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而有幸,赶上了思想解放的八十年代。据说那是一个文艺爱好者的黄金时代,那时的年轻人人人都爱写诗、都喜欢聊哲学。我出生在豫南的一个偏僻村落,村里上过中学没几个人,家里居然有一架书。其中有两本诗集,一本是《戴望舒诗选》,另一本是席慕容的《七里香》。
我读它们的时候已经十岁余。戴望舒自不必讲,他的深沉与忧伤总让人如坠昏暮,如滞泥淖,甩不掉,挣不脱,也忘不了。席慕容则更明快一些,虽然字间依然不免忧伤,但是轻淡了许多。
最喜欢的是《一朵开花的树》,每当读到最后几句,只觉内心里也有棵枝叶葳蕤的树,紧跟着一起摇动、摇动、不由自主地摇动。还有那篇《青春》,我不知道它背后有什么故事,但就是一下子被吸引。那时的我,尚未步入“青春”,当然不懂得青春的仓促,但诗里的弥漫的悲伤情绪,让我忽然苍老了许多。那是一种尚未成熟便已经苍老的感觉,很奇妙。
中学时代我偏爱小说,读诗歌不多,却喜欢在运动会的时候填词,当然不懂格律,只管将字数凑齐便交上去,然后听播音者在大喇叭里将其念出来。我自然是无知者无畏,老师们竟然也不管我误导听众。
也曾因为诗歌和同学发生过龃龉,是在高中复习那年。有天我在纸上写了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邻桌的男生说“谓”字错了,应当为“为”。我反驳说他记错了。两人争得不可开交,但又都找不到证据说服对方,只好各自愤慨,郁郁难平。后来在运动会上,他写了一篇通讯稿,汇集到我这儿的时候,我忍不住想改几个字。他一下恼怒起来,夺稿而去,从此再不理我。
那位同学身材瘦高,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笑起来还略略有些羞涩,但骨子里却有股傲气,其实我蛮喜欢他,但不知何故总想撩一撩他的傲气。如今想来,竟是何必!因为多读了几句诗,反而失了温柔敦厚。
可能是到了大学,我才变得“温柔敦厚”起来,我不再与人争论,也忘了怎么愤怒,甚至连忧伤也变得无头无绪。我常常躺在喧嚣的宿舍里,看着头顶旋转的扇页出神,表面上平静如水,内心里恓遑不安,有无数个绝望的小人在头脑中嘶喊;又或是一个人坐在校门口的路边发呆,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以为他们匆忙的身影能让我暂时忘记迷茫。
我的忧伤连学弟学妹都看出来了。有一天对门的同学拦住我,说:“学弟学妹们都问我,为什么郑海洋看起来那么忧郁?海洋,为什么你这么忧郁?你教教我,我也想像你一样忧郁。”他的脸上带着好奇,但更多的戏谑与揶揄,他的手紧紧攥着我,在宿舍门前拉扯半天,令我哭笑不得。
是什么让我变得忧郁?也许还是和读书有关。苏轼不是说嘛,“人生识字忧患始”,圣人之言,满是忧患,读多了难免心情跟着沉重。又或者是读《红楼梦》太早?林妹妹咏菊:“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既是写菊花,又是写她自己。读到这两句的时候,我戚然嗟叹,仿佛那正是我的心声。
其时是一九九九年的暑季,我已高中毕业,躺在堂屋的地上翻《红楼》。母亲走入房来望了一眼,嘟囔道:“少不读《红楼》”。我不理会她,只顾躺在地上,继续翻去,贪地上的凉,更贪书里的凉,浑然不觉这凄凉已慢慢沁透了腑脏。
少年不识愁滋味,以为忧愁才是人间真味,为了追求片面的深刻,很容易忘记另一面的风景。我逐渐陷入了虚无,就像鲁迅那样,一边抄魏碑,一边觉得毫无意义。这种境地,大概正如明辉所言:“让人生荒芜的往往不是眼前的困境,而是我们坐以待毙的无助和日益枯竭的灵魂。”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最终给我力量、帮我驱散阴霾的,竟然还是诗歌。大学毕业后,我开始挨个翻读前人的诗集,逐渐发现以前在课本里不曾观察到的另一面。我发现杜甫也有快乐的时光,他也会为了老朋友的一顿餐饭热泪成行;李白也有庸俗的一面,他也会为了求人引荐把马匹拍得山响;我还发现王维并不总是那么恬淡安详,他的愁苦原来和辋川的清溪一样绵长。
原来那些最伟大的灵魂,一样只是依附在普通人身上。原来那些最耀眼的人生,理想破碎的时候也会迷茫。原来他们也早都知道,无论这个世界让他如何沮丧,都不该放弃爱与希望。正如鲁迅所说:“绝望之谓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朋友明辉,来自河南开封,喜欢追风听雨、寻幽觅静,偶有诗作,皆铿锵动人。自言轻舟亦可惊鸿,故笔名轻舟。去年领衔星语诗社,社员见面会上与我相识,以为知音。前日再见,交我一份诗集,嘱我为序。集中多为在校同学新作,或长或短,或有韵,或无韵,或慷慨,或寂闲,或顿挫,或流连,或朦胧,或亢直,或怀人,或自勉,或美风物,或颂奇志....而不变的是每一首都充盈着生动的少年气息,读罢不能自已,想起很多旧事。书以为序。
2024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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