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家训扬新风之466/阳峰乡府前江村(六):文天祥与江万里胞弟江万顷交往浅考
关于南宋爱国名相江万里(1198~1275年)的研究,著述颇多,
而对于他的胞弟江万顷着手探究其行实的较少,这主要是因为留传下来的江万顷的史料很少,
一般研究者只是在摹叙江万里抗击元兵,在饶州(今江西上饶市鄱阳县)投止水殉国壮举时,顺着点叙一下其胞弟江万顷同城同日遭元兵肢解的忠义。
江万顷 画像(余亚飞 画)
今续考《文天祥与江万里胞弟江万顷交往浅考》。
一
庐陵人文天祥比江万里小38岁,比江万顷小25岁。
文天祥与江万顷相识相交,有两个主要缘由,
一是江万里是文天祥的老师,
二是江万顷担任过文天祥家乡吉州(今江西吉安)的知府,一度是他的“父母官”。
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年),43岁正值壮年的江万里知吉州军兼提举江苏省常平茶盐,
第二年为淳祐元年(1241年),他创办白鹭洲书院。
庐陵,自古就是钟灵毓秀、人文荟萃之地,仅在早于江万里踏上这片热土的同朝宋季,就产生了“四忠一节”文化名人,
即“文忠”欧阳修、“忠襄”杨邦乂,“忠简”胡诠、“文忠”周必大和“文节”杨万里。
作为教育家的江万里,仿朱熹在南康军(都昌属南康军所辖)创办白鹿洞书院例,创办白鹭洲书院,
所产生的以教育人、以文化人的作用,一如江万里的学生、爱国词人刘辰翁这位自号“须溪先生”评价的:
自古心公(江万里号古心)为鹭洲,而吾乡之友达于理。
宝祐三年(1255年),19岁的文云孙入江万里嫡传学生欧阳守道(字巽斋)主持的白鹭洲书院攻读,“事先生如执经”。第二年,20岁的文云孙中进士第一,成为状元,改名文天祥。文天祥没有直接听过江万里的讲学,他入白鹭洲书院求学时,
江万里离开吉州知府职位已13年,是年58岁的江万里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文天祥是江万里门生欧阳守道的授业弟子,所以文天祥咸淳九年(1273年)在《通潭州安抚大使江丞相》中云:某在门墙诸孙辈行中,而所蒙钧天造就,知爱绸缪,独出乎诸生之右。古人负笈从师,不问道路之远,某乃不能自拔如此,殆不可对人言也。
文天祥在江万里面前自称是师门“孙辈”,对投江门承教20年有肝脑涂地之慨。2023年10月8日本文作者(左)与香港中文大学马楚坚教授(中)、四川大学尹波教授(右)在都昌江万里研究学术研讨会上合影江万里对文天祥的器重和赏识,当然不只是慧眼识珠能概括得了其伯乐相马式的殷殷嘱望的。宋度宗咸淳九年(1273年)四月,76岁的江万里任湖南安抚大使,知潭州(今长沙市)。文天祥辞别父母,离开家乡文山,赴长沙拜见恩太师江万里,江万里设宴相会文天祥,说出了心中对文天祥的最深切寄托。“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
史书这一场景的描摹,不是来自艺术虚构,也不是第三者评述,而是来自当事人文天祥的记载。
文天祥在被元军关押大都(今北京)狱中,曾作有《纪年录》,
是年夏,见古心先生江公万里于长沙。公从容语及国事,悯然曰:“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当有变。吾阅人多矣,世道之责,其在君乎!”予洒血攘袂,颠沛驱驰,卒以孤军陷没,无益于天下。追念公言,辄为流涕。
文天祥的这段狱中追忆人生的自述,从江万里当年“悯然”对他说出大有“山河托孤”式的悲情之语:我已是76岁的老人了,在朝庭出任过左丞相兼枢密使,又在江湖颠簸半生,对天下大势、世事轮回有所细察,眼看山河将要易主大变!我也是阅人无数,良莠皆识。我看这担负挽天下狂澜于既倒的重任,只有落在你肩上了!
四川大学尹波教授2023年10月在都昌作江氏谱牒文化报告这泪,是没辱没太师重托的慷慨“洒血”之泪,他做到了战至“孤军陷没”,宁死不屈;这泪,又是辜负太师重托的悲壮之泪,他身陷囹圄,赵宋江山终将被倾覆,元人取而代之,他只能在“天时人事当有变”中怆然泪下。文天祥对江万顷的胞兄江万里自认是其门下“徒孙”,对太老师敬崇有加。当江万顷在胞兄江万里出任吉州知军30年后亦履知吉州之职,吉州人文天祥对江万顷的亲近之情自然格外浓重。《文山先生全集》(卷五)收录有文天祥三封《与吉州江提举万顷书》。文天祥给江万顷的第一封信,当是这一年年底,从“岁将新矣”,可知此信算是岁末年初的问候。这五百字的书信,过于奥义雅致,非古文专家难通晓全意。大意是告知收件人,自己在“春猿秋鹤”的山中,沐浴“诗书礼乐之光”。近得一场病,“非轻剂可药”,经“日夜爬梳”,“独不愧于心”。文天祥致江万顷的第二封信写于咸淳六年(1270年),这一年文天祥担任秘书少监,兼学士院权直、玉牒所检讨官,这一年七月,他回了次家乡庐陵,可以说这封信是传递民情的“献策书”,“救民水火之盛心”可鉴。为保存书信原貌,供文史爱好者一阅存,在此将文天祥的致江万顷之信原文存录于下:某伏蒙公札,下问劝分。
仰见岂弟父母,救民水火之盛心。
某实共邦人,额手大赐。
某所居里,凡千余家,常年家中散米一日,不收钱,诸大家以次接续赈粜,可及三十日。
隔一日粜,可当二月,此方尽可无饥,他时不待劝率,自是举行。
明年系紧要年分,或须使榜一申严之。
至期,却当取禀,但四境委有可忧。
吾州从来以早稻充民食,以晚稻充官租。
今年晚稻半亏,颗粒并是入官之数,早稻不过二三分,则是民食十减七八,此其所以皇皇也。
近见多有趋龙泉、永新运籴者,觉彼二处米亦有限。
县大夫各私其土,不肯透泄,亦其不得已者。
此须使司示以意向,使之斟酌放行,庶彼此可以均济。
最急莫如通赣州之米。
某尝答书云:庐陵一歉,异于常年,田里憔悴,不堪举目。惟章贡素无籴事,而得岁又偏,乡人颠顿者,往往相率而趋。盖赣浮桥泄米之令素严田,吉号产米,而赣多山少田,故为赣计,不容旁及邻邦。此须古崖一书,与李守通情,俟得其要领,然后大榜境内,许人赴赣收籴,此亦权宜之一策也。
2022年3月本文作者在林塘村采访江民镜(右)、江训铎(中)先生文天祥当然不是书斋里的“状元”,他被江万里识得能勇担天下兴亡之人,是他具有民胞与物、天下为公的襟怀。当年吉州是个大旱歉收年,特别是晚稻减收一半,除了交官府之粮,老百姓私仓留剩的只有往年的二到三成,弄得人心惶惶的。吉州歉收,急需在外籴米(即买米),而邻近的赣州多山少田,官府素来严令不对外祟米(即卖米),自产自销保自吃,“故为赣计,不容旁及他人”。文天祥自告奋勇,作吉州与赣州流通稻米的使者,正好他与赣州李太守又是好朋友,他愿意做一回惠民利民的流通使者。“这是我的一己之见,特禀告仁慈洞明的江知州,如果后续还有得上我文某人的地方,定当继续效劳!”能查阅到的历史资料,没有江万顷对文天祥的复信载录,但从江万顷长子江鉴的《古崖先生圹中记》可知,江万顷采纳了文天祥的建议,且达到了预期的惠民成效。江万顷而对“旱魃为虐”,“讲行荒政,乞籴邻壤,奏减和祟,米价不昂,全活者众。”也就是在大荒之年施良治,一手从邻土赣州籴米,一方面控减吉州的米祟出,这样带来当地米价没暴涨,救活了不少灾民。咸淳六年也是个特殊的履职年份,是年江万里以73岁高龄任左丞相,抵达他仕途的最高峰。文天祥给江万顷的灾年治吉州之策,没有让江万顷找胞兄江丞相网开一面对吉州赈灾,而是用现今思维里所说的搞活流通的“市场经济”这只手去祛灾,消除“贸易地方保护主义”利民救困。又某自闻琴鹤言归,即戒笋车,拟送别于吉水、新淦间。岂弟父母,又拂衣去之,细民嗷嗷,皆谓曷不留我公,抚我妻儿妇女,一无异辞。吾辈仕宦得如此,即无愧《汉·循吏传》“浮云得丧,何足较也。”某念受廛两年,当使君之行,不得往送,诗又不达,歉负为何如!亟函元诗,并拜此纸,从新昌璧弟处,借得一兵走诣谭府,不知紫燕在芝山,或在庐山邪?大丞相古心老师,某不敢容易上问钧履,丐为转道。詹依卷卷。
这封信札明确交待了写信时间是在江万顷离职吉州知军之时。江万顷弃职是如此之快,以至文天祥三天后得到此信息,想饯别或作诗以送,都没机会,只得托他知新昌县的弟弟文云璧手下的一个卒隶,正好赴谭府,带信给江万顷惜别。从文天祥还不知江万顷去向,到底是回芝山(在饶州)了,或是回庐山了,可知江万顷的离职不是奉旨擢升为另一个地方履官,而是回家赋闲了。这从江鉴在《古崖先生圹中记》中所记“寻免归,仍祠云台”可知。江万顷被免吉州知府,有他“荣进之念灰矣”的厌倦官场之意,更主要的外力,是遭奸相贾似道之流的排挤诬免。一年后,江万顷复知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延平一带);文天祥之所以在得知江万顷离职之际,“抖擞作诗”“仆自城返”,以为可以当面送诗饯别,是因为有地理之便捷尽管如此,文天祥还是没见上“拂衣而去”的江万顷一面,“临风怅惋而失”,情谊之深立现。文天祥此信为江万顷三年治吉州的政声留下了千古美名。吉州百姓得知江万顷去职,“一无异辞”、异口同声地说:“何不留下您这样好的父母官,让我们得安居乐业?”博古通今的文天祥以班固所著《汉书》中有《循吏传》之警句“浮云得丧,何足较也”劝慰遭免的江万顷。所谓“循吏”,就是古代奉公守法、清正廉明的地方官吏。官场得失,犹如浮云过眼,何足计较?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才是大境界。大丞相古心老师,某不敢容易上问钧履,丐为转道。詹依卷卷。
尽管是闲赋,但宋度宗还是下诏向江万里表达“乞言之意”,第二年,江万里仍辅国视政,又复出山,任湖南安抚大使,知谭州,才有了文天祥不满足于致信代为转达对老师江万里的问候,而在这一年夏天赴长沙拜会老师,当面聆听了江万里“君其勉之”的那番如山之责托。他在村居建“复庵”名志且定居,专门请了欧阳守道撰记,文天祥题写匾额。德祐元年(1275年),65岁的江万顷在饶州被元军肢解,悲壮地倡唱了一首“正气歌”。八年后的元至正十九年(1283年),文天祥在凛烈的寒冬英勇就义,终年47岁。明代追赐文天祥谥号“忠烈” ,文天祥成为继欧阳修、杨邦乂、胡诠、周必大之后庐陵第五“忠”。无论是江万顷,还是文天祥,他们的忠贯日月的浩然正气,一如其兄其师江万里,斯文之身虽逝,但留给后世爱国情怀的涵养,凝注沧江,在湖天永恒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