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索:何为“敬体书”“便体书”?

文摘   2024-11-19 17:25   福建  
全文字数:530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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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为:《张索 | 关于“敬体书”与“便体书”》


书法的表现和研究离不开汉字。汉字历史悠久,书体、字体繁多。其中书体的演进本着简易、实用之旨,删难省繁。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往往将走向成熟的标准字体称为“正体”。而发展过程中相对不成熟的书体通常被称为“俗体”。
尤其是唐代之前,正体被草化改变,逐渐演变成另一种便易书体,人们又在对这种书体践行、完善,逐渐形成新的规范化式样,成了另一种新的正体,而这种新的正体文字又在实践中不断被草化、省略、改革,这是文字发展演变的基本路径。这个过程循环渐进,不断完善和优化,如大篆变成小篆,篆书变隶书,或隶书变楷书。
在诸多书体中,为便于研究与识别,后人往往将其细加分类,但书法家赖以表现的主要是篆、隶、草、楷、行五种书体。历代对文字书体的研究角度不同,侧重不一,笔者则根据书写者心理、思想情感、文字授受对象以及文辞内容诸方面不同,在文字书写或书法表达上提出“敬体书”和“便体书”的概念,并作以下探讨。
01
汉字书写中的“敬体书”“便体书”
用敬重、严谨、认真心态书写成的正体文字,我们称之为“敬体书”。比如抄录圣贤典籍,书写碑文、墓志,写经以及题写殿宇匾额等等,目的在于歌功颂德或留传彪炳后世,具有一定的教化意义。而“便体书”是一种相对随便、自由率真,以记事为主要目的、带有私密性质的日常书写。它追求便捷,形体草率,个性凸显。在文字演变和书法发展过程中往往起着很大的作用,是后人学习追求书法自觉的一种重要书写形态。
汉字的创造有着神秘的传说,如创造者仓颉“四目灵光”;《淮南子· 本经训》则载有“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许慎《说文解字叙》则作了比较理性的分析:“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因此对文字以及书写,人们势必会怀有敬畏之心,特别是在等级社会会更加强调这种礼仪。在长期的文字书写应用发展过程中,对书写内容、授受对象等都形成了一定的礼仪规范。

 “敬”是中国古代一种社会礼仪,是儒家思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重要的处世法则。《说文解字》曰:“敬,肃也。”《论语·子路》篇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季氏》篇又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都强调了“敬”的重要性,在现存的先秦古玺中,也有许多“敬事”的吉语印。又随着中国科举制度的兴盛和各种文书制度的建立,持敬、敬事和慎行等成了中国古代社会非常重要的一个公共处世原则。它是社会礼仪的集中体现。而人们对于中国文字的看法,无论从识读,还是书写,或是留传,也无不体现出“持敬”的思想。

目前所见最早的“敬体书”文字,应属殷商时代的甲骨文。甲骨文将卜辞等契刻在龟甲、兽骨上,内容大都是王族处理国家大事、对出游狩猎等事件进行卜卦。这些内容均被视为上天、神灵对某事的判断、征兆,也是王族和臣民敬天地鬼神的标志。甲骨文尽管是文字发展的初始阶段,带有明显的象形特征,但它已是比较严谨的字体。甲骨文的创作者均为当时的史官或巫师(卜官),他们在上层贵族中占有相当高的地位。因此甲骨文代表着官方的正统文字,刻字过程从心理上分析,也是带有一种敬畏的感情。

石鼓文

到商周时期,礼乐兴盛,对祖先的崇拜和祭祀尤为凸显,这从传世的各类青铜器上可以找到明确答案。青铜器是人们祭祀和日常生活的重要器物,主要流行于上层贵族,其制作精良,纹饰精美,不少器具上还拥有铭文,被后人称为“吉金文”,内容大多为颂扬功绩、祭祀祖先、护佑子孙。这些青铜器文字书写非常严谨、浑穆端重,是典型的敬体书。此外,记录秦王狩猎的《石鼓文》是先秦标准籀文的活化石,更是秦始皇统一文字的基础;秦统一六国后曾五度到全国各地巡游,都有刻石记载,今天能见到的《琅琊刻石》和《泰山刻石》拓片,都是那个时代“敬体书”的代表。

礼器碑
在汉代隶书中,《乙瑛碑》《礼器碑》《史晨碑》《曹全碑》等经典名碑,是人们师法隶书的主要对象。这些在当时都属于标准化碑刻,也应该出自当时善书者之手,拿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出自书法名家。从碑文内容来看,大多数是歌功颂德之语或典章制度,具有公共赏读传播功能与传世目的,因此字体较大、书写严谨且石材上乘。这些汉碑给后世学书者,建立起汉隶的一种规范,也是属于在“持敬”背景下所呈现的、具有时代文字特色,并具有仪式感的正体书。
此外,魏晋南北朝和隋唐时期的各种刻石,包括纪功碑及墓志等等,无不是在持敬的心态下书写的,因此他们所采用的书体,大多也是那个时代的标准正体,都属于“敬体书”。
中国人历来有崇古、尚古的习惯,前代的标准正体书,往往也为后代书家所崇拜、推崇。因此在书写中,前代的标准正体书也常被视为“敬体书”出现在刻石上。如汉碑正文用隶书,碑额用篆书。如隋唐的墓志铭,墓志盖用篆书,墓志铭则用楷书。至唐以后,随着科举制度的发展和文书制度的完善,读书人写字大多从楷书入手,取法欧、褚、颜、柳。这些都是敬书的表现。

在书法史上还有一种“敬体书”,那就是写经。佛教盛行之后,为传播起见,需要大量抄经手。公元六世纪初,我国就有了专门的写经机构,且纳入官府管理体制。如敦煌遗书中就有多幅武则天为其母祈福而抄写的经文。从这些经卷上可以看出,写手恭敬虔诚、书法精美。其实不仅是经书抄写,在印刷术未发明或技术不成熟的时候,所有典籍都赖于手书笔录。尤其是典籍类文章,传抄过程中必须持恭敬心,字迹要端正、清楚,不能令读者产生歧义。现西安碑林的石经室,立有十三经刻石,是供当年读书人传抄校对经籍的重要场所。因此中国文化的传承与发展,较长一段时间依赖于文字的传抄。而文字的标准书写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
尽管标准书体从表面上看似乎有些呆板,但中国的标准书体如楷书,经过长期发展和不同书家的锤炼,形成了工整美观、独具特色的正大气象。而这当中仔细观察体味,各家楷书也都有各自的风格面目,精彩纷呈。
楷书的发展,到明代又有了严格规范。明代科举制度对考生书写要求非常严苛,要求用工稳的楷书来书写,这种书体被后人称为“台阁体”。它是体现封建等级、符合皇帝审美趣味的书写形态,且影响深远。明代中书舍人一职专掌书写诰敕、典册诸事,温州人姜立纲即其中之一。他被称为“台阁体”书法的殿军,是继“二沈”之后的又一代表,被誉为山东曲阜孔庙第一碑的《成化碑》就出自他之手。姜立纲对日本的汉字规范化传播影响巨大,今天日本流行的许多楷书字帖就出自他之手。
从科举制度走出的清代名臣曾国藩,也是一位杰出的善书者。他终生坚持书法日课和读书,并把“敬”的思想贯彻其中。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初七,他制定了一份详实的修身课程,在十二项内容中将“主敬”立为首位,他还在道光二十四年作了《居敬箴》等五箴。从曾国藩的书法来看,是典型的士大夫作品,追求端庄稳健、正大气象,许多作品体现了持敬精神。
与“敬体书”相对的就是“便体书”。赵壹《非草书》中评价草书“但贵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故其赞曰:‘临事从宜。’”虽然是在批判简而速的草书,但也说明他已看到除正体之外的“便体书”的存在而加以制止,说草书是“非常仪也”。但正是因为这种“草率无形”,成就了书法情感的体现。孙过庭《书谱》云“章务检而便”,“便”其实就是便捷、方便的书写。因此“便体书”相对于“敬体书”而言,追求快捷,相对随便、自由率真,如书写者的文字存稿、私人信札、记事、随便涂抹的文字等。这是表达书者个性的一种书写方式。因此两种写法表现在思想上,主要区别是一个遵循礼仪规则,一个追求自由发挥。
02
“敬体书”与“便体书”的关系

“便体书”与“敬体书”是书写的两种不同形态,但两者并不是分离的,它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和不同的特质。
对于便体书来说,最早可窥见的是简上的文字。“简”和“典”二字,最早已出现在甲骨文里,说明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了竹木简材料的使用,可惜目前尚无实物见证。而对二十世纪出土的秦汉简做简单分类,可知这些简的墨迹书写并不都是便体书,其中也有许多是带着持敬心态、宣教传承的敬体书。如马圈湾汉简《仓颉篇》、武威汉简《王杖十简》《仪礼》以及居延汉简《士吏典趣》。又对汉代竹木简与汉代碑刻文字进行比较,我们发现这些简牍的文字比指甲还小。我们现在看到的汉代著名隶书碑刻一个字一般在3厘米至5厘米,虽是简牍文字的好几倍,但结构上十分相似,都注重严谨规范,是汉代成熟的正体书,也属于敬体书。
另外,简中末尾往往有“敢言之”表示恭敬的格式用语,这也是“敬”的体现。当然,简在古代是比较廉价而常见的书写材料,大多数人可用简记事,因此竹木简中的便体书占了多数,如医方、书信、簿籍等。其中汉简中簿籍的数量是非常大的,涉及计簿(材料的出入账务簿)、兵物簿等。这些便体书在书写时表现出天真烂漫的韵律,其字体基本为较自由的隶书、草隶,书写性和流动性较强,看起来变化多端、意趣横生,也成为今天书写者取法的对象。
平复帖

魏晋时期社会动荡,士人多求田问舍、好谈玄理。他们的思想是自由、解放的,因此才有王羲之、王献之等书法大家的出现。我们目前看到的最早墨迹本是陆机的《平复帖》,是陆机写给友人的信札,因其中有“恐难平复”字样,故名。它是作者用秃笔写于麻纸之上,笔意婉转,风格质朴,是我们目前所见最早的纸本墨迹中的便体书。另外,我们能见到的王羲之信札自然也是便体书。

虞世南《夫子庙堂碑》

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

唐代崇尚楷书,名家辈出。他们既能擅长严谨的敬体书,同时也能表现率意的便体书。就如颜真卿,他的楷书字样被称为“颜体”,如《多宝塔》《勤礼碑》《颜家庙碑》等等,他还抄录《干禄字书》供人学习,以示典范,成为敬体书的代表。但在其追祭侄子颜季明时书写的草稿,愤怒情感一跃纸上,就有了千古名篇《祭侄文稿》,成了便体书的典范。唐代另一名家虞世南的楷书内含刚柔,《夫子庙堂碑》是典范。但他的《汝南公主墓志铭》墨迹稿属行书草稿,我们虽未曾见到虞世南书丹于石头上的《汝南公主墓志铭》正稿是什么面目,但想必是与《夫子庙堂碑》一样的楷书敬体。《汝南公主墓志铭》墨迹“便体书”的出现,让后人了解到虞世南更丰富的笔法。
宋代士大夫崇尚魏晋自由,在书法上的体现就是“尚意”书风兴起。“苏黄米蔡”被称为“尚意四家”,可谓便体书的集中体现。其中的苏轼更是信手作字,自言“我书意造本无法”。他在书写时,不追求所谓的技巧,更多的是在表现“学问”。“天真烂漫是吾师”,可见他是便体书的重要践行者。但同样的苏东坡,也有《丰乐亭记》《醉翁亭记》等敬体书传世。
姜立纲《东铭》

有些书家看起来是专攻工稳的书风,但难免性情所致有大行草的流露。如前面说到的姜立纲,既有工整的台阁体小楷,又有行云流水般的草书。而有些以行草著称的书家,如明代王铎、傅山等,是擅长便体书的代表人物。可他们在书写墓志、匾联及书画手卷引首时,也采用比较端庄的敬体书。可见,持敬和率意始终是古人汉字书写表达的两种重要方式,就如同人们穿衣一样,出席重要活动约定俗成要穿正装,而在自家往往比较随意,就穿便装了。
03
“敬体书""便体书"对书法创作的意义
通过以上论述,对于现如今人们如何学习书法的问题来说,“敬体”与“便体”的分类就显得尤为重要。如今的文字书写,其重要目的为实用,而书法自觉更多是为审美。但从古至今,无论哪一种书写形态,始终存在着书仪的问题。现如今的一些展览,大多追求其视觉效果而忽视了书写礼仪。因此书家在创作时,要特别注重形式内容及书仪问题,如正确选择书体、内容、正文、抬头、换行、落款、盖章、用纸等等。
尤其在书写心态方面,认识“敬体书”的性质与形态,将起到固本培元、激浊扬清的作用。虞世南《笔髓论》中强调:“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心神不正,书则敧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敧,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这段话就是对如何书写“敬体书”的最好注脚。
明项穆在《书法雅言》中也提到书写之“三要”:“书有三要。第一要清整,清则点画不混杂,整则形体不偏邪;第二要温润,温则性情不骄怒,润则折挫不枯涩;第三要闲雅,闲则运用不矜持,雅则起伏不恣肆”。做到“三要”,书写时必须要有持敬的心态,既要敬畏传统,也要敬畏文字,下笔时才会“清整”“温润”与“闲雅”。而书法由汉字而生、书家情感所至,尤其是日常便体,更见性情。纵观历代名家,无不由敬体入手,坚守汉字底线。若离开汉字规范框架,任意涂抹,以致字不可识,如醉酒巫风、满纸躁气,则离传统书法远矣。
对“敬体书”与“便体书”的讨论,应本着“持敬”与“率意”的态度,知道“敬体书”与“便体书”是在什么心态下进行,知古入古,了解古代书家的创作路径与背景,在学习上广取诸家之长,融会贯通,最终达到“持敬养正、借古开今”的目的。
(作者为张索,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画与书法系副主任)
来源:书法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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