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小茶又接到了新任务，这次她要服务的是一个84岁的往生者。
南通的夏天闷热潮湿，由于逝者生前罹患皮肤癌，刚做完手术的耳朵已经开始溃烂，狭小不通风的储物间里，小茶隔着口罩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做好防护措施后，小茶向逝者深鞠了一躬便开始工作。32℃的天气，汗水止不住地流，防护服紧紧地贴在小茶的皮肤上，她认真地擦拭着逝者的身体，一遍又一遍……
“95后”小茶是一名殡葬师。2017年9月，小茶被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录取，开始学习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网上说这个专业就业率100%，就是只要你去学了，就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还有就说这个行业工资很高，月薪过万之类的。”而让小茶最终决定报考殡葬专业的原因，是一部名为《入殓师》的日本电影。
影片《入殓师》讲述了大提琴手小林大悟在乐团解散后迫于生活压力，开始做很多人包括妻子都不理解甚至厌恶的工作——入殓师，最终小林大悟通过自己对职业的坚持与对死亡的尊重得到了妻子的理解和周围人的尊重。看过电影后，小茶觉得“能让逝者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做这份工作好像还蛮有意义的”，于是对殡葬行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小茶从小和奶奶一起生活，生活中大小事宜都靠自己拿主意，家里人在得知她要报殡葬专业后，也没有强烈反对。“当时我爸挺支持我的，觉得我还挺有想法的，可以去看看。我妈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点忌讳，有点抵触，特别是我奶奶。她们觉得去选这个专业会影响我以后的生活，听别人说殡仪馆都是怎么怎么样的。后来她们虽然不愿意，但是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小茶说道。入学前，小茶原以为这个专业实操机会很多，经常会接触到遗体，可在真正入学后才发现，理论性的内容占据了多数。学习内容包括：挽联的写作、书写、礼仪主持、如何与家属沟通、各地的丧葬习俗，以及遗体分辨、防腐整容、缝合等等。即使是在学校开设的实践课程中，他们也只能在自己的脸上化妆、给假肢缝合。2017年12月，小茶迎来了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寒假期间，小茶去了广西一家殡仪馆的遗体接运部门实习。在遗体接运部门工作的第一天，她就被派去了一家老医院。即使小茶已经给给自己进行过无数次心理暗示，但第一次真正接触遗体，还是免不了害怕。“那是一个地下车库，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太平间有光，家属就在太平间门外烧纸。”在那样的黑暗环境中，小茶感觉“后背发凉”。小茶回忆，“那天接运的逝者可能已经在太平间放了一个多星期，他的子女都在外地，没能及时赶回来，为保证遗体不腐烂，只能停放在冰柜中，所以遗体被冷冻的时间也很长。刚从冰柜里拉出来，遗体表面马上就结了一层白色的霜。我的手才碰上去，手套就粘在上面了。遗体刚抬起来10公分左右，就从我手中滑下去，我那个时候整个人已经崩溃了，低头一看，两只手套还死死牢牢地粘在上面。”小茶是云南人，从未见过下雪，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一直在想，是不是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这个人舍不得走，才会这样。”直到师傅跟她解释过后，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巨大温差下，手在触碰冰冷的物体时会被粘在上面。![]()
小茶（右）在给遗体做缝合 受访者供图才运走这具遗体没多久，小茶又接到电话，让他们去接另一位刚刚去世的逝者。“他是在医院走的，直接从病房推进了太平间，而且也稍微有一些胖，因此散热也不是很快。我把手搭上去，伸进他的腋下，竟然还很热。那时候明明是冬天，天气很冷。而且在处理第一具遗体时手套都冻在上面了。我就问师父，这个人会不会还没死。师父说不可能，这是医院，肯定是人去世了才会到太平间来，然后让我们接的。”那时候，小茶才知道，原来人去世到整个遗体冰凉，还是有一个过程的。实习的那一个月，小茶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逝者：泡水的、车祸的、跳楼的、刑事案件的，有的甚至只剩下白骨。其中有老人，有婴儿，甚至还有流产的胚胎......第一次实习，小茶见证了各种生离死别，这让她对这份工作产生了新的认识，“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门，而入殓师就是守门人”，这也坚定了她继续在这个行业走下去的信念。从2017年小茶进入这个行业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多时间。五年里，她送走了2、3万名逝者。如今的她已经练就了全能本领：业务洽谈、搬运遗体、遗容修复、火化仪式、公墓管理等。在工作经验不断丰富的同时，她对这份工作的理解也发生了一些转变。“我最初认为，这份工作就是要让逝者在最后体面地离开。但后来发现，我们要做的其实是让逝者和生者两方，都感到满意和安心。”转变来自于一个男孩的葬礼。男孩在杭州读大学，喜欢踢足球，却因为一场意外在踢球时去世,“他妈妈跟我们说，儿子爱踢足球这件事让他们感到骄傲，但儿子因为足球去世，又恨他那么喜欢足球，这是很复杂的情绪。”往生者在被安葬之前一般都会进行一个仪式，小茶和同事们把男孩进行仪式的会场布置成了足球场的样子，然后拿了一个足球，让来参加葬礼的人们在上面签名。“他父母看到的时候，刚开始就绷不住了，但还是觉得很欣慰很开心，因为这是儿子真正喜欢的事情。我想那个男孩也会很开心的，如果说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踢球然后去世了，之后我可能每每看到足球就会想起他，很难过。但如果我接受了这个事情，或许能更好地去回忆他，而不仅仅是悲伤。或许能带着他的梦想，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小茶说道。服务逝者，也是服务生者。小茶曾为一名因意外事故去世的男性做遗体缝合与整容。因为货车侧翻，遗体严重破损，逝者的遗体从肋骨到臀骨，整体裂开，肺部裸露在胸腔外，两条腿的膝盖和胫骨全部碎裂。“她的妻子最初看到她的丈夫的遗体时，眼睛里面只有崩溃。如果不是有身份证，她自己都认不出来这是她的丈夫。”小茶想尽力还给她一个身体完整的丈夫，从上午十一点半开始缝合，一直到下午将近五点才完成，近六个小时，整整156针。当小茶将缝合完整的遗体交给逝者家属时，原本看到丈夫离世的惨状而情绪崩溃的妻子，在看到缝合后的他后，一直向小茶表示感谢。“我当时觉得很欣慰，因为最开始逝者裸露着没有缝合的伤口，身体内外到处都是泥沙。那是他最爱的人，他肯定也想把自己收拾得整齐，把自己整齐的一面呈现给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即使他已经去世了。但是他自己已经没办法做这件事情了，我给他清洗缝合，最起码让那些伤口看起来干净整齐一点，他的妻子和孩子看到他完整的身体，心里的遗憾和不甘或许就会平复一点。”从业这些年，小茶的父母一直很支持她，身边的朋友也很尊重她的职业，但中国人传统观念里避讳死亡，小茶不可避免地遭遇过职业偏见。有些出租车司机宁愿被投诉，也不愿去殡仪馆接乘客；有的逝者家属因为觉得价格贵，骂小茶“收死人的钱，会遭天谴”……这样的人每月能都碰到一两百个，作为服务人员，小茶会耐心解释。“干我们这行的确实会担心别人觉得晦气，一般不太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在殡仪馆上班，都会用‘中国民政’称呼，称呼自己的工作‘民政服务工作’。”不过，小茶从来不会刻意隐瞒自己的工作。“吃饭的时候遇到人家问我做什么的，我都会直接说，我是殡葬师。我不觉得做这个行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让逝者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送他们最后一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当然别人听了之后，什么反应的都有。”有一次小茶和朋友去海底捞吃火锅，一位海底捞的服务员递给小茶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您是黑暗中灵魂的守护者，您也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您的双手铸造出灵魂之美，为他们披上华丽的衣裳。——致最敬爱的美容师。”“我感觉很惊讶，也很开心，很感激那位海底捞的小姐姐。”不过，有时这样的赞美也会让小茶觉得是不是把她“捧得太高了”，“我是一个很普通很平凡的人，我也在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只是别人在遇到或者已经经历、正在经历、即将要经历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们被他们定义成了特殊的人、不普通的人。”小茶开通了小红书账号，在工作空闲之余，她会把自己工作中印象深刻的事情写成笔记发布出来，或者把自己的工作日常拍成一部VLOG，有时也会耐心地回答网友提出的关于殡葬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希望别人能通过她的笔记了解殡葬行业，从而减少对这个行业的偏见。“网上谣传殡葬业暴利，一夜1600、月薪过万、朝九晚五，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小茶无奈道。小茶大学就读的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是全国最早开设殡葬专业的学院，被称为殡仪界的“黄埔军校”，在行业内的认知度较高。“业内的人都会觉得，从我们这个学校毕业的都是高材生，月薪怎么着也是一万起，但实际上好多老师傅在这一行做了十几二十年，都没有拿过这么高的工资。”因此，更不用说行业外对这个工作的薪资会有误解。现在小茶在湖北的一家殡仪馆当殡葬师，做二休二，没有法定节假日，包吃包住，月薪在6000-8000元不等，浮动程度取决于工作量的多少，一些经验浅的同事只有五千左右，但小茶觉得，在小县城里这个收入也不算低。“如果因为想赚钱就去做殡葬师，那还不如去工地搬砖。”小茶直言。在小茶看来，殡葬师是一份回报远小于付出的“高压”工作。“毕竟人什么时候去世这是不确定的。可能有人在深夜去世，一个电话过来叫你去接运，那么不管几点，不管你睡得多熟，都必须起来去工作。每个月很辛苦很累，还只有到手四五千的工资，所以其实我们也有很多同学毕业之后转行的。”对小茶来说，出于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热爱，这样的工作状态“习惯了也没什么”。小茶坚信自己就是“种星星的人”——离星星最近，为逝者做的一切，是为了抚平悲伤，不是宣告一个生命的结束，而是为了纪念一个生命的存在。“我的工作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也越来越喜欢我的工作。”未来小茶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一直从事与殡葬相关的工作。身边也有人劝小茶考编，但小茶更想开一家心理咨询室，设立一项关于殡葬、关于生命的主题体验服务。“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寿衣、棺木等殡葬用品；也会有VR体验死亡，比如‘当你的生命只剩下三分钟，你想做什么’的体验；也会有心理咨询，因为我发现很多人，他们会把已经离开我们的人的微博当成树洞，讲述自己生活中的不开心。我希望我能成为他们的树洞，用我的经历来开导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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