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已过世45年了,如果健在,今年应该是102岁。
今年农历腊月十三又是母亲的祭日。我和妹妹、外甥去河北怀来县新保安清真寺提念,以寄哀思,以感母恩。我们包了几份乜贴,给已去世的姥爷、姥姥、大姨妈、爸爸、妈妈、大表哥和大表嫂,祈祷母亲和亲人们在后世天堂快乐。我们跟随着阿訇去大殿上跪经。三个人面向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和阿訇面对面跪在殿里,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阿迷乃”默默举意。每念一段,阿訇垂下双肘,举起双手,放在面前,我们跟着做相同的动作,共同默念,对真主赞辞,对穆圣赞辞,为亡人祈祷。
母亲是新保安人,两个兄长早亡。和父亲、母亲、姐姐和一个侄子过日子。母亲一生嫁过两次人。我是她和第二任丈夫生的孩子,第一次嫁人是在1941年,母亲18岁,嫁到了新保安一家字号“兴隆城”点心铺艾姓的家中。丈夫是个教员,比母亲年长四岁。
1942年,母亲生了第一个儿子,1945年和1947年生了二儿子和三儿子。二儿子不到两岁时出麻疹,不幸夭折了。日本占领国土时期。母亲的丈夫上了短期日语培训班,后来竟能教学生学日文,我姨夫在京任教,就介绍他去北京一个小学教书,日本投降后。就把他当成汉奸抓进了监狱。在监狱里得了肺结核,已经瘦成皮包骨,不成样子了。才让姨父保释出来。听母亲讲,人已不行了,身上的衣服抖搂一下,虱子能用扫帚扫起来,重病也没得到治疗,不到30岁就离开了人世。母亲当年只有26岁,带着两个孩子。只能靠公公家的积蓄及小叔子给人打工维持生活。这样母亲就经常带着两个儿子去娘家居住。姥爷由于身体不好,靠吃老本及孙子在京打工,维持一般的生活。总住娘家也不是办法。
一年后,经亲戚介绍,给我父亲做了添房。我父亲第一个妻子生下女儿后就生病去世了。第二个妻子是个有文化的女人,生了个男孩儿,孩子不到两岁也生病夭折了,他们的性格不合就离异了。母亲在艾家时和父亲家住邻居,对我父亲的脾气有所了解,加之年龄相差15岁,开始不同意嫁我父亲。艾家的爷爷奶奶不同意把两个孙子都带走,母亲也舍不得丢下孩子,就因为两个家庭距离近,带上小儿子起码每天还能看到大儿子,母亲只能委屈自己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那时在北京通州“正兴德”茶庄工作,常年不在家,家中只有我爷爷和我姐。那时已解放了,父亲为了离家近,就在北京租了民房,举家搬到北京居住。后来,由于爷爷生病了,父亲怕老人病逝在京,母亲也惦记姥爷、姥姥,又从北京搬回了新保安,回来后生了我。后来母亲相继又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小女儿都患有气管炎,那时家境不好,医疗条件差,四、五岁都夭折了。
1961年,母亲又生了弟弟,那年母亲39岁,正是国家困难时期。虽然我家是城镇居民,吃供应粮食,但副食品跟不上,母亲只顾孩子们,自己的腿浮肿得一按一个窝,那年在密云水库工作的大哥也被下放回来了,又多了一口人吃喝。六七口人全靠父亲40几元工资维持生活。多亏了母亲勤劳,会过日子,才把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安排的井井有条,也才能让我们兄弟姐妹没挨饿,穿得暖,能在上学的年龄上得起学。母亲十分节俭,她总是干在人前,吃在人后,经常就只吃点剩饭、剩菜。一年中只有中秋节和春节时包顿饺子吃点肉。她总是让我们兄妹多吃点,我们个个不懂事,直到撑得吃不下去了才放下碗筷,也不管母亲能否吃上。母亲一把情,一把爱,把儿女们都拉扯大了。
1964年12月,大哥报名参军了。1965年春,国家正在修建丰沙铁路线。我二哥高小毕业,已在家待业两年之多。中铁三局四处来怀来招工,去珠窝站地段修8号桥等系列工程,二哥被招了工,这样家中只有我和妹妹上学,弟弟还年幼。二哥参加工作后,不但减轻家中负担,还能帮家中一些,家境条件有所改善。接着,我考入新保安中学,但只念了一年初中文化课,文革就开始了,老师靠边站,学生成天抄写大字报,学毛主席语录和一些“活页文选”,接着就到全国各地进行串联,母亲知道我要出门,就说:“不好好念书,瞎跑啥呢!”我一听这话就反感,对母亲说:“学校根本不上课,不是我一个人去,都让去,坐火车不要钱,外面还管吃管住”。妈妈拗不过我,走的时候千嘱咐、万叮咛……我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嗯嗯地应付着。
1968年,国家不让串联了,搞复课闹革命,母亲没念过书,但是每天都让我看书,我只要在那儿看书,无论是看什么书,母亲都不让我干活,说她一辈子就吃了不识字的亏了。母亲成天戴个大围裙,我家住的巷子叫槐树巷,对门有棵大槐树,夏天树荫遮满巷子,街坊邻居没事都在我家门口歇凉。手里拿着鞋帮、鞋底,边干活边拉家常,孩子们更是在这儿嬉戏打闹,口渴了,到我家大水缸舀一瓢凉水喝下去,母亲从来不嫌弃孩子。找我哥、我和妹妹的小伙伴们成天在我家院里打闹,不到晚上不回自己家。母亲身体虽然不好,但一双手风里、雨里遮挡着这个家。她勤劳、善良,对待亲朋总是尽微薄之力去帮助他们。我有个二奶,是父亲的婶子,二奶是个背锅,领养了一个儿子,又生了个女儿,这个儿子我们叫他主麻叔,他好逸恶劳,因偷盗进过两次监狱,一生几乎是在监狱度过的。女儿结婚后,日子过得也不景气,二奶没生活来源,挺可怜,母亲经常照顾这个婶婆,说我们少吃一口,也够二奶吃了。父亲从县城回来,无论买上什么吃的,母亲宁可自己不吃,也先让我给二奶送点。二奶病重期间,母亲几乎每天去看望她,直到二奶逝世,又为她张罗送终的事,母亲尽了一个侄儿媳妇的孝道。
母亲是个非常善良有同情心的人,谁有困难她都想办法帮忙,所以在亲戚中有很好的口碑。我家亲戚不多,有个姑姑在解放前就病故了,姑父一个人抚养两儿一女,他们成人后,女儿在张家口百货大楼工作,大儿子在煤机厂上班,小儿子在新保安镇的一个草帽厂当技术员。
1960年,姑父由教师下放回乡务农,她的儿女都不孝顺,每次给他几元钱还叨叨半天。姑父家住是南房,一个人连冻带饿,浮肿的不成样子,天天骑在那土炉子上烤火。一天,姑父让我帮他去生产队领给浮肿严重的人发的二斤黄豆和三斤胡萝卜,我见姑父有气无力的样子,回去和母亲说了姑父的情况,母亲没考虑姑父是快死的人了,只想让他少受点罪,母亲就对他小儿子说:“不行让你父亲住我们西间,好赖我家是北房,暖和些,我们照顾他也方便些。”二表哥巴不得有人管他父亲,马上把他父亲送到我家,住在了西屋。哪怕一碗面糊糊也是热的,使姑父少受了许多罪。姑父人特实诚、忠厚,老实巴交一辈子,你说他什么他只是笑笑。记得住了几个月,缺医少药,病情越来越重,耗尽了心血。一天早晨,我去西屋取东西,喊了一声姑父,他不吱声。这时,二表哥正好回来看父亲,一看父亲早已没气了,就这样,我姑父走完了他的一生。
1969年1月,我离校准备下乡插队。接着父亲单位也动员居民家属到农村去落户,当时倡导“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母亲、我、妹妹和弟弟四口人,母亲常年有病,我妹刚上初中(初高中在校生不下放)。弟弟刚七岁,只有我刚满17岁,这样我和弟弟随母亲一块儿被下放在新保安前进街,不用搬家,只是转户口而已。母亲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她身体多病,夏天还好一些,到了秋冬哮喘病一发作,喘得动也动不了,睡觉躺不倒,胸前总放个枕头,整夜坐在炕上。家里的体力活,挑水、拌煤、倒灰,还有洗衣、做饭都由我帮母亲干。三月份我开始参加第四生产队的劳动。
每天早出晚归,中午带干粮,和男劳力一块儿挑土、平地、推车、造田,高强度的艰苦劳动,我几乎是出满勤。春天挽起裤腿育稻秧。春天的风吹的不是刺骨,而是光腿被小风一吹,全是小口子,好像冬天的冻胡萝卜。因我从小就是个能吃苦,比较坚强的女孩,再苦再累也不在母亲面前流露。但母亲看到我的腿成了那样,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说我闺女什么时候是个头?我说:“妈,我们队20多个大小姑娘不都一天去地里,她们吃的不如咱家,穿的更不如我,我不好好表现,以后万一有机会我得出去呀。”接着,1972年,妹妹初中毕业,也下乡插队了,她去的是怀来县的大南山山区,瑞云观公社板达峪村,妹妹从小体弱瘦小,到100多里外的山区去插队,分配她们两个小女孩一个家,自己做饭,那铁锅大的吓人,烧柴火,吃水在一个旱水窖。她们住的房东家院落地势很高,空手上坡都难走,更别说挑水。她和小伙伴就提水,一人提半桶慢慢挪,收工后捡点柴禾回去做饭。每次回家休息都不想走,母亲鼓励她,让她好好表现,总怕别人抽调,剩下她更孤单。妹妹每次不情愿地回村去了,母亲都哭几天,茶饭不思,坐在那儿发呆。
梁玉梅在八宝山乡时照片
1975年9月,我被推荐上了大学,接着妹妹也被抽调到张家口市糕点厂上班。寒假回来看到母亲精神了许多,也没感冒,病没发作,能做简单的家务活。1977年,弟弟也初中毕业,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他体质不是特别棒,正是身体发育时期,我想让弟弟去参军,出去锻炼几年,再长长身体,可母亲舍不得让他离开家。老儿子成天在眼前晃来晃去,因为我上的大学是“社来社去”。毕业没分配工作,在公社文化站管图书,晚上为电影院卖电影票,经常见小伙子们这一伙儿打架,那一伙儿吵架。我担心弟弟参与出事儿,就主张他去参军,并给他报了名,然后做母亲的思想工作,母亲终于同意弟弟上站体检。
1979年去兰州军区宁夏固原县当了兵。1978年底,我分配了正式工作,由于学的是水利专科,分配到洋河二灌区,单位在新保安城南门外,每天还可以和母亲在一起。1980年8月,妹妹在宣化生了女儿,是母亲伺候的月子,出月子一个月后,母亲感冒了,妹夫把母亲送了回来。这时我也怀孕七个多月了,每天去上半天班,正好能陪妈妈,我的预产期是12月下旬,生孩子前几天委托一个要好的街坊女孩儿晚上和母亲作伴,白天有嫂子照顾母亲吃喝。可就在我儿子将快出满月时,母亲住了两天医院,没能挺过去。走那天是周日,正碰二哥回来休息,这样在眼前只有二哥一个人。母亲一生共生了八个孩子,除了三个小时候夭折,还有五个子女,想想那时母亲多希望能看到儿女们最后一眼,尤其是她最不放心的小儿子。“为主”(老天爷)要了她的命,她只好静静地走了。听亲戚说,母亲住院时,每当病房门一响,总会抬头看看是谁。我能想到母亲临终时那渴望的眼神。母亲留给了我们做儿女的终身遗憾,每当想起,心里就非常难过。我对不起母亲,因为数九寒天,家人怕我落下毛病,没敢告诉我,我未能给母亲送终,心里一直不敢想这事。我心里难安的是没有为母亲的哺育做半点回报,她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现在想起来,就自己解劝自己。只有每年到母亲祭日去清真寺提念。在家炸点油香,寄托哀思。有时夏天去坟上看看。父母都埋在回族公墓,当年葬父母的那地方地势低洼,大水多年冲涮的泥土快把坟头埋没了。
梁玉梅在怀来县总工会时代照片
2018年6月8日,我们请人帮忙,把父母的尸骨又迁到较高的地势,这样我们做儿女的就安心了,父母的魂也安宁了。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抚育我们长大成人,无条件的爱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的人,而我们欠父母的太多太多,今生无法偿还了。想在梦中能梦见母亲,也是奢望。有一次我在梦中梦到了母亲,母亲来到我身边,轻轻摸摸我的脸,我拼命地又哭又喊:“妈妈,妈妈”,母亲就是不答应,爱人把我推醒了,我揉揉眼才知是梦,我埋怨他说:“你推我干啥?让我多看看我妈”。后来我多么渴望再能梦到母亲,在梦中和母亲见上一面,可做这样的梦也太不容易了。有时细想一下,我和兄弟姐妹相比,我比较幸运,他们几个都是十几岁就离开了家,参加工作、上山下乡、参军入伍,只有我跟母亲时间最长,将近30年。我除了在沧州上了两年学,其余都是在母亲身边生活。母亲走了不到三年的时间,我父亲也病逝了,弟弟退伍后,家中已落实政策,又转为城镇居民,被政府安置在沙城火车站工作。1986年,我们兄妹几个帮弟弟成了家,我和弟弟都在沙城居住,各方面关心弟弟,生活上照顾弟弟,我想,也算是对母亲的报答吧!
其实,人一生只欠两个人,生我养我的父母。父母恩重如山,今世如何偿还?现在我能做的就是为您祈福,愿您在天堂没有病痛,没有辛苦,只有快乐,幸福。妈妈!若有来世,我一定还做您的孩子,把今生的缘分延续,把今生的遗憾补全,把今生的恩情加倍报答。
原稿写于2020年5月10日母亲节,2025年1月11日修改
梁玉梅
梁玉梅 近照
作者:梁玉梅,女,河北怀来人,五十年代生,大专文化,历任怀来乡村大队干部、公社党委副书记,乡长、县总工会副主席、信访办主任。现任怀来县老年大学校委会委员,学委会副主席。
读梁玉梅的《我的母亲》随笔
作者:禹忠全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
闲坐悲亲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玉梅思母腮边泪,化作春泥育后人。
怀着忐忑崇敬的心情看了您写的《我的母亲》。感慨万千,赌文思亲…压抑着对我父母的怀念,伴随着你的思绪融进了昔日的长河溪流之中…
你是一个有心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是一个孝心的人,你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你能把父母亲的生活往事(无论是通过先人讲述,还是经过自己查询)编辑成追忆母亲祭文用文字的形式留存在记忆中…这就是对父母亲最大的尊重,是最大的孝心!是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梁玉梅的这点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认真学习的可贵精神。有人说你的记性好,有人说你有耐性…其实这些都不算是最主要的,你的可敬之处不仅仅是这些!最主要的是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种没有私心杂念的处事待人的真诚。有一种愿让与你接触经历过的瞬间和真善美、假恶丑的故事记录在时光的宝匣子里,供后人品鉴留存的人品…这是一个具有较强的不辞辛苦任劳任怨的人才能办到的事儿。这是许多人想办且又缺少毅力办不到的事情。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对后人无声的教诲;就是对先辈最大的尊重;就是为亲朋做出的可学的表帅!
回味过去是美好的!回味过去也是痛苦的!振作精神,新旧对比,客观对待。放宽心情,过好当下,享受美好,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