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级联赛失利后,队长胡競之流下不甘的泪水。
近段时间,校园足球开展得特别热闹。
在杭州,全国足球学院(足球运动专业)建设与发展高峰会议在不久前挂牌的“杭州足球学院”举办。从明年开始,这里每年将面向全国招收足球专项人才25人左右。
在宁波,由浙江省体育局、浙江省教育厅共同主办的“浙江省首届杭甬‘双城记’足球赛”开赛。这是两地首次以“双城联动”的形式举办足球赛事。
浙江省首届杭甬“双城记”足球赛开赛。
吴小燕已经感觉到了校园外的这片喧嚣。
杭州市景芳中学,傍晚6点,冷飕飕的北风让人不自觉地裹紧外套。
吴小燕在场边搓着手,女儿李雅利已经和队友们做完热身,把杠铃、壶铃归置到一旁后,她脱下宽大的羽绒服,露出红色的9号球衣,开始踢练习赛。马尾辫上下翻飞,脚触击球的“乓乓”声,不时响起。
喧嚣之外,一个问题曾长久萦绕在她心头:校园足球培养出的孩子,机会越来越多,但男孩与女孩面对的机会是均等的吗?学校的足球场似乎总是男生的天地,踢足球的女生寥寥无几。除了学业,她们可能还要面对外貌焦虑、伤病,以及看起来比男生更狭窄的舞台与未来。
脱下“水晶鞋”,穿上“钉鞋”,这对这些孩子和家长来说,是一个充满勇气的选择。日前,记者采访多所学校的女足队员、家长与教练,寻找背后的酸甜苦辣。
围着建德航空小镇东的滨水公园,有3个大小不一的足球场,其中面积最小的,属于建德市寿昌第二小学。即便如此,它也占据了学校近一半的面积。一直以来,足球是这所乡村小学最突出的标签,这些年,校足球队往市队输送了不少苗子。
2011年出生的李雅利,足球之路从这里开始。学校组女足校队,因为跑得快,二年级的她被选中。雅利妈妈说,一家人都挺喜欢足球,“孩子爸爸平时经常去业余俱乐部踢比赛,她表哥也是个球迷,我们也觉得孩子踢球挺好,当个爱好嘛。”
在校队练了两年,她被学校推荐到桐庐的青训基地试训。几天后,雅利妈妈突然接到电话,对方问她:“愿不愿意来市队?”于是,雅利就到了当时是“市队联办”体育后备人才基地之一的茅以升实验学校,开始边学习、边训练。
对这个普通家庭来说,足球这条路一下变得具体起来。从茅以升实验学校毕业后,雅利升入景芳中学,比她高一个年龄段的U15女足,并已经进入杭州高级中学钱塘学校的“冠军班”。这条明确的道路给了雅利妈妈底气。“走足球这条路其实是多了些选择,高中毕业后可以走传统的高考升学,也可以走体育单招、高水平运动队,加上雅利的学习还比较自觉,我们很放心。”最终让一家人敲定“路线”的原因,还是孩子的坚持,“她自己也想来。”
比赛中的李雅利(左)
现实总是很折磨人。头两年,碰上教练批评、队员有小摩擦,雅利总会把“我想回建德了”挂在嘴边。孩子头一次离家这么远,雅利妈妈也有点不放心,她干脆改变了自己原有的生活节奏,只要没啥事,下班后,都会从建德开车来学校看女儿训练,“来给她调节调节心情,尽量让父母能‘在场’”。这种日程已经坚持了快三年。
孩子的改变是支持她两头跑的动力,除了性格更开朗,“雅利的自理能力增长了很多,也不那么任性了。”升入初中,学业更重了,有一点让雅利妈妈印象很深,“教练把学习和做人放在优先位置,如果作业没做完、成绩没达标,就先让你去补学习。”雅利也很自觉,晚自习结束到寝室熄灯,中间这段时间她会独自看书。雅利妈妈明显感觉到了这个初二学生身上隐隐的危机感,“她觉得如果不再多努力学一点,好像自己和同学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李雅利成绩一直很好,这个女孩子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家的孩子就有些浮躁,每天得监督学习。”和雅利妈妈一样,赵亦天的妈妈也是这支女足家长里的“陪读妈妈”,每天会从萧山赶来,陪着赵亦天学习,“只要是住主城区的,在孩子训练的时候,家长们都会来,碰到好几次了。”
李雅利与赵亦天
“泥地里滚了一圈”的赵亦天
坚持让孩子走这条路,亦天妈妈感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孤独,“身边让女儿练体育的家长非常非常少,我刚来时两个很要好的朋友就说,没法理解我的做法,别说女儿了,就算是儿子也不会让他来,没必要吃这个苦。”
而且,并不是来这训练就可以高枕无忧。它不仅考验女孩们的足球技术,还考验适应能力。有些女孩家长,在练了几个月后,最终不愿放弃孩子的好成绩,还是给带回去了,现在也有些家长在纠结中。
有没有后悔带孩子来踢球?亦天妈妈曾“小心翼翼”地和其他家长聊起这件事。在某些瞬间,她确实想过放弃,“人一辈子发自真心想做的事不多,孩子有这个想法、有这个特长,你不给她选这条路,若干年后可能也会后悔。这种问题你给不了自己准确答案,我会一直陪着她。”
相比家长,坚持踢球的女孩们,则在经历着一种与性别有关的“疼痛”。
周五下午放学后,学军小学操场满是踢球的少年少女。六年级女生刘馨语任校队守门员,当看到球朝她飞过来时,她紧盯前方,球不一会儿就到了她的脚下。
不少教练说,很少有女孩愿意当守门员,因为守门员是挨踢的,刘语馨也说,自己很怕被球砸中,“腿上经常被砸出瘀青”。但她还是一直坚持着,“现在球过来了,我也不紧张了,因为我基本能判断出球会出现在哪个位置。”
为了方便打球,她习惯梳着一头麻花辫。不过二年级刚开始练球那会儿,她专门剪了短发,“这下好了,我去上厕所,保洁阿姨说我走错了,太尴尬了,所以我还是把头发留起来了。”
和她有相同遭遇的还有杭州市景成实验学校U8女足队员胡競之。提起这件事,競之爸爸有些无奈:“有时比赛,也会有对方的教练指着她说:‘怎么有个男孩子在?’”但这个女生一点也不介意,“女足国家队的王霜也是短头发!”这个读三年级的小女孩,每次比赛会戴一条运动头箍,“我让我爸爸买的,这样就不用老是擦汗了。”
胡競之经常和男生一起踢球
胡競之告诉记者,自己的姐姐学过击剑、柔道,五年级开始练足球,“原来她也和我一起练,但是学习太紧张了,初中就没再继续。”反倒是胡竸之这个妹妹,一直坚持到现在。
競之姐姐的选择恰恰反映了“12岁退役”这个现象,即进入初中之后,背负着学业负担和升学压力的她们,面临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练足球,要么提前“挂靴”,全身心投入文化课学习中。但競之很乐观,“我平时考试也都考得挺好,作业也不是太多,现在都能兼顾。”这个喜欢C罗的女生很坚定地说:“当不成职业运动员我也不会后悔!”
胡競之也曾扎着小辫
胡競之曾有个视频在网上出圈。视频里,她一边遛狗一边气定神闲地颠球。这个离不开足球的姑娘,每天的训练量不小,她掰着指头数着:“上完课差不多4点开始训练,练到6点,周末也要训练好几次,每次训练后,我要加训2小时,寒假还要冬训,一般是7到10天。”競之爸爸挺心疼,在一旁补充道:“今年暑假每天也都在练。我踩上体育场都觉得烫脚,她在高温下得训练2小时,整个人一天都是湿的。”
“疼痛”之外,女生们还要面对与梦想有关的“孤独”。
景成实验学校操场的另一边,是正和教练踢比赛的初中女生。这群“人高马大”的女孩几个月前拿到了“市长杯”冠军,不久前又结束了今年的最后一场省级比赛,大家的心情都挺放松。黄紫橙一个马赛回旋,动作写意,引来教练的“调侃”:“哟!齐达内啊!”
踢球的女生们
相比齐达内,这个初三女生更喜欢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亚马尔。今年9月,景成实验学校的初中女足到西班牙集训,顺便看了场巴萨的比赛。“职业的就是不一样,现场看很震撼,而且球迷特别热情。”当时,黄紫橙想成为职业足球运动员的渴望到达顶点。
可现实是,校园足球出身的这群女生,能踢上职业女足联赛的人只有极少数,小黄也很清楚,“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职业运动员,也不是一定要干足球,一条路走到黑。我现在才初三,先看情况吧。”带着些许对未来的迷惘,目前她和家人制定的目标是考上大学。这也是这群女孩心照不宣的想法。
让人安心的是,这群女孩们到高中的升学已经得到了保障。这些年,市里给予政策支持,景成校队的女足队员可以全员以特长生身份升入杭高钱塘学校的“冠军班”。但往后的规划,仍要看孩子和家长的选择。
踢球的女生们
景成实验学校的足球教练钱波说,小学的“90后”家长和初中生家长明显不一样。“90后”家长基本上都是球迷,喜欢踢球,经济条件不错,而且非常清楚孩子以后能怎么升学、能走哪些路,“不少人自己带着孩子在杭州各个业余俱乐部加练,说明已经看好要走半职业的路了,比如以后走高水平运动员进大学踢大学联赛,甚至想出国踢球。”
有名学生小声告诉记者,她的妈妈去年开始研究“足球留学”的方法,“我也想出国看看,我妈妈和我聊这件事好久。”这位妈妈给她的首选规划是,能像北京女足球员赵瑜洁当初一样踢美国NCAA联赛,最终冲击美国女足大联盟。在采访中,有这种想法的家长不止她一人。胡競之也说,自己以后想进国家队。
坚持踢球的女孩身后,仍有数量庞大的,如胡競之姐姐一样,中途放弃足球的女生。
杭州市开元商贸职业学校是为数不多的男女足均获得过杭州市“市长杯”冠军的高中。女足教练王建华说,相比男足,女足遇到的家长阻力更大,“我们踢市长杯时,就跟在泥巴里洗了澡一样,全身都是泥,你照样得卖力踢,哪个家长看了不心疼。”2011年,王建华组建女足时只能另辟蹊径,把社团名字改成“阳光体育社”,这才开始吸引一些爱运动的女生进来。
彼时杭州的校园女足,说是一片荒漠也不为过。“当年,杭州市的中学生三大球比赛,女足只有8支队伍,后来降到6支,组都分不了,有地市一个队都凑不齐。”为了给这些女孩踢比赛的机会,王建华争取到了一个省赛名额,“也是因为缺队伍,算是破例让我们参赛。”最终她们拿到了第四。
这届队伍,是王建华迄今为止印象最深的一届,“我们对温州队前一天,对方教练找到我,说:‘你们的庄红佳实在太厉害了,速度太快了。’”庄红佳是这届的女足队长,也是学校里第一批拿到二级运动员证的,她有个绰号“蝴蝶”,因为爆发力强、速度快,在场上就像蝴蝶的飞行路线,灵活且不可预测。身体天赋极佳但零基础的她被王建华极力邀请来女足。“她把大家凝聚了起来,寒假下雪天都来学校练。所以三年之后你会发现,这帮女孩永远不服输、永远都是笑盈盈的,很有朝气。”
庄红佳
然而,想要走职业路线的想法,随着三年后她和队员升入浙江商业职业技术学院而渐渐熄灭。高职期间,她们帮学校拿了省大学生联赛的三连冠,现在商职院体育馆墙上还贴着她们的照片。如今,庄红佳从事着和足球完全不相干的工作,但她加入了一个业余女足俱乐部,是副队长,每周至少会有一场比赛。在这个俱乐部里,大部分人和她一样——曾是校女足队员,但最终没能走进足球圈,“大家来跑跑踢踢,也是调节工作压力,足球已经变成我们的一个爱好了。”
庄红佳所在的业余女足俱乐部
随着“杭州足球学院”揭牌,王建华时常在想:“如果庄红佳毕业时有这个选择,她会不会选择这条路?或许她在足球上能有更好的成就?”但是,如何保证这些学生的文化课成绩能达到统招进杭师大的学生的水平?明年它的招生人数会不会还只有25人?很多事尚未有定论,他自己也说不好。
社会对校园足球有个诘问:“学校能培养出音乐家、科学家,为何培养不出职业运动员?”看着一届届踢足球的少年少女的坚持与放弃,钱波发现,有很多问题堆积在大学前,一时半会解决不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师资。2009年,国家体育总局和教育部正式启动了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活动计划,钱波就是在这一年转型成足球的专项老师。他大学读的是体育教育专业,“足球的专业性很强,所以教足球,那些经过青训的足球运动员专业比较对口,但学校公开招考体育老师有理论考试,它要求你对教育学、心理学、中小学体育教材教法要非常熟练,还要各种体育项目都会教,这点上他们就没有优势了。”学校要发展校园足球,只能让像钱波这样的体育老师再学习,转型足球教练。
今年11月13日,杭州足球学院在杭州师范大学仓前校区挂牌。
除了升学通道、师资、场地外,钱波觉得,制约校园足球发展的还有家长和老师的观念,“他们总会说:‘你拿足球赌明天成本很高,因为最终成为职业球员的概率极低。’但校园足球只是培养职业运动员吗?”
2014年,国务院颁布《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此后的10年,“体育产业”成为关键词;2015年印发的《关于加快发展青少年校园足球的实施意见》中,校园足球的工作目标第一条便是“学生广泛参与足球活动……学生身体素质、技术能力和意志品质明显提高”。
全国足球学院(足球运动专业)建设与发展高峰会议上,来自杭州、上海、南京等地的高校足球学院学者谈论校园足球与职业足球的衔接路径。
“如果校园体育并不完全是为了培养竞技体育人才,那它的作用,是不是培养孩子们终身运动和为体育产业消费的习惯?”采访中,一位教练反问记者,“不管是当教练、俱乐部运营还是足球解说,甚至卖足球的,是不是都是我们可以成为的方向?哪怕她们把这个当成兴趣,我也能说,校园足球是有成效的。”一如庄红佳获得了乐趣,并很有可能把足球当成一生的爱好。
遥想100多年前,当时的女性还在裹小脚,就如莫言在《红高粱家族》中写道,“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外曾祖母用它,斩断了奶奶的脚骨”;75年前,随着新中国成立,妇女地位发生历史性巨变;25年前,第三届世界杯女子足球赛,中国女足斩获亚军;如今,杭州足球学院挂牌,梦想变得更清晰……
李雅利和队友捧杯
眼下,庄红佳所在的女足俱乐部,刚换了新球服,白底蓝纹粉插肩,赛前女生们排成两排合影,准备来场酣畅的比赛;李雅利还在回味年初在广西北海的集训,教练提早把她们叫醒去海边,那是她第一次和队友们一起看海,大家堆沙堡,欢呼雀跃;快毕业的黄紫橙,正是充满勇气的年纪,她没想过踢球的得与失,“能踢就一直踢。”
球场上的故事还在继续,冬季的寒意在女孩们生风的脚下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