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梦到了她。
她总是这样,交织着蓝绿颜色,不提防,入梦而来。
少时的记忆,顽固地停留在一个女人的玉坠子上。蓝绿色,正四方,透明而空灵。蓝绿交织着,有一股妖气,一条金线吊着,那颈子又细又长又白,多少年,我都不曾忘。
还记得她喜欢穿蓝绿的旗袍。因为身材婀娜有致,又因为蓝绿色不同于红的艳俗黄的明烈,也不同于白的纯粹干净……
蓝绿色,有种说不出的放肆和诱惑,穿在她的身上,多了无限的神秘,如天女降临。又是一条盘踞于我心中冷艳的蛇,多年来魂灵不散。我常常会想起她来,虽然她已经离去多年。
因为与别的女子气场的决然不同,她每每出现,便让别的女人骂做妖女,又或者背后说她的坏话,好像说那个《西西里美丽传说》的玛琳娜。女人们能允许一个女人的平庸,但绝对不允许她太出类拔萃。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
出众的女子总是会得到排挤,何况她敢于穿那种蓝绿色旗袍,更显出身材的高挑和皮肤的白皙。她几乎成为所有男人们心中暗恋的对象,也成为一些少年,比如我,心中最神秘的女子。
我艳羡她骄傲的样子。
她的恋人是空军飞行员。在小城,有那样的一个恋人是得意的。空军飞行员五个字充满了时髦和贵族的动感,整个小城只有那一个帅气的空军飞行员。所以,让女人们嫉妒更在情理之中。
庆幸的是,我和她是邻居。
每每放学,我穿过那些女贞和冬青到达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有莫名其妙的胭脂香。一个在文工团跳舞的女子,一个穿蓝绿旗袍的女子,无疑对我构成巨大的诱惑力。很多个黄昏,她给我涂上蓝绿色眼影,让十三岁的我看起来有了鬼魅之态。
以后多年我对蓝绿色情有独钟和她有直接关系。今年春天,我去了一趟中国美术馆。在一楼的东厅,我看到了一幅名为《蓝绿》的画,大片的蓝和绿纠缠在一起,触目惊心的美,触目惊心的大胆对比,触目惊心的回忆滚滚而来。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此去经年,我离十三岁有多远了啊,我离她有多远了啊。
她终于被别人泼脏水,说她和文工团的男人如何如何,有人把匿名信写到部队。结果是,空军飞行员来了信,提出分手。
我记得,她的眼泪落在果绿色旗袍上。她的手冰凉,她握着我的手,无助地说:“帮帮我,帮帮我。”
好像我真的可以帮她。
那时整个小城的电话那么少,只有电信局可以打长途。北风呜咽,她骑自行车带着我,顶着北风去打电话,她要和他解释,要和他说不分手。
那天真冷,我的手脚都冻麻了才到了。夏天过去了,她的蓝绿旗袍收起来了,但她还戴着那个玉坠,藏在心窝窝那里,带着她的体温。
等了好久才打通了电话,她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委屈地说:“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你不能不要我……”声音很小,但对方很快就挂了电话。我又替她打了一次,远方的男人对着我喊:“不要再纠缠我了,没意思了……”
我茫然地听着里面的忙音,让她牵着手走进冷风中。
我们去一个小店吃了馄饨。那个小店冒着馄饨的热气,玻璃都雾了,馄饨好像一个个小鸽子一样要飞起来,她掏出那个玉坠摘下来,忽然笑了:你看,这个玉坠的蓝绿色可真好看。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因为她好像平静了下来。我们往回骑,风刀子一样打在我们的脸上,开始下雪了,北风夹着雪,那么冷,那么冷。
她在到家门口时说了一句:“你好好睡觉去吧!”那么普通的一句话,我还不懂得,那居然是我听到的她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有人尖叫着:有人自杀啦,有人自杀啦!
她死得很平静,吞了很多安眠药。她戴着那个玉坠,穿着那件蓝绿色旗袍,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美,我摸了摸她的脸,很凉,凉得像一块蓝绿胭脂。
我却掉不出眼泪来,高烧不断,直说胡话。母亲说我撞到了鬼,请小城里有名的大神儿为我招魂,我的魂是一个月之后回来的。回来之后就搬了家,从东城,搬到了西城。
那些年我一直努力地忘记她,偶尔梦到她也不提。后来我终于明白,越是努力忘记的人,越是终生不得忘记。
张爱玲看到母亲照片时,说,她的母亲一生喜欢蓝绿色,喜欢那种曼妙妖娆的颜色。为此,张爱玲一生也没有逃脱这个颜色,在她的小说中,到处都是蓝绿色的痕迹。
所以,在琉璃工坊,在看到那些蓝绿色的琉璃时,我顾不得人家笑我,眼泪落到那琉璃上。
那蓝绿胭脂,曾经染了少年心,我知道,它有多蓝,有多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