翰府红楼 | 《红楼梦》的伟大之一,是使我们被看见

文化   2024-10-11 07:02   美国  

作者: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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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红楼梦》,我们会知道曾有一个“二丫头”存在么?大概不会。因为以往文学人物多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平民即使有所涉及,也是作为背景,抑或是作者借以寄寓某种理想的素材,唯有在曹雪芹笔下,虽着墨寥寥,但一个天真烂漫的二丫头呼之欲出,使我们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的呼吸,知道有这样一个生命曾鲜活于世;并联想到,类似的三丫头四丫头还有很多,她们或于田间,或于山林,平凡而热烈地走过自己的一生。正是这样的平视使我们感动,因为我们从中发现了自己以及自己的同类。


甫览红楼,因“权威”统领,关注点落在所谓贵胄之家由盛转衰的“规律”及所谓宝黛钗之于爱情的缱绻处,随着阅读深入,才发觉,其实红楼世界远非概念化脸谱化的解读可以涵盖,且触动我们情思的除主角外,更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

类似书中小人物,现实里无处不在,也就很容易被忽略。设想一下,若非伟大作家慧心妙笔,二丫头这样的乡野女子,谁会去格外留意。但作者经由贾宝玉之眼看到,也因而活在读者心底。


作者引领我们看到的小人物,简直太多。

比如出场数回即告谢幕的秦钟,以及他的相好智能儿,于逼仄尘世,给他们的相爱以契机。尽管过程里有恓惶,甚至羼杂不堪,却并不因其卑微而忍心敷衍。毕竟人世情状纷纭,爱便有不同姿态。宝黛之恋固然美好,然谁又能否认秦智之爱于潦草处的惊心动魄。秦智二人,正值锦瑟年华,生命若潜流,能量渐趋饱满,孕育着无可抑止的热情,与世间青春妙龄者毫无二致。基于对人性的尊重,作者认为有必要为此挥毫。但同时,作者让我们看到他们彼此身份是不可逾越的诅咒,当内心渴望与世俗规矩发生冲突,悲剧庶几开始便已注定。但正是这样的悲剧,才更具摇撼人心的力量。这力量使我们领悟,也许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生命里曾有自己的表达,曾有自己的绽放,由是,悲剧便不单为悲剧。谁能以寥落烟尘而否定飞蛾扑火的勇气,瞬间的永恒,至少证明来过,至少说明再渺小的生命也有权留下自己的印记。


进而想到清虚观打醮时,被王熙凤一巴掌打翻在地的那个小道士,绝非纯作为塑造王熙凤多面形象的道具。之前作者详细描述了他的动作以及滞留的因由,给了小道士一个空间,说明他的生命与世界发生过密切联系,尽管面对铅幕覆盖的现实战战兢兢、如临深渊,但他的被忽视并不能否认他的存在。只是,这存在过于惨淡,在王熙凤的一巴掌呼应下,方真切显现。我们恨王熙凤,却也感谢她这一巴掌,因这一巴掌同时打醒我们,让我们从此记住一个小道士,记住他,因想到多少这样的道观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小道士。这一记耳光,蓄着悲愤又饱蘸悲悯。


由小道士,想起刘姥姥的外孙板儿。他也是在巴掌下走出来的。这次的巴掌则意味着祖孙两代的恓惶。如果说小道士的挨打纯属意外事件,则板儿的挨打是必然,那是刘姥姥在路上就设定的动作。刘姥姥要依靠打巴掌来掩饰自己的卑微,并由巴掌下板儿的啼哭引出难与人言的诉求。可以想见这样的巴掌刘姥姥练习一路,直至真正落实在板儿身上才消停;虽不十分用力,却使人痛感万分。

板儿的出现,在刘姥姥是不可或缺,更是对于书外读者的唤醒。通过板儿,我们看到某个时刻,这样的巴掌也曾打在我们自己身上。

打在身上的不止巴掌,还可能是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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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花下画蔷的龄官,一笔一画让我们看到自己初恋时的样子:谁不曾有过在作业本上写下心仪者名姓的经历?龄官与贾蔷的爱情到底虚无缥缈,终于了无踪迹。但除却结果而外,这过程仍无限美好。通过贾蔷的买鹦哥放鹦哥,使我们看到,爱情可以超越阶级与身份局限,给一些边缘人物哪怕暂时的安慰。对于贾蔷这样的公子哥而言,龄官注定是过客,但作为戏子,生命中曾有这样一段被珍重的经历,想来以后被逐出大观园,于荒寒岁月里,仍不失为一个温软蕴藉。若非这样一场夭折的爱情,何以证明她曾路过一场繁华,参与那样一场春恨秋悲的盛宴。


这样的小人物,在曹雪芹笔下还有很多,一一

列举本不现实,但又忍不住还要罗列。比如金寡妇的儿子金荣,比如那些跟龄官一般大的小戏子、小尼姑等,在作者笔下,并非木偶,而是三言两语就使其形象活跃纸上。这当然不止于作者塑造人物的高妙,更凝结一番深意。作者要给每个出场人物以展示自己的机会,让读者看到生活诸般纠缠加诸彼身时的不易。就如金荣,虽有猥琐一面,却不忍指摘,作者让我们明晰他的不堪,同时看到他的身世负累。许多小人物迎头撞去的现实中或最终归结的命运深渊里,都含着他们的不得已。这多像营营苟且又奋命抗争的我们自己。


对于这样的小人物,作者几乎没有褒贬,更多是冷静陈述。作者只让我们看见;而看见,也许恰是最好的救赎。就展示人性而言,便有了反省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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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作者使我们看见的,不仅有小人物的命运乖蹇,还有大人物命里的曲折幽微。

这就摆脱了愤世嫉俗而抵达艺术造诣与个人领悟上的宏阔境界。


比如元妃。书中前几回,都是围绕着她的省亲展开,通过多少锦绣文字铺排,到最后却发现迎来的是一场荒凉。历经一年工夫花费无数金银堆砌起来的人间仙境,却成几个时辰一场哭戏摆置的幻影。挥手恍若一梦,走向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

不得见人的去处,仅在梁园么?不,也在身边。


作为贾府精神领袖的老太太,我们惊叹于她泼天的富贵,却也惊心于她无尽的落寞。尤其中秋之夜,当人丁寥落,强颜欢笑而阒然品味一任大厦将倾的寒凉,唯有贾氏先祖于祠堂刺出的那几声叹息方可匹敌。但这还只是特定对比下的艺术点染,而更深一层的寒凉,则埋伏于寻常光阴下的云淡风轻处。许多人指责老太太贪图享乐而不顾家族安危,但她内心的荒芜早已如藕香榭的残荷雨声。从宝玉挨打时那场痛哭里的切切倾诉,到后来默认鸳鸯与凤姐贾琏之间的“联袂演出”,对这一家子的底细她再清楚不过,毕竟“软烟罗”与“蝉翼纱”的分别只她明了,只是于一场一场热闹营造出的虚幻里掩埋罢了。阅历贾府五世,她深知大局已定,奈无力回天,于是享乐即自我麻醉;老太太的笑,多像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映照在大观园的亭台楼阁上,权当一场戏罢了。


配合这出戏的,自然是王熙凤。作为贾府掌柜,又经秦可卿点化,她是时而入戏时而出戏。出戏时,有黄容腊相的无力,入戏时又有刚烈的杀伐决断。为演得真切难免有时用力过猛。由是我们也看到凤姐于精明强干之外的深深无奈。这无奈一则源于凤栖末世而与宿命的周旋,二则是她囿于人性深处的自我纠缠。她是欲望的奴隶又是命运加诸下奋力扑闪的飞蛾,一边成就一边毁灭。作者未事臧否,只是客观呈现,让我们看见。


当然,我们还看到了贾宝玉玉粒金莼咽满喉时对于生命感到的巨大孤独;也看到林黛玉之于生命易逝、美好终归虚无中的疏离感;还看到薛宝钗目睹家世凋零仍勉力维持下、于随分从时的淡定里透出的让人彻骨的感伤。当然,还有探春,还有湘云,以及迎春惜春妙玉乃至岫烟等,我们看见当人生之舟搁浅,而命运之川永逝的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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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作者只展示一个封建家族的盛衰荣辱及其中些许儿女情长,则难免陷入宿命轮回因果报应的窠臼中,抑或对莺莺恰恰而后劳燕东飞的观瞻消遣。而是给彼此体察的机会,由体察而使不同的生命之间发生关系,进而互相观照。


这点集中体现在刘姥姥的进大观园。

通过刘姥姥之眼,看到掩映于贾府盛世下的无边落寞。刘姥姥何尝只是知趣地配合着凤姐与鸳鸯而讨巧卖乖,何尝只是发挥她积古之人的智慧,她分明看到了芳草萋萋下的苗而不秀,瞬间就编出一个得遂人愿、后继有人的故事。而从山野老妪的荒蛮中照出自己是“老废物”的贾母,以刘姥姥的鲜活生猛而给自己衰朽无聊的人生注入活力。这是两种生命形态的互相滋养。

当刘姥姥要离去时,那一地一炕的、各色人等送来的钱财礼物,让我们看到自己曾受到的温暖关怀;及至看到刘姥姥下次再来时带来的瓜果蔬菜,感到投桃报李之于人的温情安慰。


命运许有巨大落差,但人性深处的温煦可使人的美好等量齐观。可见作者宏阔。

因宏阔,而包容。


如对贾瑞,不单照见他的不堪,亦祭奠一个年轻生命打熬不过欲望枷锁下的自我陨灭。比如薛蟠,望见他粗鄙形骸下天性里仍存的单纯可爱。比如尤氏姐妹,堕入风尘肮脏而后,依然无碍其迸发出人性的光辉。比如贾赦,于好色荒淫下,对其不受母亲待见而犹如孩子般的叛逆撒娇的描写,犹如抚爱。比如贾政,察觉他于端方一角遮蔽着的爱子心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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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还有太多,恐三天三夜磨秃笔端也说不完。

而《红楼梦》必定还要继续看下去。

从每个人那里,看到我们自己,看到昂扬向上的无限可能,同时也看到难以觉察的幽潭深渊。

看到我们自己,看到那一刻,有愧悔亦有释然。

正如我们小时候故意走丢,或故意跟父母闹别扭,不过是盼着被发现,当我们终于被揽入怀中,冒着幸福的鼻涕泡,胸中块垒已悄然化解。
































红楼梦研究
红楼梦研究的当代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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