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江大發
编辑 |优优
不是夹在不同领导之间事情难办,也不是夹在领导和下属之间指令难传,而是夹在裁员和离职之间,没被公司裁掉,也不敢主动离职的那批人。被公司裁员,早已不是一件憾事。“降本增效”一词频频出现在公众视野,几乎已成为各行各业的“必修课”;裁员一词,也逐步从大厂的年末好戏,演变为向集体蔓延的常态化事件。拿着N+1、N+2赔偿被裁掉的那批人,有一定的资本拉开下一个职业的序幕。主动离开公司的这批人,要么已经找到了下家,要么有了其他职业和生活规划,对于未来,起码具有确定性。而这一帮夹心饼干们,虽然曾一度成为众人羡艳的幸运儿。但当“拼人效”成为企业间的新一轮内卷指标,效率至上主义的齿轮奏响嘎吱嘎吱的旋律,日夜压榨着每一个人,一股新的阴霾渐渐笼罩着幸存者们。聊天群里,数月未能相聚的朋友们,正对他发出如是评价。然而,只是匆匆瞥过屏幕上的置顶对话框,程浩就马不停蹄地点开底下整齐排列的工作群,逐个确认99+的新消息,开启令人狂躁的工作日。此刻他头脑昏胀,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经历周末加班和工作日的无缝衔接,由此积攒下的调休时长至少能环游欧洲三圈,但这个“天文数字”的假期难以兑现,只会随着12月31日到来而失效。出行几乎都是因为工作,夜间往返(图源受访人)一则,公司规定调休假不能申请连休;二则,程浩身兼多个项目,但凡缺个勤,业务都会停摆,即便是抽空去医院接受手术,从麻醉中醒来后也得迎着隔壁床病人的白眼,立马开语音推进工作。无数rundown和deadline将程浩捆绑,甚至连梦境里都是令人心绞痛的项目卡点,除了工作以外的生活记忆变得模糊,他说:“我感觉自己像在骑一辆独轮车,身后有只大豺狼在追赶,不能停,一刻都不能停。”这是程浩在公司的第三年。工作并非一开始就如此让人喘不过气,所有的变化都始于2022年末的裁员计划,过去二十多人的部门,在三次裁撤调整后,人数已不足三分之一。起初,程浩与几位老同事还能勉强相互分担,听着人力部“JD已经挂出去了,很快会来新人,你们再撑一下”的安抚,大家硬着头皮扛起整个部门庞大的业务量。然而数月过去,几个有业务关联的支撑部门相继被肢解,他们始终没有等来“援兵”,反而连“手脚”都快被砍光。向上反馈执行人力不足,公司给的说法是:实在不行就找外包或兼职。但在实际的工作过程中,小到连一张海报都得自己上手现学PS。等部门终于迎来了新人,却是一位空降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增加一堆似是而非的项目,让大家的工作量雪上加霜。程浩自嘲道:”那段时间,我们变得像祥林嫂,加班到深夜后聚在一起反复吐苦水,事后又自我PUA,只有loser才会一边抱怨一边屈服。”终于,在某天踏入办公室时,工区少了两位同事,他想了想还是更新了简历。此后,老同事们接二连三“出逃”,无奈被挂上各种PM角色的程浩,日日连轴转,只能艰难地挤出时间接听猎头电话。列表里躺着一堆猎头,没来得及抽出时间详聊Q1复盘时,公司宣布本季度KPI超额完成,但背后的真相是:业绩下滑严重,依靠裁员后节省的人力成本和营销成本,获得了反向“增长”。但紧接着由于Q2数字过于难看,新一轮的裁员计划似乎又被提上日程。然而,很快就有同事放出“备孕中”的风声,程浩暗叹自己棋差一招。看着拿完大礼包的同事们天南地北的玩耍,刷着离职赛道博主们的重启生活,他终究还是抓紧给自己安排了新面试。今年3月,在家GAP半年之久的蔡洋,在多番面试之后,终于寻觅到了新去处。得以重返职场固然是大喜事,但蔡洋的入职过程却透着怪异,先是火急火燎地被催报到,再是工位被单独安排在角落,继而被要求越级汇报给高层,甚至全程没有被介绍给其他同事。事后他才知晓,当时部门裁员的余韵尚未褪去,公司与他所在岗位的“前任”还存在赔偿纠纷,不得已才将他隔离,以防新员工被劝退。而在被HR通知去领取劳动合同的那天,他亲眼目睹了单子上一长串新鲜的入职和离职记录,心头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起初,蔡洋的工作开展还算顺利,他被高层授权主导一条新业务线,吭哧吭哧地开干。很快,他信心满满地提交了方案,只是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回音,却猝不及防地收到一份交接文档。一个在公司呆了五年的老员工走了,据说是因为当月忘打卡次数太多薪水被扣大半,即便是调取监控记录佐证加班时长都不予通融,气得立马打了离职报告。蔡洋向邻座同事求证,只得到了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没过几周,这位同事也消失了。此后,部门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十几人,每个人离职之前都会来和蔡洋打个招呼,再丢下一份交接文档,把他被拉进一堆莫名其妙的工作群。 工作微信的群聊数量猛增(图源受访人)老员工接连出走,新员工的留存率也不甚乐观,用蔡洋的话来说:“一群新人哗哗地涌入,又哗哗地离开,还卷跑了一堆老人。”在他看来,公司自从裁员和换血之后,到处都弥漫着紧张和不安的色彩,再加上不停地招新人试水新业务。决策上朝令夕改,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几个月,蔡蔡洋几乎成为了部门的“离职中转站”,不仅要接手杂七杂八的历史遗留工作,帮其他同事查找相关的交接内容,还要跟上时不时就改弦更张的业务方向,工作繁忙而杂乱,到头来却被质问:“看不到你的价值,你每天到底在做什么,反思下自己对公司的input。”转正的日子在即,蔡洋紧锣密鼓地面试了几家新公司,这次特地打探了部门同事的稳定性,以免“弃贼船逃跑之后又上了破船”。戴荃的顶头上司的位置空缺了半年,和朋友们提起的时候,谁都不愿意相信一个人力总监会因为招聘不到员工而“自裁”,总会发出同一个疑问:“市场上待业的人那么多,你们还招不到人?”每每这时,戴荃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这群人不是我们想要的人。” 但对于什么才是公司想要的人,她也不是很明白。即便挂个岗位能收到数百封简历,可在公司的招聘“潜规则”里,没有工作的候选人不看,能过筛的人选也十分寥寥。与此同时,更令她担忧的是在职员工们的状态。平平无奇的岗位都能收几百份简历(图源小红书)大裁员过后,管理层们在组织效率提升上意犹未尽,决定严抓“时间管理”。当老板外出参与了个神秘的闭门会议归来,大家就过上了写“小时报”的日子,即在时间圆饼图里更新自己每小时的工作内容,安排专人查验。小时报、日报、周报、月度复盘、季度复盘、年中复盘、年度述职一整套组合拳下来,活像在员工脑袋里按了个监控。为了进一步榨取员工的时间,公司甚至推出了月度工时排行榜,对榜首的员工予以表彰,对末尾的员工优先给予低绩效,更重要的是加班费为0,唯一的福利是晚上10:30后下班,次日可以推迟打卡1小时。在工作会议上,老板曾说公司需要野蛮增长,原来循规蹈矩的体系无法突破现状。没等戴荃理解其中深意,某位新领导的歇斯底里的声音就穿透了办公室,她总能在平静的会议中不断抛出诘问和嘲讽,继而爆发出尖叫鸡般的训斥声,令底下的员工战战兢兢。“原来是这样的野蛮啊。”戴荃心想。她不是没见过强势的领导,但确实没接触过只剩下强势的管理者,不给员工丝毫尊严的管理手段,令人光是看着她的脸就会一阵心悸,这让本就高压的工作环境,平添一丝恐怖色彩。加班次日,一大早被领导质问人在哪(图源受访人)果不其然,之后同事们休年假的频率高了,跑去外面接电话的现象增加了,原本要拖延几个月的报销现在也迅速提报,已经入职几周的新同事的工位始终光秃秃的……然后,接二连三就有人提交离职申请,工位空出一大片。戴荃则被提溜到新领导办公室,挨了一通训斥:“预算都给你了,为什么迟迟招不来新人,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哪怕心里有一万句反驳的话,她也一句都没说。隔天,就有冒着近40度高温来面试的候选人,在抖音上连发数贴狠狠“避雷”公司,控诉嘴脸丑恶态度轻佻的面试领导,连着戴荃也成了对方口中的“舔狗HR”。视频热度居高不下,底下都是“熟人”跟帖,吐槽内容精准无误,老板紧急出动了公关,事件才平息下来。莫名遭殃的戴荃哭笑不得,作为“背锅侠”的她不能盼望求职者的理解,只在看着一张张充满希冀的脸时,内心横生罪恶感,恨不得跳出去大喊:“快逃。”好在前领导Tracy已经抛来橄榄枝,她即将摆脱这个烂摊子。对于大部分“幸存者”而言,裁员只是职场动荡的开端,风暴过后破烂不堪的局面,才是他们要直面的处境。在向外“求增长”,向外“卷人效”的使命鞭策下,体系对人的压榨持续升级,人对人的使用关系尽显无疑,职场几乎像无底黑洞般,蚕食着每个人的精力和意志。难以承受的高压和无法言说的心理压力,让就业形势颓靡的当下,反而出现了离职率飙升的奇异景观。他们中,一些人在气头上愤而离去,一些人私下将副业扶上正轨后安心离去,一些人悄悄物色好下家后隐秘离职,一些人高调裸辞......无论如何,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挣脱泥沼,至于脱困后能否走向真正的旷野,还是陷入新的泥潭,这样的问题留给明天。仅仅在当下,身处个人无力改变的环境中,他们选择喘口气,先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