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书评|挣脱焦虑魔咒,探索“精英”身份之外的人生可能

学术   2024-11-16 11:00   美国  

青年学子首先要挣脱对精英身份的迷恋,领悟自省,由此挣脱选择焦虑带来的不安。其次,面对各种人生的选项,我们既要懂得做加法,也更需要懂得做减法。最后,不妨效仿法国思想家,学会将日常的忙碌工作转变为有目的劳作,学会去感知自我,体验生活的深度与广度。

文|贾敏,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特约研究员,历史学博士,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特约书评人

待评书目|Why Are We Restless: On the Modern Quest for Contentment



书评正文

每年这个时刻,艾略特的《荒原》总会勾起我心中无限的惆怅:“四月是最残忍的时节,从濒死的土壤里培育丁香;把回忆、欲望混杂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起迟钝的根蒂”。春天是播种、发芽、生命恣意生长的苏醒时节,也是彷徨、呐喊、感物伤怀的躁动时刻。这个春天,我们为奥运赛场上的极限与艺术惊鸿欢呼,为第聂伯河畔战火硝烟与颠沛流离的民众揪心,为MU5735航班陨灭的每一个生命故事泪目。我们还以复杂难以言状的心绪,目睹一座伟大全球城市因为疫情而无奈按下暂停键——璀璨江景旁,万径人踪灭。

过去、当下与未来的世间图景,总会触动人们的心弦,引发内心的焦躁不安(Restless):一种因无力抵达完美彼岸、无法实现落地成功,无可奈何接受现实的心理症候。能否治愈与消除这种焦躁不安,是现代社会衡量个体能否获得幸福,能否获得内心满足(immanent contentment)的指标,或许也是唯一重要的指标。优秀的社会观察者,能够透过焦躁不安的表面现象,洞穿社会本质和时代症候。比如十九世纪的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Tocqueville),他在《论美国的民主》中,对新生的自由社会和民众行为有着细致和全景式的描述。他在赞许一个彻底自由平等社会诞生的同时,又洞若烛火般提出“多数人的暴政”的社会心态,可见他对这个新生国家抱有的洞悉与忧虑,“一个‘生而平等’的民族在任何时候都能否理解其他注定要实现这样一目标的民族?这个民族是否能在任何时候都能理解自身?”这句托克维尔的诘问,百余年来已经成为全世界探寻美国特质的经典释句。

百余年来无数人引用托克维尔的语句审视美国,却很少思考为什么是这位年轻的法国贵族对美利坚有着卓然独到的见解,身后的法兰西人文主义传统有着怎样的影响;这一传统对于审视当今社会与价值高度分裂的美国,解构焦躁不安的美式自由主义心灵,又能扮演着怎样的“远方之镜”(Distant Mirror)。如果带着这些疑问展开探索和比较,那么阅读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Why We Are Restless: On the Modern Quest for Contentment(《我们为何焦躁不安:论对满足的现代追求》,本文作者译)这部优秀的思想史著作,或将帮助解释以上追问,给予我们独特而又发人深省的启示。


Why We Are Restless: On the Modern Quest for Contentment


该书的两位作者背景颇为有趣,本杰明·斯塔瑞与珍娜·斯塔瑞(Benjamin Storey & Jenna Storey),他们既是学术研究上的好搭档,也是携手三个孩子的人生伴侣。从享有盛名的芝加哥大学思想委员会(The Committee on Social Thought at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攻读政治思想史并获取博士学位后,他俩奔赴美国南方知名文理学院傅尔曼大学(Furman University)执教。在傅尔曼,两位斯塔瑞教授都以优秀敬业的本科生教学深获好评,本杰明更以欧陆政治思想研究,特别是托克维尔研究闻名学界。

谈起撰写本书的缘由,两位斯塔瑞教授坦率相告,每日课堂与校园穿梭中相遇的众多学业优秀,前途似锦的青年学生,发现他们并没有幸运儿那般的自信与朝气,更多流露的是选择的焦虑和不安:他们并非因选择匮乏而失望,而恰恰是因选项过多而躁动,对不确定未来产生迷茫。两位作者由此感悟,精英学子面临的选择困境,恰恰也是当前美国社会精英阶层,乃至政治自由主义困境的某种折射:身处物质丰裕与科技进步的新镀金时代,大多数人无法得到真正的内心满足。追求幸福的执念让他们陷入不幸福的窘境,这当中必然有某种根本性的谬误与偏航。借用托克维尔的话来讲,美利坚是一个“追求幸福,却永不安分,永不满足”的民族。美国精英既无法理解他者,也在追求自我成功与执念的过程中无法理解自己。两位学者以为,当下美国的不安的确需要诊断,但不妨走出自我批评与辩护的循环,寻找一个可信服的他者案例加以参考。



 审视现代美国道路的“法兰西智慧”


Why We Are Restless 没有按流行俗套的方式对当下社会和思想展开论述,而是选择一种回溯上游,探寻起源的观念史写作,以及久违的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风格。十六世纪法国人文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米歇尔·德·蒙田(Michel de Montiaigne,1533-1592);十七世纪有着欧洲思想失踪者之称的巴莱兹·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愤世嫉俗者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十九世纪目睹旧制度与大革命之变的托克维尔(Alex de Tocqueville,1805-1859),这四位法国思想者的人士经历和思想历程,构成了两位作者审视现代美国道路的“法兰西智慧”,其视角和论述确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

蒙田:个体幸福作为衡量标准



蒙田是开启法兰西式观察人与自然、社会与信仰的人文主义开辟者,也是欧洲首位能够在著作中大胆追求自我幸福,自我满足的思想者。蒙田的前半生目睹法国宗教战争最惨烈的一幕,圣巴托罗缪日数以万计的新教徒死于天主教之手,信仰的冷酷与癫狂令他颤栗,也让他萌生退意,他决意放弃外省法官的职务重返家乡,选择在自家庄园诗意地生活,在布满书籍,能仰望星空与铭言的城堡一隅消遣余生。从生命历程而言,身为贵族,衣食无忧的蒙田饱受丧女丧妻丧友之殇,无法根治的肾结石让他痛不欲生,肉体的痛苦激发他对回归普通生活的渴望,对幸福生活的持久思索,这些都是蒙田喜爱自然万物、田间老农、饮食男女,追求彻底而真诚的,灵魂与肉体皆有的内在满足的驱动者。
蒙田的所思所想在他的《随笔集》中有着全面、生动的论述,这里不必赘述。蒙田对内在满足的率真追求为后来的法国道德主义者提供了可资效仿的典范,他把人的个体幸福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尽管时代的重压让人无法选择信仰,但抱有率真的天真与怀疑,为后世思想家提供了巨大勇气。蒙田并非没有意识到人自身的缺陷,但坚信人能够学会自我调适,思想家托多洛夫(T. Todorov)称其为人的“不完美的花园”(Imperfect Garden)。在 Why We Are Restless 两位作者看来,蒙田开启了通过自审自我与外部关联,安抚外部焦虑与内在不安的现代慰藉传统;但后世的道德主义逐渐把蒙田对信仰有保留的态度逐渐抛弃,从而引发帕斯卡式的质疑和思索。

帕斯卡:在追求知识中重建自我



以“人是一叶脆弱的芦苇,却是有思想的芦苇”流传后世的帕斯卡,亦是蒙田思想的崇拜者和效仿者。但他那些对奉蒙田为鼻祖,选择将放纵、愉悦、沉溺于物质享受的行为视作个体幸福和满足的思想嗤之以鼻,甚至深感愤怒。他认为同时代的不少人已经失去信仰,哪怕教会人士亦大有市场。帕斯卡试图从愤怒的情绪和对知识的追寻过程中重建自我的信仰道路,试图不让安逸和愉悦构成人的内在满足的全部。
但遗憾的是,整个十七世纪帕斯卡的思想及其著作不仅被视作异端,而且受到来自教会的出版禁令,长时间得不到流传阅读,成为思想史上著名的失踪者。在本书两位作者看来,帕斯卡选择追求自然知识奥秘的同时,也对信仰怀有最谦卑的态度,这使得他在追求内在满足的时候没有失去对自然和上帝的敬畏之情,自我在探索幸福的时候内在是有形式(form),而非信马由缰,无所畏惧的。

卢梭:内在满足与现代生活的悖论



如果说帕斯卡式的提醒对当代人心有戚戚然,却因彼时的政治与信仰氛围难以深入人心,影响不够的话。那么卢梭在十八世纪的登场构成了法国社会与思想界波动的风向标。作为启蒙时代的激进主义者,卢梭对法国资产阶级(Bourgeois)的批判是犀利且无情,但学者较少会关注卢梭对资产阶级追求何种内在满足提出意见。
Why We Are Restless 提示我们不妨把卢梭看作是继承蒙田、帕斯卡之后思索内在满足的新类型:如果说蒙田点亮了个体追求内在满足的思想火炬,帕斯卡批评火炬形成的盲区遮蔽了个体信仰的光芒,那么卢梭则是践行蒙田与帕斯卡两种内在满足的极致产物。
说卢梭效仿蒙田,是感慨他在追求情感与友谊路上的种种不可思议与惊世骇俗,他曾与启蒙思想家建立深厚友谊,但最后大多分崩离析;他追求极致的情感关系,却不顾普遍的人伦常理,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说卢梭追随帕斯卡,亦在说明他把寻求个体的独处与寻求对这个“腐化堕落”世界的猛烈批判,从而为寻求一个完美道德理想国而努力。
这些尝试,可看做卢梭实践内在满足的两种激进模式,而这就浮现出一个巨大且难以回避的悖论:卢梭式的追求内在满足,正是以他自身的焦躁不安(激进实践)所追求、换取且等价的;现代生活(现代性)的内在分裂与悲剧性正栖身于此。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及其产生的一系列政治与道德悲喜剧,也恰是卢梭式追求内在满足的宏大剧情演绎。
 

托克维尔:对焦虑社会的心灵剖析

 

正是从蒙田、帕斯卡、以及卢梭对人的内在满足的不同阐释与演绎所交织出的三百年法国文明进程,Why We Are Restless 再度“请出”托克维尔,让这位深受人文主义熏陶、见证从旧制度到大革命带给法国社会深远持久变化的年轻思想家,以一种对历史怀有无比尊敬,对当下亦分外敏锐的观察者身份,开启对美国社会的心灵剖析。托克维尔从法国社会追寻内在满足的成功与失败中,发现“生而自由且平等”美国社会:一个由中等阶层构成的社会,她的民主没有任何的历史包袱,她的民众也无任何的信仰羁绊,这里的民众天生就是来追寻成功的。这种成功以财富、土地、个人声誉为标准设定的社会发展动力,来自于每个人心中寻找成功的梦想和野心,汇聚成美国心灵。
但是这种心灵,在托克维尔看来,是一种裸露的心灵:它缺乏深度的自审,形式的束缚,独处的空间,以及自我怀疑的能力。这里的内在满足是千篇一律,亦是“民主”的,这种满足的标准还通过大众媒介和教育机构的方式加以传播,大学正是传递这种世俗成功最好的场所。两位作者借托克维尔之语刻画和描述了当代美国精英们的芸芸众生相,他们每日奔波与忙碌,为的是能够将 location、vocation、vacation 排序成让自我满足的序列,而这种由焦躁不安所推动的幸福,终将有熄灭和燃尽的孤独那刻。
这种因永不满足而追逐自我成功的社会心灵,也在很大程度引发今日美国社会的分裂,特别是体现在保守与自由两种价值观间永不停歇的攻讦纷争。两位作者发现,美国当代政治生活中的修辞粗鄙化、行为暴力化、利益裸露化正变得愈发严重,而这一系列行为的产生根源,即是美国人对于自我理解的愈发苍白和迷茫,这让美国心灵的焦躁不安,找不到可以停歇与反省的理由。


 青年学子如何应对不安心态?


在全书末尾,两位作者重新回到课堂,试图回答本书开始就提及的,如何解决青年精英学子因选择过多而产生的不安心态。作者提出,青年学子首先要挣脱对精英身份的迷恋,领悟自省,由此挣脱选择焦虑带来的不安。其次,面对各种人生的选项,我们既要懂得做加法,也更需要懂得做减法。最后,不妨效仿法国思想家,学会将日常的忙碌工作转变为有目的劳作,学会去感知自我,体验生活的深度与广度。选择的艺术(the art of choosing)不能让你的心灵完全解脱焦虑,但会在恰当时刻提醒你,选择重回你的内心花园,尽管它并不完美。
无论是从问题意识还是写作谋篇,Why We Are Restless 都值得赞许,特别在有关当下美国社会分裂与检讨精英意识的著作层出不穷的情况下,两位作者能够剑走偏锋,借助大洋彼岸法国思想家的视角和语言给同胞上了一碗高质量的法兰西“心灵鸡汤”,在公共批评的同时亦能传递思想背后的深意
正如著名政治思想史学者马克·里拉(也是斯塔瑞夫妇在芝加哥大学的授课教师)推荐语所提及,“该书没有指名道姓批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想兜售任何一种思想体系,”而更像是一份极好的进阶阅读指南,去帮助我们思考发生在身旁的寻常之事。因 Lost in Thought(《迷失于思想》,2021 PUP)一书而闻名的独立学者曾娜·希茨(Zena Hitz)也对该书赞不绝口,指出当今的美国精英沉溺于成就而无暇思考生活本真的面目,更多向往平庸的舒适和物质拥有,而对真正的智慧和自我心灵的救赎选择无视,“是时候采取行动进行反思,获取治愈并留有希望,无论这种反思会带我们走向何方。
在这个躁动的四月春天,请继续做有一叶思想的芦苇吧。




我们为何如此焦虑》已出版中译本(本杰明·斯托里 / 珍娜·西尔伯·斯托里,《我们为何如此焦虑》,赵宇飞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0月)。“政治哲学研究”公众号曾分别推出本书中译本和英文本的书讯,详情请见:


中译本:新书速递 | 《我们为何如此焦虑》

英文本:海外新书速递 | 《为何我们焦躁不安?关于幸福的现代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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