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河流
我的家乡坐落在江汉平原,这片广袤的土地宛如一块巨大的画布,无数大小各异的河流如灵动的笔触般星罗棋布。奔腾的长江携万钧之势滚滚东流。温婉的汉江,则像是一位柔情的女子。而那些不知名的小河,有的如灵动的绸带纵横交错地铺展在田野之中。许多河流连确切的名字都未曾拥有,但这又何妨?它们就在那里,不分昼夜地流淌,不为时光停留,亦不贪恋沿途的风景。
我少年时生活的村庄,在方圆五公里内,就有府河、天门河、汉北河三条河流。河流恰似人一般,有着各异的性格、不同的脾气,我甚至觉得河流也是有性别的。
府河,发源于湖北随县大洪山北麓。它究竟古老到何种程度,至今尚无确切考证。这条河全长 380 余公里,一路蜿蜒曲折,最终在武汉投入长江的怀抱。而我身边的府河,实则是其支流。按常理,支流也应有河名,可我询问了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竟无人知晓,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称其为府河。那就这样称呼吧,反正属于 “府河系”。
家乡的这条府河支流,自西向东流经应城长江埠后,朝南而下,在家乡来了个九十度转弯向东而去,最终在武汉境内汇入汉江。这条河深不见底,好像藏着无尽的秘密。曾有人捕捞到200斤重的青鱼。如此重的鱼,不免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渔夫心中畏惧,将其放生。后来,渔夫家的两个孩子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这当然只是口口相传的故事,但从中可以看出,乡亲们对生命与河流心怀敬畏。
府河曾烟波浩渺,船只穿梭往来,络绎不绝。在村东头的码头上,乘船顺水可下汉口,逆水则能前往应城、云梦、安陆和随县。清晨,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是给府河披上了一层轻纱,船只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命运。府河原本从头到尾畅通无阻,然而上世纪 50 年代末,为了抵御洪水和农田水利建设,府河被一个个水坝分隔开来。即便如此,府河的走向依然清晰可辨,其气场犹存,那宽阔的水域,丝毫不逊色于汉江。
我的姑妈家就在府河边上,那个村也以府河命名。上世纪 80 年代,据说村里为了方便农田灌溉,乡亲们在村中间挖出一条沟渠,旨在将河水引入农田。这本合情合理,而自从沟渠开挖后,村里便出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于是,乡亲们认为随意挖沟渠,破坏了河流的气脉,是府河发怒了。后来赶紧将沟渠填埋,农田灌溉另寻他法。再后来,村里大人小孩都平安无事,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当时的向亲们文化素养有限,对自然与河流,都是最朴素的认知。现在想来,其实对于河流的治理,一方面要顺应自然、尊重自然,另一方面还要为民造福,这确实考验人的智慧。
村庄后面,有一条河名为天门河。顾名思义,它从天门自西向东流淌而来。与府河相比,天门河更加细长,河水也更浅。河的两岸,村庄一字排开。河道狭窄,以至于河对面的人哪怕大声说话,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沿河两岸,哪有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由于地质构造的原因,我们村的河岸格外陡峭,河岸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柳树、槐树、桑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树。柳树的枝条垂落在河面上,轻拂着河水,像是在与河水低语。桑树那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像是一片片翡翠。这些树木像忠诚的卫兵守护着村庄的安宁。小时候,我放学后最喜欢爬到桑树上,采摘桑葚,慢慢品尝,满嘴都被染成紫黑色。
天门河缓缓流淌,河水清澈见底。每逢暑期,酷热难耐,这条河便成了我和小伙伴们避暑的乐园。大人们去田里劳作后,我们就偷偷游泳。那时游泳没人教,我们就张开双臂、蹬开双腿,随心所欲地游,不知不觉,一个个都成了游泳 “健将”。有一次,河中央不知从哪儿漂来一只废弃的小木船。这可把我们兴奋坏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游过去,爬上船后,又 “噗通”一声扎进河里。小哥哥们总爱欺负人,我们好不容易爬上船,他们却把我们毫不留情地推下水,然后得意洋洋地大笑。
不得不说,我们游泳冒着极大风险。村里的奶奶们坚决反对我们游泳。有几次,我的奶奶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喊着让我们的乳名。她担心河里有 “落水鬼” 要了我们的命,可事实上我们每次都安然无恙。我回到家,奶奶拿着树条准备动用家法,可最后树条只是轻轻地落在我的屁股上。
如果说天门河给我们带来了无尽的愉悦,那么这条河对于向亲们而言,就如衣食父母。当晨雾还未消散,有人在河边洗衣,那捣衣声格外清脆,与河水的潺潺声交织在一起。有人挑水回家生火做饭,水桶在水面上晃出一圈圈涟漪。记得夏天 “双抢” 季节,中午父辈们劳作完后,直接到河边,双手捧着水就大口地喝,然后在河里洗澡,他们脸上也洋溢着满足的神情。
除此之外,天门河灌溉着平原上的万亩良田,那一片片稻田在河水的滋养下,绿得发亮,微风拂过,稻浪翻滚。河里的鱼儿也很多,一群一群的,它们似乎并不怎么怕人,自由自在地游弋。四爷爷曾说,在更早的年代,船上的渔夫做饭时热锅烧油了,才赶紧去捞两条草鱼。这或许有些夸张,但足以见得这条河与人的关系多么亲密。
上世纪七十年或更早的时候,天门河与府河在村东头交汇并流,两河之水相互交融,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乡亲们从这个村到那个村都靠船出行。为了交通便利,在两条河之间修建了河坝,河坝中间有供水流通的闸门。河坝上,慢慢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市,名曰关口。
八十年代,关口是家乡最热闹的地方,小商店、小吃店、理发店、录像厅应有尽有。集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在两条河流交会处南边的荒地上,还办起了一所小学,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都在这里念书,我也曾在这里度过了六年小学时光。小学对面,大伯一家开的小商店,生意一直红红火火。这一切,都是河流赋予我们的恩赐。
有一年夏季汛期,河水一个劲儿地上涨,势不可挡。最后,关口的河坝都被水淹了,大伯家商店里的水也有齐腰深。府河和天门河的鱼儿在欢快地 “会师”,它们在水中穿梭嬉戏,红鲤鱼在水中格外醒目,它们跳出水面,小伙伴直接用手去抱鱼,那场景就像年画中抱金娃娃。养鱼人在一旁急得直跳脚,好心人安慰道:两条河里的鱼游来游去,其实是拉平了,没什么吃亏的。养鱼人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
江汉平原虽有天下粮仓的美誉,但每年夏天都会面临洪涝的挑战。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我的家乡经常遭受水灾,乡亲们苦不堪言。为了疏导洪水、加强水利建设,1969年至1970 年,在天门河下游新开挖了人工河道——汉北河。这条河全长 97 公里。当时,我的父母还没有结婚,还互不认识,正值青春年少的他们,都自带干粮,投入到各自的劳动中。挖河的工地上,人山人海,所有人激情满怀。
仅仅一年时间,汉北河就横卧在平原之上。母亲每当回忆起挖河的日子,都感慨万分。她经常卷起裤子,给我看膝盖在劳动中受伤留下的疤痕。
自从有了汉北河,家乡再也没有受到洪水的威胁,然而汉北河两岸的堤坝,承受着洪水的挑战。1998 年暑假,我刚念完大一,回乡在汉北河参加抗洪防汛。我站在河堤上,看到河水几乎与堤坝持平,河水浑浊不堪,夹杂着树枝、杂物等,汹涌地拍打着堤坝。一阵风吹过,洪水漫过堤坝,令人不寒而栗。成千上万的乡亲们不停地堆垒沙袋、巡视河堤、检查管涌。若洪水冲垮堤坝,家乡就沦为泽国。我参加抗洪大军时,乡亲们其实已防汛半月有余。
为了以防万一,附近十多个村庄,除了参加抗洪的青壮年劳力,其余的人都搬离到安全的地方。明天是否会出现险情,无人知晓,谁都不敢想象那画面。一天凌晨,圆月高悬,有史以来最大的洪峰涌来,汹涌的洪水冲击着河岸,那声音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我和所有参加抗洪的乡亲们,都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第二天、第三天……洪水逐渐回落,我和乡亲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我的记忆深处,家乡的河流宛如生命的琴弦,时而弹奏出平静温顺的旋律,时而又宣泄出桀骜不驯的音符,可无论如何,它们就像母亲的乳汁一般,滋养着那片广袤无垠的大地。屈指算来,我已阔别江汉平原的家乡足足30载。府河、天门河和汉北河,宛如我灵魂深处的三根丝线,寄托着的乡音与乡愁,诉说着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作者简介
陈华文,中国地质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地质大学(武汉)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
出品:汉川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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