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模谱”作为彝族语言的音译,于我而言,有着一种特别的情份,我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这种感觉,有感动,有亲情,有着一帮彝族村民和孩子们对我这个外乡人或者汉人的接纳和亲切。
多少年过去了,这种亲切感仿佛永远定格在哪里,定格在那个时间里,或者说永远定格在我心里。根本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逝,反而更强烈了。
山顶上的那个小山村,那个小山村里的老老少少,还有小山村的那条竹林小道,特别是秋天早晨日出时回头看到的云海,加上那些带着神话和传奇的故事,他们都深深地融进了我生命里。林林总总的融在一起,是那么的绵长,那么的悠远,又那么的不能近在眼前,好像发生在昨天。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那年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我选择了到泸西白水镇最贫困的高寒山区“干泥塘小学”支教。为了衔接好第二学期的工作,过完春节,我便去报到。
此前,有人就跟我说了那个村子的种种,包括那里的人,他们全是彝族,他们甚至基本不会说汉话。当然,说得更多的是那里的穷,穷得出名。甚至没有吃,没有穿,住的房子全是祖辈们留下来的毛草房等等。
我支教的“干泥塘小学”属于一师一校,校长是我,教师是我,一个人要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孩子们只有到了四年级,才升到村委会去读。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必须承担那个学校所有的一切事务和工作。我内心里也开始有了一种挣扎感,莫名的担心也偶尔会来,不安的情绪也时而冒出来。
第一天到“干泥塘小学”报到,由村委会(当时叫村公所)学校所在地完小钱校长带着我到学校报到,虽说是到学校报到,首先是到村长家报到。村长姓李,三十多岁的样子。在村长家毛草屋门前站定后,村子里一下子就围满了群众和孩子,所有人说着同样的一名(句)话或者一个词,就是你看我们的“师模谱”来了。
村长是会说汉话的,但也不是太流利,他告诉我,他们说的是“老师”的意思。我很友好的向大家笑笑,他们也对我笑笑。除了笑,没有其他的语言和表情。
开学的第一天,村长把一小把钥匙拿给我,他说这是学校(教室)的钥匙。
当我站在村子边上的三间小房子前时,我无法相信这村子里唯一的瓦平房会如此的破旧,当我费劲的把生锈的小锁打开,更是傻了眼。由于地势低矮,唯一的一间教室里全部是积水,破破烂烂的一堆课桌椅靠在墙角,已经全部发霉。说是学校,其实就三间小房子,门一打开就是教室,教室有两间,另有一间教师宿舍。宿舍在教室的最里面,我趟过教室的积水,打开宿舍门,还好,宿舍勉强可以算干的,中间隔了一堵墙,一半睡觉,一半做饭。一张床,一张桌子,作为教师宿舍的标配。
开学的第一天,总共来了七个孩子,四个三年级的,三个二年级的,一年级的一个都没有来。七个孩子,穿着明显洗过但不是太干净又破烂的衣服,只有其中一个孩子穿着鞋子,其他的孩子都光着脚,出现在教室门口,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无论我说什么,他们只会腼腆地笑,一句话也不说。还好,孩子们已经能用简单的汉语跟我交流。随后,我们一起商量着,要把教室里的水弄干了上课。
一个叫阿青的男孩,用彝族语言跟其他孩子咕哝后,孩子们马上散开跑了,一会就把家里的瓢呀,小桶呀,扫帚呀,铲铲等东西拿来,乒乒乓乓干了起来。一个下午,教室的水总算弄干了。因为课桌椅基本是歪的,坏的,有的只有桌面,有的没有桌脚。接下来的几天,孩子们给我出主意,他们自己从家里带着小板凳,我们便在我的宿舍里围成一圈,开始上课。
那天,孩子们都非常兴奋,而我却是五味杂陈,面对今后的一切开始后悔,开始担忧。当然,我没有料到,新的一切刚刚开始。父亲是我们村小有名气的“大木匠”,那时给了我极大的支持。我周末回家,我便请求父亲跟我到学校,帮助修复课桌椅。父亲二话没有说,还请了本村的另外两个会做木活的人,一同跟我到学校帮忙。村子里来了“大木匠”,并且是来为孩子们处理课桌的,对于这个安静的小村庄来说,也是一件稀奇的事。村民们都跑来看热闹。父亲为了不影响我在宿舍上课,便把烂掉的桌椅全部拿到教室门前的空地上修理。
第二天,村民们有的抱来烟筒,有的拿来柴火(因为是冬天,要烤火),有的来请到家里吃饭。几天以后,我和孩子们便有了干净的教室,也有了上课的课桌椅。
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这是非常稀奇的事情,村民们自然是非常的好奇了,因为年龄小,全村人都叫我“小张师模谱”。然后,接下来日子里,我们每天上课,他们不分男女老少,或是那扛着锄头出工的男人,或是背着孩子的妇女,或是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老奶奶老爷爷,总会到教室门口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呆呆地听。
这个彝族村子,唯一一个国家干部人员,是村长的父亲李福安老先生。李大爹还曾经当过白水乡(今白水镇)乡长,我去的时候他也刚刚退休回家闲居。他最担心村子的教育问题,我上课的时候,老先生便直接就跑到教室最后的空位上坐好,像小学生一样认认真真的听课。听完后,他说:“姑娘,整得成的,好好的上课得了。以后吃饭就不用自己煮了,到我家也行,到其他家也行。”刚开始的时候,我自己带上柴米油盐,父亲还帮我打了一个地火笼(也叫回风火笼,一种打在地板上的灶),我就自己做饭。
记得学校后面有一块地,那家人经常在地里种上各种蔬菜,有葱,有姜,有芫荽,有青菜,有白菜,一样不缺。只要他家去地里,总会为我拔上一份,拿到教室横头的水塘里洗一下,放在教室门口。
接下来,几乎每家读书的孩子,总会把自家的菜悄悄的带到教室里,整齐地放在桌子上。我便成了被宠爱的“小白兔”,每天都有不同的吃不完的菜。这种来自彝族亲人的大爱,是感动,当然更多的是融入他们生活的一种乐趣和满足。
再后来,我都基本不用做饭了,村子里只要哪家有个大闲小事,今天李家小娃满月吃饭,明天张家娶新娘,后天杨家杀过年猪,孩子们都要亲自带着家长来到教室拖我去吃饭。于我而言,就可以在吃饭的当儿,了解以孩子们的家庭的基本情况,同时还可以跟村民们亲近起来。我自己也会为每家送一点礼物,当作我自己表达感谢他们的回赠。这样一来,我跟每家每户便熟络了起来。
记得二年级张海青(阿张)小朋友,只有他跟爷爷生活,家里也一直没有办过什么事情。他看着其他小朋友都有借口叫老师去家里吃饭,他心里难过极了。
有一天,他悄悄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老师,我阿爷(老爹)说,今天晚上你给可以克我家咩咩足(吃饭)?”我摸摸他的头,马上说当然可以了。去到他家,我看见桌上摆上了一大碗腊肉火腿,我知道那应该是专门招待我的。阿张的爷爷快要七十岁了,因儿子生病走了,儿媳妇不知去向,他带着孩子相依为命。
吃饭了,大爷把大块大块的腊肉夹到我碗里。我开始犯难起来,因为我自小不敢吃“英雄肉”(肥肉),放在碗里半天不敢动。我便对小阿张说了我不敢吃,阿张又跟爷爷说了原因。爷爷大声爽朗的笑了,然后从我碗里把肉夹到自己碗了,把肥的部分吃完掉,再把干巴(瘦肉)放到我的碗里让我吃。我愣了一下,便马上把肉吃了。爷爷看到我并没有嫌弃,非常开心的不断给我夹菜。我开始感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到了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对我。爱是没有界限的,更没有民族差别。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孩子们没有衣服穿,往往一个孩子一年到头无法买一件新衣服。母亲听说后,便把弟弟妹妹们穿小掉的衣服,洗干净让我带到学校给孩子们穿。后来发展到母亲经常到我们的邻居家,收集他们孩子穿小的衣服,拿回家来。我每个星期周末回家,便用自行车一兜儿一兜儿的驮到学校,根据身高大小分给孩子们。看着他们一张张喜悦的脸,我的幸福被装得满满的。
给我最大的困扰是村子里竟然没有厕所。初来乍到,当我到处找厕所的时候,孩子们告诉我,他们都没有厕所,都在外面山上解手(上厕所),还笑着告诉我,说大山就是厕所。后来一段时间,我也跟着大家上山解决上厕所的问题。但是经过实践,我实在无法适应这样的方式。
为了解决上厕所的问题,我带着孩子们在课后,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教室的后面一小块空地上,挖了一个勉强可以用的厕所,我们跟学校前面的一户人家,要了几棵树,锻成几段担在上面。又到山上砍了很多的灌木丛枝,把周围拦起来,这便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厕所。多少年后,当我再次到干泥塘村,那个厕所所在的位置已经变成了全县统一建盖的公厕,原来厕所的雏形没有半点痕迹。
村子里没有通电,村民们照明用的是柴火。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塘,火塘里的火从来不熄灭,除了用来做饭外,晚上在火塘里加上柴,便用来照明。我最奇怪的就是,村民们晚上走路都不用照明,即便是月黑风高的时候,也是健步前行。只有我是不行的,村子里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缺了照明工具,我寸步难行。
后来村子通电了,那是村民们迎来的天下最值得高兴的事情——通电了。山村的夜晚也从此有了光明。那个夜晚,是山村最明亮的时刻。我的孩子们都是小小翻译家。那个时候,读书还需要老师去动员,去家访。好多家长甚至都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读书,他们最直接的理由是,孩子在家至少都帮父亲放牛,放猪,扛柴。
为了解决孩子入学的问题,我每天晚上,孩子们带着我,挨家挨户家访,他们就当我的翻译。每到一家,我先说,孩子们又用彝族语言再说一遍,讲的都是同一个话题,就是要让家长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读书。有的家长第二天主(就主动)会送来,遇到思想不开通的,可能要一直反复去做思想工作,直到他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我才罢休。功夫不负有心人,读书的孩子从原来的7个增加到了20多个。村子里,凡是适龄儿童,我们从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
走过这么多年,我最庆幸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很严格。在没有人带着入门的情况下,自己独自面对如何开展教学工作也未曾迷茫。俗话说,没有“底样”有“照样”。当时我就想,读了那么多年的读,我就按照以前读书上课的感觉来安排自己的课程。一定要正正规规带孩子们上课,学习,娱乐。我把所有的能想到的课程类型都安排上,音乐美术体育样样上,每天自己要求自己严格按课时表上课。一个学期下来,孩子们的成绩一下子就排到了村公所前列。家长们更是高兴了。
记得当时我带孩子们参加镇上的一个文艺表演节目,破天荒的拿了两个节目的一等奖和二等奖。那份收获的幸福,让我们都蹦了起来。学习彝语我是最笨的“大学生”。我们还有一节课双语语言学习课,我教他们说汉语,他们教我学习彝语,我们相互咿咿呀呀。但往往是孩子们教得很费力,一群孩子便当起了我老师,而我却老是学不会,我甚至不得不用笔写下来,为的是免得第二天,他们又要大笑我太笨了。
美好的事情总在悄悄发生着,在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已经跟能用简单彝族语言进行正常的沟通和交流了,他们讲的话基本都瞒不过我的。慢慢地,我还可以用双语来进行教育教学活动。每每有的时候外出,我甚至很骄傲的在某种场合,用上了所学的少数民族语言。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大部分彝族语言也离我而去,但是一些日常用语,比如:“吃饭”叫“租足”,“饭碗”叫“萨把”,“来坐坐”叫“堵连尼”,“你是哪寨人”叫“乃嘎里咔绰”,“老师”叫“师模谱”,我仍然会用会说。村子里也有最热闹的时候。但凡哪家有个红白喜事,或者过年过节,成年男人和女人们,都是能歌善舞,一台事情,不闹个三五日不会消停。
有一次,我刚下课,李大爹已经站在门口了,他说:“今天不上课了,走过克我家克。”我跟着过去,才发现是李大爹家办喜事,把唯一的独生女嫁到相邻的向阳乡沙马村去。席间,以李大爹为首的几个男人,开始颂唱,那种悲怆的调子,一下子就让我全部的神经侵蚀到麻木,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彝族传统的说唱艺术,他们边吃边唱,一直持续到晚上。大爹让我坐在他身边,教我跟着一起“合拍子”。
我也偶尔跟着他们合几下唱腔。唱着唱着,一种莫名的感动像热浪一样把我包裹着,感动着。随后,旁边的女人们也开始唱起来,她们唱的调子却是欢乐的,愉悦的。李大爹告诉我,他们唱的都是彝族祖先流传下来的歌谣。男人们唱的是老祖的历史,神话。女人唱的是彝族小调,讲的是生活中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外来的老师,我是村民,是他们中的一员。
当年,没有水吃是大家的硬伤。每年严重的时候秋季后期开始,整个冬季和来年的春季都没有水吃。村子里有一个唯一的水塘,供着全村人的牲畜用水,洗衣服用,人不可以饮用。村子里唯一的取水点在村子后面的一个大山洞里。非常奇怪的是,当雨季来临后,山洞里就会出地脉水,一大股又清又甜的水,从山肚子里流出来。
但让人无法想象和判断的是,每当夏天雨季一过,这股水你就像声音一样戛然而止。村子里缺水的日子,大家要用一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来解决吃水问题。自然我吃水也成了我无法解决的一个大问题。我用水也非常认真和不忍心了,也往往只敢每天除了煮米用水外,连菜也基本不敢洗了,有时候就吃点咸菜解决。
刚开始的时候,村长召集大家商量,由村民轮流着给我送水。我知道,村民们取水太艰难了,有牛车的,就配上一只或几只焊接在一起的大洋桶(汽油桶),到二十公里外的无浪水库拉回来慢慢用。没有车的,就只能是人到七八里外的师宗县的补勒村挑水回来饮用。我也曾在放学后,跟几个适合的姑娘去挑过两次水,从取水的地点回来村子,需要两个小时,要翻过几座山。
每次等我把水挑回来,水桶里的水往往只有一半,其余的都在路上一点一点的泼洒了。李大爹知道我自己去挑水的事情后,他直接跟我说,水以后由他家解决。还跟村民说,以后不能让小师模谱克挑水了,人家是来教我们娃娃的。然后,每天早上,一桶干净的清水都会在上课前放到教室门口,我的吃水问题得到了解决。
如今,所有事情都已经远去了。如同当年的村民们,李福安大爹早已经仙逝,当年的年轻人都已经老了。而那些孩子们,我知道阿青后来当兵有了出息,杨来芬同学考取了师范学校当了小学老师,杨金能同学读了中转(专)后在电站工(作)……男孩子女孩子们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了。
过去的事情,很多无法用文字表达。如果时间的长河可以回流,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果给我再次选择,那么我仍然会选择到彝村去支教,继续做一个快乐的彝族人。
那里的爱是那么的不动声色,那里的爱是那么的真诚和质朴。过去的一切,将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直到永远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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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字 | 张丽菊
图 片 | 康关福及网络
编 辑 | 杨 芬、陶林玉
编 审 | 左 妮
总 编 | 马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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