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对瘸子说，瘸子，咱俩还是去打工吧，老困在家里守着一亩三分地也不是个事儿，一年收几百斤谷，连化肥农药都买不起，拿什么去养家。


瘸子不瘸，因八字里带将军箭，取个孬名避邪，拜寄、立将军令箭，花样耍尽才苟且活下来。


瘸子父亲死得早，病死的。病是小病，可以治愈的，因舍不得钱治，拖着拖着便死了，死前为瘸子娶了一房亲，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据说他是含笑离开人世的。


瘸子问孩子咋办?桂花说，给你娘带啊。瘸子觉得也是，便把孩子扔给娘了。


出门时，孩子拦着他俩哭，爸妈你们走了谁带我呀。夫妻俩也抱着孩子哭，奶奶带，奶奶带，爸妈去挣钱，给宝宝买好多好多的玩具。


奶奶伸手过来抱，孩子便松开了手。


瘸子走后，屋里便只剩下娘儿俩了，贫寒的家又增了几许凄凉，感觉阴森森的，没有一点生气。娘七十有三了，瘦骨嶙峋的，看上去像一根干枯的麦秸，因长年在山中横爬滚打，炼就了一身好功夫，上山下山行走如飞，松土犁田也拿得起放得下，许多年轻后生都不如她，只能站在一旁啧啧称赞。


瘸子在外打工三五年不回家，头两年还往家里打打电话问问情况，可这两年连电话也懒得打了。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因父母长年不在身边也渐渐变得叛逆起来，不听奶奶的话，还与奶奶对着干，气得奶奶吐血也只能捡个石头去打天。


这孩子我认识，名叫九斤宝，出生时体重九斤，便取了个这样的乳名，他简直是他爹的翻版，整个人像根天线，一拉便蹦出一节，六七岁的孩子却有十余岁人的个头，我粗粗地与他比了一下，头顶平到了我的耳垂下。他经常与奶奶在马路上打斗，奶奶追，他就跑，奶奶站着喘气，他捡起石头打，石头大如砖，正对着脑门砸，还好躲得快，才没打着。看着都有点害怕，尽管同情、惋惜，也没有人去管他。


我在小学门口摆了个小摊，挣一点零花钱。我知道挣小孩的钱是不妥的，甚至觉得有点没良心。可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离婚后还带着一个孩子，不想办法挣点钱，母子俩便得饿死。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从二手市场进了些廉价的玩具，用来卖给这些留守儿童，卖的价格也不是很贵，贵了这些孩子也买不起，他们家里都不富裕，手头也没几个闲钱。


买得起东西的孩子不多，也就三五个人，且一天也只消费几块钱。可九斤宝就不同，莫看他穿着破烂，头发脏兮兮的，整天打着赤脚，双手也弄得黢黑的，可骨子里却有一种富家子弟的气息，视金钱如粪土，只挑贵的新鲜的玩意儿买，而且玩几天就不要了，不是砸烂烧毁，便扔河里喂鱼，绝不让别的孩子捡便宜。每天都来我摊前转转，看看有没有到新的玩具，如果没有便叫我赶快进货，并拿钱做订金。


来多了，咱俩也就成了朋友，他偶尔也主动帮我做点小事儿，其实这些事我都忙得过来，也没有要他做，可他抢着做我也没有制止，觉得没必要。为了感谢他，我也经常给他一点小小的回报，有时送他一个小玩具，有时送他一个小香梨，这些他都不怎么拒绝，倒是笑嘻嘻地收下，像是得了奖赏，乐得笑开了花，他笑起来挺好看，一笑遮百丑，身上的劣根性也少了很多。闲时我也为他洗洗头，帮他把鸡窝般的乱发捋顺，边洗边数落，他竟也不回嘴，倒是咯咯地笑。


高兴时，我也会问他买那么多玩具干嘛，一个玩具可用好几年，买多了也是浪费。他说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只有拿钱买买东西才能产生快感，其实他买了这些东西也没玩出什么花样，常用来砸着玩，砸成一堆垃圾。


我问他钱是哪来的，他说他爸妈给的，他有一张银行卡，爸妈每月都往卡上打钱，这钱是给他读书的，他没有去读，都拿来买了东西。我问他爸妈在外干什么?他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他们都不管他。

我突然无比的伤感，这事捅到了我的痛处。我的前夫也在外面打工，一心只为了钱，钱似乎是他生命的全部，因为穷，钱对前夫是无比的重要，用钱才能养活一家人，为了钱不得不放弃很多东西。为了孩子，我舍弃了婚姻，可离了婚又能咋样呢?生活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依然给不了孩子幸福。


前几天我外出进货，在亲戚家住了十余天，回来时发现一切都变了。店里的卷闸门被人撬开了，里面翻得乱七八糟的，地上一摊血迹，尚未清理干净。邻居告诉我，这几天发生了一起盗贼杀人案。有人在夜间撬开了店里的转闸门，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而这一切刚好被在外游玩的九斤宝发现，他大喊抓贼，并拖住窃贼不肯放手，结果被窃贼捅死了。窃贼乘车逃匿，尚未捉拿归案。


几天后，瘸子娘来我店里买盐，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她边喝茶边跟我讲，今天得赊账，手里没钱，得等春茶出来了才能还我。我说不急，也就块把钱的事。她说块把钱也是钱啊，没有这块把钱，什么都不好吃。


她跟我聊起了九斤宝，也聊起了瘸子与桂花，聊着聊着就着就哭起了，哭着哭着就骂了，她说前世做过了遭报应，生了这么个逆子。


她说，九斤宝死了，她哭了好几天，晕了好几次，她也想到了死，不死就没法向儿子交待，好端端的人让她给带没了。


瘸子回来后便抡锄上山了，在山上忙了几天，也不知忙了些什么，忙完了就带她上山，说他用铁夹子逮了一条野猪，叫她一起去帮忙把猪弄回来。


她就傻乎乎地跟着去了，到山上才知道给自己挖了个好大好大的坑。瘸子阴沉着脸对她说，这坑是给你挖的，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你人都不会带，活到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死掉算了。你想想看是站着死还是坐着死。她说她想坐着死，站着太累，坐着舒服些。瘸子便笑了，那我得回去搬个凳子来，瘸子叫桂花看着她，别让她给跑了，自己一个人回家拿凳子。


瘸子久久不见来，桂花等了一阵又一阵，感觉有点不对头，这么长时间了，就算跑上十个来回也到了。桂花想瘸子办事总是这么拖拉，可能又被什么事给搞忘了，便丢下人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去一看，傻了。瘸子在路上被车给撞死了。车子被人拦了下来，司机早已吓尿了。交警很快就把案子结了，埋了瘸子，还赔了一笔不少的钱。拿到钱，桂花立马就不哭了，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下发财了，这么多钱，就算打一辈子工也挣不到。


桂花后来拿着钱走了，娘没有阻拦，拦也拦不住，儿子没了，孙子没了，留着她也是个祸害，弄不好哪天又把自己给埋了。


我说，你为何不报警呢?桂花也是杀人犯啊。故意杀人未遂，也是要判刑的。她说，杀只鸡给她撞第二个。


说完，她就拧着盐走了，说锅子还架在火上，水都快干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长吁了一口气。还好，她想坐着死。如果站着死就被活埋了，而且埋了都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