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施特劳斯主义者”的非正常死亡—纪念我的朋友贾舜尧

学术   2024-11-16 23:53   美国  

一个“施特劳斯主义者”的非正常死亡—纪念我的朋友贾舜尧

如果有人称自己为施特劳斯派,那我想他一定毕生都在思考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间的关系。令我心生疑惑的是,这样的人会怎样设想自己的死亡呢?他期待一场哲人式的献祭吗,还是说一次十字架上的殉难?很难说标准答案究竟为何。但我却无可挽回地经历了一次解答这一问题的尝试被实现的过程。

十一月八日中欧时间的深夜,我最亲密的合作伙伴贾舜尧的遗言打破了米兰浓雾下的死寂。从意大利到山东是如此的遥远,遥远到我穷尽一切手段也无法阻止他的自戕。我无能为力地对着惨白的墙壁等待,然后等待来了冰冷的死讯和电话两端长久的沉默。翌日,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匆匆举行,骨灰将如其所愿被撒入大海—当然,我还是只能从他人的言辞中听闻这一切,因为这要命的遥远。

我的朋友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哲人。据说,他的一生都在遭受失败:他在少年时代饱受欺凌;在青年时代迷失在不受控制的爱欲和痛苦之中。他曾经因为体型被侮辱,曾经因为仪态被嘲笑,曾经因为太想在别人那里获得认同而被控制。他只能无能为力地将自己的血气全部收缩到阳具的快感上,这是他最简单、直接和唯一的对存在的证明。所幸这一切终于好转,因为他遇到了政治哲学,他遇到了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伤痕累累的过往赋予了他对权力、欲望和真理极度敏感又对德性与力量由衷渴求的灵魂。是柏拉图的太阳赋予了他上升的光亮,使得这位朋友的命运不至于沉沦在阴影当中。是一切关于古典德性的教诲告诉了他怎样活,让他澎湃的爱欲一只手伸向努斯,一只手伸向城邦。

可是,他还是一个可怜的“失败者”。他曾报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失败。又几次报考华东师大的研究生,失败。他困惑地看向这个优绩主义的漩涡。他不明白,为什么通往对智识的追求的大门、宣称称量灵魂重量的考验是靠一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机运的分数游戏决定的。他该怎么去爱呢,作为一个已经把全部爱欲倾注在科学(Wissenschaft)之上而又不被认可能在学院内拥有爱的权力的人?“施特劳斯主义者”的身心现在已经完全被撕裂。雅典娜告诉了他什么是美好生活,可他却输掉了关于女神芳心的这场豪赌。他看向曾经同路的朋友们,发现他们都是“胜利者”,而他是优绩主义游戏里唯一的“输家”。

他真的是失败者吗?我觉得他实在是胜过我太多。每次交谈,我总是惊讶于他在智性上与生俱来的敏感(当然,还有对现实的疏离)。他将自己投身的哲学宣传的工作,创立了“想当国师的哲学家们”公众号并七年如一日地呵护它,让它成长为中文互联网上不可缺少的哲学媒体,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许多朋友投身于学术事业。在工作中,他的勤奋与可靠总是令我们信服,甚至在结束自己生命的前几个小时还在和我们说:“我这几天会比较忙碌,如果有事的话你不妨联系某某”。他在一切上都胜过我,只是输掉了一场不论在智慧还是德性上都无关紧要的考试。或许他不是施特劳斯笔下的完美哲人。他曾经迷失、放纵,做下过许多错事。他没有完满的理性与实践智慧来处理灵魂与尘世上的一切。但他已经拼劲全力去追寻哲学里的美好生活。在施特劳斯派那里,不是所有人在德性上都适合哲学。可是如果有人说贾舜尧不适合,那学界中又有多少南郭先生呢?

“那怎么办呢,我亲爱的朋友。不如投身城邦的生活吧,不如去耶路撒冷吧。”在屡屡挫败之后,迫于现实的压力,他终于是找了一份工作—在社区,中国政治的“基层自治组织”中(听说,这份工作还有“编制”,这对一个山东人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慰藉),至少看起来是放下了失败的哲人之路。耶路撒冷的日子又如何呢?我们的施特劳斯主义者再也不用隐微写作了,因为他就是政治迫害的行刑官。只是这份工作不只对知识分子行刑,也相互行刑。别想逃脱了,我的朋友。你要知道象牙塔里那已经为外力,不论是权力还是私欲,扭曲的优绩主义与言论窒息还掩藏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可到了现实的决斗场,你不与他人厮杀,就注定得沦为一具尸体。毕竟,我们的“国父”说:“与人斗,其乐无穷。”

贾舜尧,你所珍视的、你所欲求的、你所信服的,你灵魂里的一切一切都再也无关紧要了。你的美好生活和你的理想将在这里被撕成碎片,谁叫你把索多玛误认成耶路撒冷。文山会海将使你的理性迟钝;办公室政治将打碎你的脊梁;窒息的官僚氛围会熄灭你的爱欲。现如今,这里就是你的坟墓,你注定将在这里腐烂并且灭亡!

可他说:“断乎不能(Absit)!”但一个在学术道理上如此“失败”而又在城邦里不甘自污的人又能有什么高明的对策呢?当然没有。他的对策愚蠢至极,他竟然这样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在诸多恶习中,这一决断唯一不沾染的就是鲁莽。他如此精密地策划了自己的死亡:在无人能快速发现他的周末,他用最难以救回的方式,自缢于他工作单位的房梁上。不同于许多自杀者将自杀当作求救的信号,他只认为这是意志的绝断,关于他失败的生命的最终解决方案。

自缢的姿态看起来就像十字架上的苦相。他为自己脆弱而不幸的生命一次性地承担了全部的苦楚,也告诉我们:你们不能这样活。他是耶稣吗?这个施特劳斯主义者更偏爱耶路撒冷的死亡方式吗?事实是,他和基督宗教从未有任何瓜葛。而也只有在天平的另一端,哲学家们才总是自比神而愿意用各自理性中的方式效法神,包括死亡。可他又不是雅典人,他生前从未有人承认过他是一位哲人。我们的施特劳斯主义者,他只是被雅典放逐又未寻到耶路撒冷的方向,在走投无路中葬身于居间的爱琴海的波涛中,正如他遗嘱中所说的那样,在水里和我们永别了。

Vale, amicus meus. Vix est relinquere sine lacrimis mi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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