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佬,跟牛跑,跑到湾里狗子咬,狗子狗子你不咬,买个锅盔你过早。
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方。刚才在梦里,我一边啃着香酥的锅盔,一边等着炉灶里贴着的五个锅盔。这五个比手里吃着的厚一倍,芝麻也多,是加一倍价钱,特地向老板定制,准备送给亲友们品尝。
奇怪,贴锅盔不应该是女人的活。梦里,炉灶旁忙碌的,却是一位姑娘。
在城市里生活,锅盔是每天念想的家乡美食。有时走在街上会幻想:我学会了贴锅盔,开一家锅盔店,很多人上门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梦里的姑娘,就是我。为何要心心念念定制五个大锅盔送人?只因每每向身边人描述锅盔的美味时,他们瞪大的眼睛满是不信任的光。“锅盔”是何物?那是家乡的美食。
“锅盔”,顾名思义就是锅里贴得如同盔甲一样的食物,但这锅不是锅,而是红彤彤的炉膛。“锅盔”,名字听起来坚硬邦邦,吃起来甜酥香脆。
听我总念叨锅盔的模样,每每在市集街巷看见烧饼,同行的家人必是调侃我:快去买,那是锅盔。我笑,也必买一个来尝,但不是锅盔味。烧饼是河南人制作,似鞋垫子,吃起来划口。曾经多出价钱特制,仍不是那个味,罢了。
大街上,还有一种锅盔,是公安特产,品种还很多,牛肉味、五香味、麻辣味。我走过去问师傅,能不能贴一个原味的?师傅说可以。几分钟后,拿到手的锅盔,薄薄的,吃起来不过瘾,但可以稍稍缓解我对于家乡锅盔的怀想。
偶然一次去汉正街,碰见家乡人贴锅盔。原本已吃了早餐,却赶紧奔过去买了两个。友人笑说,这么硬这么干,有这么好吃的?只能回答:“会心处难与君说,难与君说。”
一年前,和妹妹去新疆旅行,那里的馕和家乡的锅盔可媲美。我和她只要看见馕,就必买,买了刚出炉的就不再吃凉的。那几天,我们随身的袋子里总有馕。
物质匮乏的乡下,锅盔是孩子们至好的美食。六分钱,二两粮票一个。大人赶集,买一两个锅盔,自己是不吃的,卧在篮子里用手帕盖着,带回去给孩子和老人。
由于稀罕,人们还编了顺口溜:“要想生活好,锅盔包油绞。”油绞就是油条,和锅盔是绝配。锅盔炉的旁边,一定会有一口油锅,里面翻滚漂浮着一根根金黄的油条。有人站过来,说买一套。人们一听,一惊,以为是一套衣服。其实,是一个锅盔包一根油条。
清晨,夜色还未完全褪去,赶集的人就陆陆续续从几个方向往小街集结。
从京山买回来的柴炭,在炉子里冒着蓝幽幽的火光。贴锅盔的师傅光着一边膀子,衣服袖子扎在身后的抱裙里忙前忙后。嫌火不大,他拿起一把破蒲扇忽忽扇几下,趁着火苗高涨,又丢进去几根柴炭。
打开昨晚发好的一团面,拍拍打打一番后,拉出一坨,揉匀后摔打,摔打的过程是为了让面团更有弹性。用刀划开,拉伸使之变成一条宽面带,就像唱戏的武生腰里绑着的板带一样,不过面带厚些。师傅拿起刷子,往面带上刷油、再折叠、揉压。又刷油、折叠和揉压。如此三番五次后,拿过菜刀,一手握刀柄,一手扶刀背,手起刀落如行云流水一般把面带切成小段排好。刷一层麦芽糖稀,敷一层脱壳的白芝麻,洒上葱花,手指挨过轻轻一按。
此时,炉火正旺,师傅端起油碗拿起油刷,在红彤彤的炉膛内壁刷上一层油。拿一块面,麻面朝下,左右手互动,迅速拍拉至尺长,硬生生一把贴近炉膛。
师傅的右臂被炉火烤得通红,脸上有汗珠滚落。揉着面,甩着汗,锅盔里应该有汗珠子增加的一份咸。
人们走进店内,先去付钱拿签。那时候取物的票证不是纸制,而是竹子削成,可以反复使用。卖签的是蔡婆,头发花白,镶一颗金牙,总叼着烟。
买锅盔,要排队。大人孩子手上捏着领锅盔的竹签,一边焦急地等,一边引颈往炉火里看。锅盔在炉火里渐渐膨胀,芝麻一粒粒往外凸,香气四溢。这时,师傅拿起火钳,夹起锅盔,往灶台上一丢,“梆”的一声还未落定,就被等得心急火燎的人取走。
“狮子头罗汉肚起层有酥口。”这是家乡人对锅盔的描述。长长方方的锅盔,两头的造型不一样。有一头,师傅一捏一扯,成了狮子头样。锅盔的中间部位是鼓的,似罗汉肚。
拿到锅盔的,忍住烫,咬一口,赶紧用手接住落下来的芝麻和焦屑。所以老人们也把锅盔叫做“接茬锅盔”。那等了半天还没拿到的,只得吞咽着口水,等待下一炉。有些性格强势的人,插队拿锅盔,人家说他几句,他骂骂咧咧啃着热锅盔,扬长而去。
孩子得了锅盔,不舍得像大人那样一口咬下去,而是先小心地撕开芝麻壳,一层层吃里面的肉。掏空后,将芝麻层和焦底层叠在一起,这时候,最显锅盔味美。
买锅盔还开后门。遇到亲戚朋友,贴锅盔的师傅必是向他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站在旁边耐心等待。这样的锅盔,更厚更大,芝麻撒得满满的,叫满麻锅盔。刚出炉之际,趁着热气腾腾再额外刷上一层麦芽糖稀,锅盔顿时满面油光,香味更浓。
那时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买得起整锅盔。饮食店领导体恤人情,特别规定:锅盔可以买一半,由卖签的蔡婆用刀切。
常年贴锅盔的人,面红耳赤,任何时候看见,总感觉他被太阳晒过,也或者和人吵过架。那手,就像在热水里泡了很久。肿胀,有一股特别的力量。
放暑假时,我为自己挣过锅盔。对门的海英阿姨在交易所上班,爱人在镇上教书,两个孩子,一个两三岁,一个抱在怀里,她实在忙不过来。有天,她对奶奶说,能不能让我有空时去帮她抱抱孩子们。奶奶连忙答应。每天早上,我兢兢业业地赶去帮忙,海英阿姨就给我买了大锅盔,还包了一根油条。
几年后,海英阿姨的爱人被调到本地初中教政治,而这时,我也正好上了初中。门对门,看见他,囧。
锅盔还有另外的吃法。家里来了重要客人,而那客人又匆忙要走,主人赶紧上街称几两肉,买两个锅盔。锅盔切成方块放在碗底,将带着汤水的肉浇在锅盔上,又香又好吃。孩子小,也有一小碗肉汤锅盔。吃了,记一辈子。家乡有蒸肉的习俗,买几个锅盔垫蒸笼底。这时的锅盔,不再焦香,但吸了肉味,是另一种好。
我十四岁离开家乡的时候,是正月间,爷爷在集市上卖水酒,系着一条长围腰。他和奶奶把我送到车站,想起来什么似的,匆匆离开。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围腰里兜着三个热气腾腾的锅盔。日后读朱自清的《背影》,读到他父亲兜着的橘子时,百感交集。
我是带着锅盔离开家的,开始并不想念它。是到了一定的时候,才惊觉,自己要返回去和故乡做一个连接。这时候,儿时吃的食物,过的生活,就都活了过来。我以为只我一个人想锅盔,还不好意思说。后来写了关于“锅盔”的文章后,才知道,每一个从家乡出去的人都在想念锅盔。
一个人,你问他最喜欢吃什么?那回答定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幼时喜欢吃的食物。那食物极其普通,越到后来,对于人就不仅仅是吃到,而是念想。家乡的孩子,吃着锅盔长大,吃着锅盔离开。离开了,锅盔不再是食物,而是深深的乡愁。
小街上有一个人,在武汉工作。他老了,生病了,生命进入弥留之际,万般想念锅盔。实在是太想了,拿起笔,给老家的侄儿写信,说自己时日不多,想吃一口锅盔。三天后,侄儿才收到信。第二天一大早,买了十个锅盔,赶往武汉。
家乡到武汉,现在只需要两小时左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会,早上出门,折腾到下午才到。锅盔送达的时候,老人已去世三天。也就是说,写那封信的第二天,老人就辞世了。他到底,没有吃到家乡的锅盔。
每每回味这些关于锅盔的场景,内心里就很荒凉。一道小小的食物,被赋予如此深厚的感情。写它时,有欢笑,有眼泪,有感慨,有叹息……
如今的家乡,锅盔依然在。而当年为我买锅盔的爷爷奶奶,都已不在人世。现在的人们,买锅盔再也不用只留给孩子或者老人。那卖锅盔的摊子前,人挤着人。游子们回到家乡,焦黄油亮的锅盔,咬一口,飘香的味道里满是童年的记忆和漂泊的苦楚。
如今的时代,快递业发达,游子不用回到家乡,也可以吃到家乡的锅盔。如何加热才能保有刚出炉时的风味,大家有很多种方法。
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点心,但最爱的还是锅盔。韩剧《大长今》里,皇后的保姆尚宫,临死的时候很想吃小时候哥哥带给她的炒米,那么真切和遗憾。想到自己,临死之际,也一定会想念家乡的锅盔。
作者简介
心然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已出版散文集《故乡的女儿》。
出品:汉川市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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