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美国政府欲加征25%关税，墨西哥中资工厂调整策略

编辑｜谢丽容

近两年，大量中国制造业公司赴墨西哥建厂。2024年11月25日，即将上任美国新一任总统的特朗普宣布，将对墨西哥和加拿大进入美国的所有产品征收25%关税。特朗普将于2025年1月20日上任，他表示上任的第一天就会签署增加关税的行政令。

这让墨西哥中资工厂感受到了“当头一棒”。

2020年，特朗普上一个任期时，他要求墨西哥和加拿大与美国签署《美墨加协定》（USMCA），取消彼此之间的关税。根据该协定内容，六年后，也就是2026年，具体细则会重新审议。特朗普此举相当于迫使《美墨加协定》的审议提前进行。

在此次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就曾表示要对来自墨西哥的汽车征收100%至200%的关税，他认为，在墨西哥组装的中国汽车正在进入美国市场。墨西哥政府则第一时间回应称，目前没有中国汽车制造商在墨西哥生产汽车。

墨西哥吸引中国制造工厂的其中一个核心原因就是出口北美免关税，对于多数本就利润不高的制造业工厂来说，25%的关税意味着目前在墨西哥生产的很多产品失去竞争力。

在墨西哥的中资工厂们同时还在面对墨西哥政府的新压力。

11月22日，墨西哥总统克劳迪娅·谢因鲍姆(Claudia Sheinbaum)表示，墨西哥政府已开始要求企业用本地制造的零部件取代中国零部件。“我们有一个计划，旨在取代这些来自中国的进口产品，并在墨西哥生产其中大部分产品，要么由墨西哥公司生产，要么主要由北美公司生产。”

多位在墨西哥的中资工厂相关负责人都告诉《财经》，受两大因素影响，工厂已经在调整策略，包括和客户沟通新的合作方式；调整供应方式，从东南亚等其他工厂发货；调研拉美本地市场，引进新的产品线等。

11月26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毛宁称，中方注意到墨西哥总统有关表态。中国同各国开展贸易合作都是基于国际规则和市场原则，互利共赢是本质特征。中方始终认为将经贸问题政治化不符合任何一方利益。

对于多数中资工厂来说，墨西哥政府对本地制造的要求他们已经有所准备，恢复墨西哥到美国25%的关税则完全在意料之外。

一位在墨西哥多年的中资电视机工厂厂长告诉《财经》，他看到新闻才知道这个消息，当时感觉“两眼一黑”。他们工厂生产的电视主要供应北美客户，电视本身是成熟的产品，利润很薄，除了大尺寸的有一些利润空间，中小尺寸的本身就不赚钱。且他们作为代工厂，也没有和客户议价的空间。

他说，总部正在考虑收缩墨西哥的产线，只保留大尺寸产线和供应墨西哥本地市场的产线。

另一家苹果供应链公司的墨西哥负责人则表示，目前还不确定新政策带来的具体影响有多大，公司已经在和客户沟通可能的变化，之后才能决定是否要调整对墨西哥的投资策略。

苏州瑞可达在墨西哥的工厂在过去一个月里经历了过山车式的体验。瑞可达是特斯拉的供应商，2023年2月，特斯拉创始人马斯克宣布将投资1000亿美元在墨西哥蒙特雷建厂，面积将是特斯拉上海工厂的20倍，规划产能超过100万辆。特斯拉通知瑞可达必须到墨西哥建厂，否则将失去供应特斯拉供应商的资格。

付永峰是瑞可达墨西哥工厂的负责人，在特朗普当选前，他担心如果特朗普败了，马斯克作为他的支持者也会受影响，到时候他们这些供应商能否存活都是问题。

他没想到，特朗普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增加关税。他和总部详细讨论推演了可能的走向，试图挽回一些损失，“工厂都是花了大价钱建的，不能停下来。”

首先是架构调整，付永峰原来是瑞可达北美地区部总裁，调整后分拆为北美地区部和南美地区部两个部门，付永峰职位变为南美地区部总裁。他说，这意味着墨西哥工厂未来重点面向南美市场，而不是只盯着美国市场。

此外，瑞可达墨西哥工厂也在调整生产线，他们调研了拉美市场的情况，发现本地市场大有可为。墨西哥本地也是很大的市场。世界银行数据显示，墨西哥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现价国际元）的人均GDP（国内生产总值）达到2.39万元，高于中国的2.3万元。整个南美共有超过4亿人，来自中国的产品在这里很受欢迎。

付永峰调研发现，拉美市场的用户很喜欢中国的水杯、手机壳、穿戴甲、假睫毛等小商品，这些商品在中国的制造已经非常成熟，在中国几元钱就能买到，但在拉美，一个普通的手机壳能卖到50元左右，且这里还没有成熟的制造配套。

生产一个手机壳，需要多个流程，包括开模、电镀、喷涂、印刷等，这些链条在墨西哥都很难找到，付永峰已经找了20多家本地电镀厂，都没办法做手机壳的电镀。

这些难点就是机会。中国制造业发展多年，经历了无数的困难和挑战，相比一些难以预测且不可控的地缘政策，在一个陌生市场里制造产品可能是中国工厂最擅长解决的问题。

墨西哥的中国工厂们需要应对的另一重挑战是墨西哥政府要求的本地化制造。

今年5月，《财经》记者走访墨西哥时，多位工厂负责人就已经提到这个问题。当时大家讨论的重心在于究竟什么才算是“本地制造”？

有不少新建厂的中资工厂还在组装环节，也就是从中国进口零部件，在墨西哥工厂组装，卖到美国和其他市场。几乎所有人都认同，这个方式在未来一定会被制裁。

还有一部分在墨西哥发展多年的中国工厂则是从中国进口原材料，在墨西哥制造。德勤给《财经》提供的报告显示，在墨西哥的中国制造企业有73.3%的原材料依靠进口，仅26.7%采购自当地。在墨西哥本地采购原材料的成本比中国贵很多，甚至很多原材料本地很难买到，比如胶料，铜，铝，钢材等。

过去，墨西哥的中资工厂们认为，未来墨西哥政府可能会制定一个相对宽松的标准，例如要求60%或70%的制造环节在本地，但现在他们不太确定了，或许未来的新政策会要求100%。

本地化生产对于中国工厂来说同样意味着成本的大幅上涨，一是原材料成本上涨，如果大量制造环节常用的原材料在本地采购，价格是中国进口的好几倍。

2024年4月，墨西哥政府出于保护本国企业的目的，对钢、铝、纺织品、服装、鞋类、木材、塑料及其制品等544项商品加收5%-50%的临时进口关税，而这些产品主要来自中国。

二是制造环节成本上涨，工厂需要招聘更多本地工人来完成本地生产。在墨西哥，法定最低工资每年要上浮20%，以抵消通货膨胀的影响。这意味着企业每年的用工成本涨幅也接近20%，如果营收没有相应增长，利润缺口会越来越大。

此外，中资工厂们还担心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墨西哥政府要求的本地生产必须是墨西哥人自己的公司。按照墨西哥总统克劳迪娅·谢因鲍姆的说法，未来“在墨西哥生产的大部分产品，要么由墨西哥公司生产，要么主要由北美公司生产”。这可能会带来一种极端情况：未来美国公司或墨西哥公司会低价收购那些已经在墨西哥投产的中国工厂。

墨西哥新莱昂州非政府组织“投资蒙特雷”（Invest Monterrey）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有1294家中国企业在墨西哥投资。墨西哥最大的商业银行BBVA对工业园区协会做的调查问卷显示，自2018年中美贸易战爆发至2022年，进驻墨西哥的外资企业中，美国占比35%，中国占比6%。而到2025年，中国公司占比将达到20%。

墨西哥自治大学经济学教授杜塞尔·彼得斯（Enrique Dussel Peters）发布的报告显示，2018年-2022年，中国企业在墨西哥创造的就业岗位超过11.2万，占总量近四成。

如果新政策严重影响中资工厂的存活和发展，同样也会影响到墨西哥本地的经济发展和就业。

此外，在墨西哥的制造业工厂中，中资工厂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来自日韩、欧美的工厂。包括通用汽车和福特汽车在内的美国汽车制造商一直在围绕美墨加之间的自由贸易规划工厂布局。研究公司Wards Intelligence预测，2024年在美国销售的汽车中，约有16%是在墨西哥制造的，即大约250万辆轿车、卡车和SUV。

一位墨西哥汽车供应链工厂负责人告诉《财经》，此前已经有北美的汽车厂商来墨西哥走访调研日韩供应商，询问他们能否替代中国工厂，结果是日韩工厂如果供应和中国工厂同样的产品，价格会高出几倍。日韩工厂在海外投资建厂的成本远高于中国工厂。

目前，新的关税政策和墨西哥政府的相关政策均未落地，变化空间依然存在。

责编 | 秦李欣

题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