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德里克·贾曼花园的时空间解读

一花一世界——

德里克·贾曼花园的时空间解读

作者：云嘉燕，赵耕真

古往今来，花园（garden）一直是一个充满着亲手栽培植物的隐秘乐趣的所在。花园的存在具有多种理由和意义。从形而上学的角度来看，花园反映了设计它的人的精神世界。花园不仅仅是景观的一部分，也是一个独特的能够创造出属于自己内在世界的地方，因此每个花园都蕴含独特的场所精神。花园不仅通过其中生长的特有植物表现自己独特的地方性，同时也受到设计者的极大影响。因为花园设计者的性格或气质，以及他们的信仰或经验都会反映在作为物质空间的花园中。在这种背景下，花园具有自己的特定空间身份，如果没有设计师就无法实现这一点。

由此可见，花园和设计师之间存在非常密切的关联。在此基础上，可深入考量花园所散发的能量对人类产生的影响，以及花园如何与人互动，从而激发出人的怎样的感性情感。通过这种思考，可以了解到对于人来说，花园具有怎样的价值，以及这种价值是如何展开的。因此，本文以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1942~1994）的花园空间为释读对象，试图从时空间的多层次维度解释这座花园的内蕴。

作为艺术家，德里克·贾曼多才多艺，从事跨学科的艺术活动，涉及绘画、电影、文学创作、设计和花园设计等多个领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贾曼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开始在自家庭院打理园艺。他的花园作品在2004年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举办的Art of the Garden展览中被展示为艺术品，受到广泛关注。英国园艺史上，业余园艺爱好者的活动尤为突出，威廉·申斯通（William Shenstone）、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伊恩·汉密尔顿·芬利（Ian Hamilton Finlay）等人至今仍被视为备受尊敬的园艺作家代表人物。然而，与这些人相比，贾曼作为园艺作家的成就相对较少人知，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在电影方面的成就极为杰出，多数研究关注他的电影作品，对他设计的花园作品研究相对不足。因此，解读贾曼作为花园设计师的活动并分析他的花园设计理念是扩展园林史研究视野所必需的工作。

本文旨在揭示贾曼花园空间所蕴含的多层次的时间结构以及沉浸在时间中的多元空间，以及其花园空间所具有的独特内涵。本研究采用文献分析结合理论论述的方法展开研究。文献以《Derek Jarman's Garden，1995》为重点，以贾曼在花园中生活时像日记一样写成的《Modern Nature，1992》中关于花园的片段内容作为辅证。研究的空间范围是贾曼位于英国肯特(Kent)地区的邓杰内斯(邓杰内斯)海滩上的展望小屋(Prospect Cottage)，主要涉及到的区域是小屋后院花园。

图/展望小屋，来源于谷歌地图

在形而上学上，“花园”的概念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建筑学和植物学，因它也指向幻梦与神话的世界，所以花园被用来解释连接灵魂和大地关系的载体。在每个时代和许多地方，被从伊甸园驱逐出来的人们试图重建失落的乐园，构想了一个作为花园的所在。花园的历史向我们展示了人类总是将花园视为一种特殊存在，即一种充满怀旧或深深渴望的空间。因此，花园的空间可以被看作是由具体实体土地和标识灵魂的精神象征组合而成的产物。换句话说，花园由物质的外在空间和精神的内在空间组成。

每个花园都是容纳文化的容器，也可以说是解释世界的地方。无论是理想的还是现实的，人们都是自己花园的塑造者，也是自己居住环境的一部分。花园是人类经手打造的一个空间，充满了人性，是人类灵魂的投射之地。人类的心灵包含着思维、情感、直觉和感觉四种功能，在心灵中，空间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此，花园内在的相对空间会随着人类的心灵世界而变化。这种心灵世界中塑造的时间维度展现出隐藏的虚幻空间。花园空间存在于绝对持续的时间中，也存在于人类内在意识中。这种存在使得属于人类心灵世界的时间重新组织空间。此外，花园空间与城市空间不同，几乎没有历史性事件所带来的城市居民的集体记忆，只被视为一方个人的场所。因此，在多维时间中呈现的花园空间具有不规则的形态，由于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具有独特性，因此花园具有无法预测的属性。

花园空间中存在着多种类型的时间，这些时间相互交织在一起。从客观时间的角度来看，花园中的时间是生态连续性的体现，包括季节变化、植物生长周期、昼夜更替、日出日落等自然节律。与之互动的时间则是在日常生活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社会时间，包括起床、工作、吃饭、睡觉、修剪花园等。主观时间是由人类在花园中漫步时产生的一系列意识和感知所决定的。根据人类的意识，花园空间的时间可能是当前的，也可能是沉浸在过去回忆中的空间，或者是在广阔未来幻想中虚构的空间。此外，花园空间中的时间也可以是一系列感知中存在的悲伤之地，也可以是无限快乐的空间，存在于过去或未来。因此，花园空间由于时间的多元层次而被投射到多个维度上。

因此，花园在许多方面都非常独特，被视为一个“其他”的地方，或者是一个“中介的”或悖论的空间。正因花园中存在的时间，花园内在的空间得以丰富展现。通过将时间投射到多个维度，花园内相同的物理空间呈现出更多样化的内在。这种空间的内在由人类的精神世界维系，包括人类的思维、情感、直觉和感觉。花园时间的不规则变化导致花园空间展现出多样的内在，因此花园空间的深度和时间的多维性密切相关。

园艺师认为花园是“任务场景（taskscape）”，包括主动参与。花园的培育涉及一系列感官。通过视觉观赏花园景观，通过嗅觉嗅到土壤和植物的气味，从事园艺工作时连续的触感也会被唤起。胡塞尔（Husserl）将触觉视为所有感觉的基础感觉，即感知世界是由触觉构成的。触觉与肌肉感觉相关，是我们的身体在空间中移动时感知的能力。这有助于我们感知世界，有时也会在使用工具或进行工作时获得某种感觉。

吉布森（Gibson）认为触觉是包含全身感觉的综合体验。在园艺过程中，触觉经常被使用。当园艺师握住农具或触摸土壤时，身体和物体通过触觉相互连接，刺激全身感觉，这种感觉也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此外，梅洛庞蒂认为视觉甚至比触觉更重要。然而，在园艺中，甚至可以将视觉视为包含情感的触觉，图像在视觉体验中触发触觉，而全身感觉则通过图像从过去积累的情感反应在连续的层面上被激活。在这种情况下，人类通过身体感觉，特别是触觉来感知园艺。这种感知揭示了视觉上的多维空间特征。

因此，花园在无限的客观存在之前成为人类主体的主动意识和感觉的契机。花园是个人意识流动的空间，是感觉的延伸，可以被视为一个感性空间。此外，与城市空间不同，由于个人的私密性更加突出，花园空间具有可以根据每个人独特气质转化为无数无限维度的特征。正是由于这些特征，花园空间扮演了最大程度上肯定人类主体性的角色。正是这种角色，花园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被表达为多元化的空间，并且这些空间成为激发人类内在主动性的源泉。

贾曼出生在英国诺斯伍德（Northwood）。他的父亲是英国皇家空军（RAF）的军官，母亲在哈罗艺术学院（Harrow School of Art）学习并曾短暂从事服装设计工作。在1942年至1950年期间，贾曼随父母居住在英国、巴基斯坦和意大利，后来回到英国。贾曼对园艺的兴趣始于幼年时期。他4岁时第一次从父母那里得到了一本园艺书籍《美丽的花朵及其种植方法》，他对这本书很感兴趣。在小学时期，他甚至获得过花园设计奖。园艺和花园设计从童年时期就已经在贾曼的意识中萌芽。

图/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来源于网络

在1970年代初期，贾曼的妹妹和妹夫打算接手一家名为Verzons的餐厅并将其改建为酒店，贾曼为他们设计了花园。尽管实施了设计计划，但遗憾的是，在花园完工之前，Verzons被卖给了其他人。遗憾的是贾曼设计的花园也没能完成，只保留了设计规划。从那时起，花园设计成为了贾曼艺术活动的核心。作为舞台和布景设计师，他创作了许多作品，像是为约翰·吉尔古德（John Gielgud）的《唐璜》（Don Giovanni）歌剧设计虚构的花园，用于戏剧表演。此外，他还为肯·拉塞尔（Ken Russell）的电影《恶魔》（The Devils）设计了花园供拍摄使用。因此，花园设计一直是贾曼艺术生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1986年，贾曼被诊断出患有艾滋病。随后的1987年，贾曼和他的伴侣HB在散步时被邓杰内斯（Dungeness）海滩上一个远处有着黄色窗框的黑色小屋吸引，贾曼突然觉得那就是他想要的房子，产生了购买的冲动。幸运的是，那栋房子正好在那个时候待售。贾曼顺利购买了这栋房子，并开始在前后院落中种植花草。贾曼的花园被认为是他在邓杰内斯的最大成就，园艺工作在他晚年扮演着非常关键的角色，甚至被视为一种神秘的存在。

1990年，贾曼在自己的花园里拍摄了电影《The Garden》，随后出版了一系列与花园有关的书籍，如《Modern Nature（1992年）》、《Derek Jarman's Garden（1995年）》，记录了许多关于花园的碎片化故事，以及对通过花园感受到的精神世界的反思。有人声称邓杰内斯是一个像魔法般的地方，如果你去过那里，就可以体验到贾曼所感受到的孤独和宁静。从某种程度上说，尽管贾曼一生从事了许多艺术活动，但花园贯穿了他的整个生命脉络。在他感到病痛折磨时，花园成为连接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纽带，可以认为它是一条看不见的通路。

图/展望小屋平面示意图，来源于本论文

图/展望小屋前景，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贾曼将自己在邓杰内斯的房子称为“展望小屋”。花园建在通往一栋古老小屋入口的路上。在80年代，贾曼来到这里时，看到这座古老的小屋周围只零星散布着鹅卵石及植物，对于这个有花园的建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认为在这里建造花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条件使得花园的建设变得非常困难。由于位于海岸地区，土壤贫瘠，难以种植植物，而且房子周围有核电站，这样的环境与美丽的花园相去甚远。尽管如此，贾曼仍然被展望小屋屋檐的黑色所吸引，他在院子后种植了蔷薇，并发现了有趣的带有小孔的石头，用作花园装饰，比如在玫瑰周围用石头点缀成项链。作为一个充满热情的园丁，贾曼开始了园艺工作。

图/展望小屋园景，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贾曼作为园丁在他的花园中劳作，来源于电影《花园》截图

贾曼对收集园艺工具非常重视。第一个园艺工具是一个小苗铲，用它来修整展望小屋的花坛。接下来，耙子、锄头、铲子等被认为是园艺工作中最有用的工具，修剪器用来修剪神圣亚麻（santolina），铲子和耙子用来移动沙土。在所有工具中，锄头是最常用的，它使得模糊的白砂岩闪耀光芒。为了找到更好的工具，他去了一个名为Appledore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非常便宜的园艺工具店，购买了多功能工具，形状是小型铲子，价格为7英镑。贾曼看起来不再像一个艺术家，而更像是一个专注于园艺的园丁。

图/作为园艺师的贾曼，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在这个花园中，有各种各样的植物，包括蔷薇、车前子和海甘蓝。特别是车前子和海甘蓝被视为花园中非常特别的植物。此外，还有白色鸢尾、野生红花和蓝色车前子等植物为花园增添了丰富的色彩。随着季节变化，刺菊花呈现出多种形态，薰衣草也会自然生长。接骨木生长得像灌木一样，多年生的豆科植物和岩芥在花园里自然生长。然而，尽管贾曼的花园在生态学上是稳定的，但由于邓杰内斯是特殊地区（SSSI：Site of Special Scientific Interest），因此在这里种植植物有所限制。尽管如此，灰色山柑、紫云英和矮紫菀等各种花草都开出了美丽的花。另有邓杰内斯特有的地衣包括驯鹿苔、绿苔和带有粉红色花朵的小车前苔，长势极好。种植在展望小屋周边的植物虽受到环境条件限制，但它们都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电影《花园》是贾曼于1990年在他的花园拍摄的，可以说是他最具叙事性和最私人化的电影。这部完全在户外拍摄的电影以“梦想”和“记忆”的形式构成，这两种形式的结构相辅相成，相互依存，引导着叙事。这部电影构建了贾曼自己的幻想世界，他在自己梦想中的幻影世界中直接扮演主角。《花园》不是通过具体的对话和相互联系的场景构成的，而是通过片段式的画面反映了同性恋者在世俗偏见和迫害中受到歧视的境遇。

在残酷的现实场景之间，穿插着花园安宁祥和的画面。其中，出现了贾曼亲自修剪花园和生长在花园里生命力顽强的植物的场景。在电影的结尾，展示了同性恋情人离开世界的场景，并开始了电影中唯一的独白：

我在这座花园里漫步

握着逝去朋友的双手

我的世代迅速步入暮年

寒冷，寒冷，寒冷

他们如此无声地离去

被遗忘的世代是否曾尖叫？

还是满怀无奈地离开

静静地抗议着清白

寒冷，寒冷，寒冷

他们如此无声地离去

…

我的庭院里开着剑兰、玫瑰、紫罗兰，蔚蓝

那甜美的花园，曾经的欢愉已消逝

请在明年回来

寒冷，寒冷，寒冷

我如此无声地逝去

——电影《花园》

这里的花园象征着痛苦和快乐。花园对于贾曼来说是更像是一种沉思空间，它是贾曼精神世界中无尽喜悦的承载。最后重复的“寒冷（Cold）”一词表明，尽管受到冷漠世俗的的影响，他仍对明年花园中绽放的美丽花朵心存祈盼。因此，在电影中，花园可以被看作是对新时代的到来包含殷切希望的空间。

天堂中有花园，有些花园本身就是天堂。贾曼曾经说过，他的花园也是天堂。贾曼在艾滋的痛苦中发现，园艺工作对他有治疗效果。在确信自己的生命不会再长久的情况下，他开始热衷于园艺，并将自家庭院打造成了一个“天堂”。

贾曼的花园完全承载了他的灵魂。花园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或不同秩序的门，是他在去世之前与自己的精神世界沟通的地方。这超出了花园一般边界的概念，因为花园并非仅仅透过它来看或看到更多，而是因为花园通过传递信息或阐释某种信仰来代表那些园中人。

图/花园的后方是发电站，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图/贾曼在花园中的书写，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花园空间中存在的客观时间指的是生态时间。贾曼在他的著作《Derek Jarman's Garden》中生动地描述了随着时间而变化的花园四季。他以一个园丁的身份观察并记录了每天在自然时间中不断变化的花园。在花园中展现为四季更迭的时间可以被视为客观时间。这些时间是在没有园丁个人主观意识介入的情况下，根据地球的旋转而变化的时间。贾曼这样描述了春天的花园：

路上满是春花。郁金香令人惊叹。有紫色和黄色的装饰，深紫色的郁金香在繁茂的黄褐色月桂花上摇曳。还有白色的风铃草，蓝色的勿忘我和金盏花。海岸甘菊像树叶一样长出来。龙牙石几乎消失了。花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Jarman, 1995:130)

这些都是关于春天盛开的花朵的微不足道的个人故事，例如郁金香、风铃草、勿忘我和金盏花。生态性的时间给花园带来了丰富多彩的面貌和生动的活力，贾曼通过欣赏这些奇妙的景观简化了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在由颜色构成的空间中，贾曼感受到了花园的治疗效果，并体验到了内心的平静。这种感觉可以通过对花园当前时间的景观进行深刻的体验来理解为获得了内心世界的喜悦。

在客观时间的循环中，花园内的时间被个体的感知所超越，花园空间不再仅仅是具有物理属性的客观存在，而是变成了充满静态表象的空间。这时，虽然花园空间处于客观时间中，但对于欣赏花园的人来说，它却呈现出另一种空间形态。花园与人类的精神世界沟通，隐秘的交流不断进行。类似的描述也出现在夏天的花园中：

在邓杰内斯，最美的季节是阳光灿烂的夏天。黑色的房子变成了金黄色，阴影几乎延伸到海洋。从粉红色变成白色的微小卵石在太阳落山后反射着光芒。这里的黄昏无法与其他地方的黄昏相比。这里的黄昏是在完美的宁静中。在这里，时间仿佛暂停了一样。(Jarman, 1995:44)

这些记录显示，夕阳西下时，贾曼被花园景观迷住。随着太阳西沉，渐变的光线在园中创造出多种色彩和画面，营造出宁静的氛围。贾曼感受到的这种完美宁静超越了花园空间的物理维度，属于主观感知。生态性的时间带来的花园美景在人的心理感受下，不断在时间的流逝中形成新的感性空间。换句话说，在客观时间中，通过贾曼的感知，主观的花园空间展现而成。贾曼这样记录了冬天的花园：

当冬天来临时，用石头做成的圆圈取代了花朵。花园的前部有白色和灰色的石头，观赏这些石头就像是一个魔法般的时刻，偶尔还会有红色的石头出现。(Jarman,1995:47)

在花朵都枯萎的冬季，花园的景观只能欣赏位于家前院的碎石造型，这似乎给贾曼提供了无限乐趣。通过在视觉上逐一触摸并检视这些石头的过程，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像魔法一般的精神刺激。即使不是通过触感，单是眼睛的观察也带来了丰富的静态感知片段。因此，花园在客观时间中，由于贾曼的主观感官，重叠为一个充满个人情感的特殊空间。贾曼还有这样的叙述：

我可以坐着静静地观察植物一个小时。植物给我带来了平静。我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注视着植物。（Jarman, 1995:57）

在流逝的一小时中，贾曼在花园里什么也不做，仅仅通过观赏植物就已经感受到了平静。这种平静可以被视为从贾曼的精神世界深处唤醒的情感，它是通过长时间的视觉刺激获得的感觉。视觉被包含在触觉中，成为人们感知花园的主要方式，而身体上引起的感觉则由触觉的主导扩散开来。通过心灵感知到的平静，或者说魔法般的时刻，由人的视线作为媒介，转变为触及最根本的心灵或灵魂的触觉。这实际上是一种通感（synaesthesia）。正是因为这种通感，属于客观时间的花园空间不再是一个单一的实存空间，而是展开为无限的多维空间。因此，贾曼曾这样说：

花园中有魔法。这是惊喜和寻宝的魔法。花园是寻宝的地方，而植物们则玩着捉迷藏。（Jarman, 1995:47）

通过这一点，花园不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因贾曼的感官体验而变成了一个充满神秘隐密性的空间，这个空间是由模糊的幻觉所构成的。此时花园与贾曼之间通过无形的感官联系相连。花园的世界是静态的，但花园的客观时空超越了物质世界，通过步入这一空间的个体的感官进入精神世界，从而赋予生命体以欢喜的价值，并因这种价值使得属于客观时间的花园空间成为主观的情感空间。

因此，花园内含了个人的情感或思想等精神世界，反映了形而上学的意义。由于园丁的感官体验或创造性思维，花园的时空可能会突出某些意义，或超越某些意义的维度。花园是人类达到深刻领悟所需的工具之一，即识别梦境之外的实际所必需的工具。因此，花园在客观时间内表达的不仅是物质之上的，还是由人的主体感觉产生的一系列观念，这些观念丰富了花园空间的内涵。即客观时间中存在的花园空间最终是非客观的，它是随着人的主体体验而变化的。

图/在花园中观看植物的贾曼，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花园的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不同，它是随着园艺师或游园者的主体意识而变化的时间。花园空间中的主观时间与客观存在的时间无关，仅由游园者自己确定。花园作为客观存在的空间，可以被视为一种母体，通过在这个母体中植入人的主观意识，便能唤起无数多彩的空间。

对贾曼而言，花园中存在的时间是无序的，随着贾曼的意识而变化。在这种不规则的时间中，贾曼唤起了他所培育的花园空间的多层次维度，赋予了充分的人类主体的主观动机，然后在主观时间中展开的花园空间表达了存在的缺席。从记忆或回忆中的空间视角出发，贾曼对春天花园中散发的花香如此描述：

春天盛开的所有花朵和丁香花的香味都存在于我心中的一个特别的地方。(Jarman, 1992:30)

尽管生态时间不断向未来奔跑，但贾曼的记忆中的时间是自由和无限的。这可以被视为一种记忆中的时间。春天满是花朵的花园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空间，而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空间，可以在另一个维度的回忆中自由漫游。那里仍然留有丁香花的香气和春天的清新。通过多维的时间，花园不仅证明了它作为现实空间的存在，还通过时间的多元性证明了它作为一个内密空间的存在。贾曼接着说道：

园艺师属于一个不同的时间维度，那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不是关于安排上下班时间、午餐时间或赶最后一班回家的车的时间。当你走进花园，你就成为了这个时间的一部分，你感知到这个时间的那一刻将永远难以忘怀。周围的风景都已改变。在你说出“阿门”之前，那里“阿门”已经存在。(Jarman, 1992:30)

贾曼强调了园艺师所体验的花园时间的特殊性。当你进入花园时，存在一个不同的时间维度，处于这个时间中感觉就像是处在一个圣洁的氛围中，仿佛成为了信徒。此外，这种时间与日常生活中循环的时间（如上下班时间、吃午饭的时间等）有所区别，花园中的时间是从日常的规律时间中分离出来的，它只属于花园空间。另一方面，花园内的时间与日常的琐碎秩序所在的时间不同，它位于一个独特的维度。

在这里，花园成为反射贾曼内心世界之光的镜子般的存在。花园空间现在可以被视为一种独特的存在方式，作为媒介使人类和世界能够相互沟通。从这种视角看，花园空间可以视为人的主体意识中存在的时间，联系人的内心与外部的现实世界。因此，花园是存在于主观时间中的一种精神空间，在那里重新编排时空的秩序，成为根据人的意识经历情感的空间。

当我独自一人在花园中宝贵的时光里，我睁大眼睛凝视着我花园的成长，感受到一些不经意间的感染性变化正在我如朋友般的花园中发生。在这里，我梦中的花瓣绽放又凋零，有时玫瑰的叶子突然全部掉落，散落在来时的路上，或者是郁金香的一片花瓣掉落，它的完美容颜终归破灭了。（Jarman, 1992:18）

以上叙述描述了当贾曼处于自己的花园时，他如何抽象思考属于未来时间的花园的空间面貌。这里的时间根据贾曼的意志属于未来，未来的花园中花朵凋谢，美丽景观消失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上演，这给贾曼带来了悲伤的情绪。因此，当前的花园空间根据贾曼个人的情感和从未来带来的时间，变化成了另一种的空间。所以，属于花园的时间随着人的精神状态的变化而变化，由此也衍生为了一个情感空间。可以找到关于花园未来时间的另一种描述：

野玫瑰是邓奇尼斯的植物。如果世界停止了，然后人类消失了，谁能说是我还是鸟儿移植了野玫瑰呢？（Jarman, 1995:28）

这段话讲述了当贾曼最初想把野玫瑰移植到自家庭院时，从坎特伯雷的清教徒那里听到了不好的评价。他们说移植幼苗可能会造成伤害，但贾曼用上面引述的话回答，暗示在假设人类消失的情况下，鸟儿也可以扮演园丁的角色。这表达了对园艺师生命有限性的认识，即使没有园艺师，也会有其他园艺师存在。花园是一个比园艺师有限的生存更持久的实体。无论是过去、未来还是现在，花园都会根据人的主观意识演绎空间的多维变化。这不仅展示了花园空间的多层结构，还表明了在花园这个空间中，人的主观情感和意识是主导的。花园可以被定义为一个超越物理和客观的生命空间，它充满着人类的感性情感。

图/园中植物，来源于《Derek Jarman's Garden，1995》

本文将花园空间中的时间分为客观时间和主观时间，其中客观时间是生态时间，即具有持续性的量化时间；主观时间则是根据人的主体意识，可能是过去、未来或现在的时间，还包括由人的主体感觉引起的情感化时间。

从客观时间的角度解析了贾曼的花园空间，发现贾曼的个人情感使花园变成了一个感性空间，同时展现了空间的多层属性。因此，存在于客观时间中的花园也是由人的主体即贾曼的感觉所决定的。从主观时间的角度审视贾曼的花园空间，发现贾曼记忆中的花园空间和未来幻想中的花园空间，由贾曼的想象形成了含义丰富的空间。因此，在主观时间中，花园空间随着贾曼的意识变化而变化。

无论时间是客观还是主观的，花园空间都超越了物理空间的存在，能够根据人的主体意识或情感展现无限的空间，说明了其内密性。通过阐释这种花园空间的特性，人与花园相互作用，引发精神上的共鸣，最大化了人的主体意识和感官体验。

贾曼的花园空间记录了他作为园艺师的生活，包含了他的渴望以及他对当时英国社会歧视同性恋的反抗精神。因此，花园是贾曼内在生活的证据，也是反映当时英国社会文化的一面镜子。在贾曼的花园中，个人的情感和意识在其中流动并扩散，成为一个纯粹感性的空间，肯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与其他开放空间不同，花园空间更多地注入了人的私人感受性，与花园的物理空间结合，形成了独特的花园空间的内密性。因此，花园空间是一个感性空间，根据每个人的特殊气质、性格和感受，花园空间的内密性会不断变化并重新编排。可以认为花园空间是一个人的自发性、主动性和主体性得到最大限度接纳的空间，即人的自由意识和情感可以无限制地表达的空间。

通过与传统的花园研究方法不同的尝试，本文关注了“花园与花园设计师的关系”，展示了花园空间的独特性。随着花园文化重新受到人们的关注，成为我们时代文化的重要部分，本文试图找到符合这一文化趋势的见解，通过研究“德里克·贾曼的花园”这一花园空间，解析了深藏在花园空间中的人的主观性产生的一系列缺席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