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既澄于1922年撰文评价梁漱溟(1893-1988)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的发挥是“近代化的孔家思想”,即已用“近代化”一词 ;1927年柳克述(1904-1987) 撰述《新土耳其》一书,则将“西化”与“现代化”并提 。1929年胡适于上海出版的Christian Year-Book发表“The Cultural Conflict in China”,使用了“Wholesale westernization”与“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这两句话 ,他后来说,它们可以分别被译为“全盘西化”与或可译为“一心一意的现代化”,或“全力的现代化”,或“充分的现代化”;当时潘光旦便就此文写了一篇英文书评,表示他可以赞成“全力现代化”,而不能赞成“全盘西化” 。可以想见,至少在这两位知识精英的认知里,对于“modernization”的认识,已有交集。可是,谁是将“modernization”等同于汉语世界的“现代化”(或“近代化”)的第一位论者,仍是待解的谜题 。惟则,从1930年天津《大公报》的一篇因“中原大战”而起的感想文章里,便已大量使用“现代化”一词(如谓“军事的现代化”、“经济的现代化”、“现代化之政治”),更倡言“从进化公例言,现代化乃自然必至之趋势”,“一切一切的‘现代化’,乃进化公例所要求”,甚至于提出以“确立法律秩序”和“表现民众意志”为内容的“现代化的政治”的要求 。可以揣度,“现代化”一词已然在知识阶层里流行开来,虽然《大公报》的作者或读者对它的意义/内容未必有共同的认知。亦正如后来张素民发表在《申报月刊·中国现代化问题特辑》上的文章《中国现代化之前提与方式》之所谓:
凡是一个好的外国名词,到了中国就失却它原来的好意义,而变为坏意义了。“现代化”一名词,英文为modernization;但是现在流行的“摩登化”一名词,仅持时髦言;这和原文相差,不只一万八千里了。比方说a modern youth,决不是中文的“摩登少年”,乃是指身体强健,知识充足,能耐劳苦,肯为社会服务的青年。
可是,就二十世纪的现实而言,在一个还未像西方一样“现代化”(甚至于还不曾准备好要走进“现代化”)的“落后”国家/社会(的知识分子),想要创造出自主的文化认同(an autonomous cultural identity)空间,固然正是对遭逢巨变的响应方式,让人们分享共同的感情和经历/经验(sentiments and experience),却总是在中心和边陲之间、原型和复制之间、模仿和创造之间,彷徨歧路,制造无限的思想冲突/紧张。好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土耳其的国族重建历程里,在凯末尔(Mustafa Kemel, 1881-1938)领导之下的“革命”,矛头所向也是文化意义上的,他尝谓:“我们不能把自己关在自己的疆界里而忽视了外面的世界。我们应该像先进而文明化的国家一样生活在当代文明的中心。”既然西方等同于真正的文明,西化似乎乃是逻辑上之必需与必然,其影响所及,却可能是否认与镇压集体的历史记忆,也拒绝和压抑了土耳其社会与文化的实际样态(actuality) 。就中国(的知识分子)而言,在1930年代以因应国族危机而开展“文化改造”的道路上,即便“现代化”一词带给人们“橘逾淮而枳”的困惑,对它的意义/内容的认知差距,亦让人有无可调和之感(即正如胡适和孟森的“迷惘”一般);但是,就同样描述“西力东渐”的现象与瞻望国族文化抉择前景的向度来说,它从一开始,便以相当正面的姿态进入汉语世界,而与此前流行的“欧化”或“西化”等词汇可能承载的负面意义,大异其趣。
先以胡适个人为例。胡适对“现代化”这个新名词的因应修辞固然是重弹“多研究些问题”的旧调,却同时把它用来作为评价历史进程的范尺,声言“在三十年前,主张‘维新’的人,即是当日主张现代化的人”,只是因为此后“思想上的大变化,文化评判上的大翻案”,竟而走到了“对于‘现代化’的迟疑与矛盾”的地步上去,竟找不到一个“形成了的现代”的标准 。后来,在第二次中日战争硝烟迷漫的岁月里,远渡美国争取援助的胡适,更以美国人为对象,既撰文控诉日本“日本无法容忍中国的统一和现代化”(Japan cannot allow a unified and modernize China to exist……) ,也向那里的史学界同行公众发表他对于中国与日本的“现代化”的失败与成功的原因(Why was Japan so successful in her task of modernization, and why was China so unsuccessful?)的比较探讨 ,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亦是日后(特别是中国与日本的)“现代化研究”领域的工作者乐此不疲的研究主题之一 ,胡适“但开风气不为师”的学术实践,仿佛由此又得一例 。
从“现代化”在中国的论说史观之,它作为知识分子表达对于中国未来前景所向的各种想象,以1920年代中期为起始,至1930年代初期则已一跃而为论述措辞的重要潮流之一,它就像是一方足可供各方论者自由开展述说的无限想象空间。“现代化”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理解/诠释/想象世界的“后设语言”,它的内容涵义,论者自有其个人之认知所及,不必有共同的认定界说。论者往往就自身之所需,将其信手捻来,既可以依据立论需要为其添加实质内容,也可以借其表达无须任何论证的主观期待。同时,“现代化”也具有作为书写近代中国历史变迁的“叙述实体”的作用,指导着史学工作者如何将近代中国千样万态的历史事件串联起来,生产它们的总体意义。因此,汉语世界里的“现代化”论说,是在1930年代那个国族危机引发的“文化认同”争辩的历史脉络里出现的,在1950、1960年代冷战架构下的“现代化理论”(the theory of modernization)问世登台之前,它已经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理解世界的“后设语言”,并且已经用它来书写近代中国的历史了。
透过“现代化”的论述史,我们或可揣想,在当下的生活世界里,诸如“现代化”、“民主”、“宪政”等等俨然具有“关键词”(keywords) 意义/地位的词汇,所以会成为“关键词”,乃是漫长的历史过程与现实需求相互纠缠的产物。彼等方始问世之际,人们未必有共同的认知,各有其解,自有其释,莫衷一是。在当下的汉语思想界/论坛上,这些词汇或许已有共同的“验证标准”(例如,1950、1960年代的“现代化理论”、某位民主理论大师〔好比说美国的Robert A. Dahl, 1915〕的民主理论等等)以为评判之资;然而,这一共同的标准之所以问世,其实是对那些多样繁杂的言论进行淘汰筛检的结果;亦且,相伴随着淘汰筛检的历程,则是对于其他言论的“遗忘”处境。在精密繁复的“现代化理论”之下,那些过往论者信手而书的“现代化想象”,似乎可以被视为历史的灰烬一扫而清;可是,就现实而言,“现代化理论”绵延泛滥于今,在汉语世界里尚且莫知其终 ;那么,如果不去清理此前论说的历史脉络,遗忘前行者的思想努力及其轨迹,我们此刻问学致知的努力,必然只会制造更多的无知。
毕竟,“历史再现”(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是否能够如实地显现过去真正发生了些什么(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当下的历史学者已经不再有共识。好比说,有多少历史,就有多少法国大革命,每部述说法国大革命的史书都宣称自己重现了大革命的场景,即如史家Francois Furet(1927-1997)之所谓,不同史家之间竞争的乃是“革命遗产的政治处分”(the political administration of the revolutionary heritage),正显示了自从1789年以来,在法国历史的不同发展阶段“革命的过去”(the revolutionary past)所深具的象征意义 。况且,我们也已经注意到,历史书写(historical writing)体现的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及其对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之形塑的重要性,但是,这里所谓的集体记忆,并不是单数的、惟一的记忆(memory),而是平行共立亦且相互竞争的、复数的记忆(memories),其意义在于为政治社群(political communities)提供正当性的根源。在这种意义下的历史书写,尽管诉诸普遍法则或客观事实,究其实际,恐怕不过是立基于迷思(myth)的叙述,而且压抑了对同等事件的另类解释。同样是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书写,革命激进派总免不了被保守派(或保皇派)攻击,书写革命时期“恐怖主义”的腥风血雨,更令他们的批判振振有词 。所以,十九世纪以后的中国历史,可以是各式各样的“历史”,这并不是件坏事,它们提供的“历史事实”/“历史知识”,彼此相竞,应该都能起帮助我们认识/理解这段过去的作用 。
但是,人类的知识生产过程,在这个号称“现代”的社会里,不会纯粹只是知识世界的事情而已。像是各式各样的统计数字、研究报告、图片表格,在现代社会里无所不在。它们是政府官员制定政策、企业主与经理阶层做出决策的依据。它们以“客观”的形式——特别是以数字——呈显出来,一幅幅宏伟的建设蓝图,一次次的获利可能,因此得到了证明。这些或由科层体系或由学术研究者完成的“知识的小工具”,影响至为深远。可是,这些号称“客观”的“工具”,真的是在一个客观的过程里被生产出来的吗?这个生产过程,本质上是对人的各种活动及其成果的认识,但却正因为标榜着“客观”的旗号,结果却把人的复杂性给化约掉了,变成冷冰冰的数字,变成这方面或那方面完全一致的范畴。在人类致知的历程里,“认识你自己”的古老命题,以这种学官实践(academic and bureaucratic practices)的方式,最后可能只落得“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境地 。
我们此际正面临对知识生产的过程进行反省的挑战,历史知识的生产过程亦难逃此一命运。取法于(以美国提供的)“现代化”的历史叙述,其“弊端”所在,已为人们同晓共知,批判的火力既多且猛,像Arif Dirlik就立言痛陈现代化论述因为既忽略了各个“传统”社会的巨大差异,也忽略了它们被欧美资本主义所形塑的各式现代性(modernities)也同样千差万别,所以批判它是“非历史的”(unhistorical) 。处于这样的局面下,“现代化”的历史叙述,好像就失去了它的“可信度”。况且,史学知识的疆界无时不在向外扩张蔓延,挑战既有的认知视野。比如当“自强运动”被建构为晚清中国走向“现代化”的一个阶段时,便有史学工作者提醒我们,别忘了这幅“自强”的图景里还有官场派系斗争的一面 ;至于被排进“现代化”前驱英雄榜上的思想家,他们的人生历程也总会被英雄式地平面化,竟而忽略了个体生命历程的复杂向度,史学工作者便也会告诉我们,呼吁大清帝国应当变法自强的王韬(因此可以被视为“现代化”之先趋者),同时也是喜欢盘桓青楼的风流才子 。至于思想方向/内容被认定和“现代化”没有关系的人物,也因此总是被历史“遗忘”,等待着突然对他们发生兴趣的历史学者开展“拯救”工程 。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对“历史”的认识,总是会“进步”的。好比说,关于启蒙时代(the age of Enlightenment),我们知道那是十八世纪的事,现在研究上层启蒙(a “high” Enlightenment)的学者不乏其人,其意义已然大为扩张,从地理区域差别、社会群体(groups)及制度面观察的学者同样所在多有,下层生活与启蒙(Low life and Enlightenment)的关系亦颇受关注;于是,所谓的启蒙,应该是各种启蒙(Enlightenments) 。在被认定是走向“现代化”的历史里,同样也有复杂多重的面向,这已是我们的共识,也是一种“进步”的象征。然而,在“现代化”导引下问世的“历史问题意识”,对它的实践,已经耗费了历史学者无限的青春,多少人“白首穷经”之后,却发现不堪回首。至于史学实践的制度性架构与生产历史知识过程里的“政治经济学”(好比说国科会的“支持”)与权力运作(好比说对其他研究取向的排挤),也到了该反省的时候。历史学者是否该随时提醒自己,存在着太多习以为常的历史叙述的概念,使自己对历史舞台上多重复杂的世界的感受与认知,也步入“钝化”的困局。“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自己的历史认知,既是陈袭积淀已久的旧学故知,那么再怎么努力,生产出来的历史知识其实只是老生常谈。
人们“以言行事”(to do things with words;借用John L. Austin〔1911-1960〕的名言),亦“以言为史”(to do history with words),面对错综复杂之“史事”,历史学者实难免有“历史语言”贫乏之苦,往往言不尽意。以研究政治思想史而闻名的John Greville Agard Pocock(1924-)在评论Jack H. Hexter(1910-1996)的《历史重估》(Reappraisals in History)时,对于历史学家使用的语汇,便有这样的反省:
历史学家在哪里找到他的概念词汇的术语(the terms of his conceptual vocabulary);这些术语平常怎样被使用,历史学家又如何使用它们;它们具有什么样的逻辑的、社会学的或其它别的蕴含(implications);其意义如何在历史学家使用以后发生改变,或变成了历史学家所用的意思;历史学家之陈述构成的历史,怎样受到其运用语言时语言状态的影响。这种考察模式,与逻辑和可证实性的相关程度,实不如它与作为社会工具的语言和作为社会行为的思想的相关程度,更为直接。 “现代化”便是史学(当然,也可以是别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工作者用来叙述一长串历史事实的“概念词汇的术语”,亦且一度在一个时代里“独领风骚”。但是,它之所以占有这样的“霸权”地位,正因为它是以作为某个社会工具的语言,也表达了作为社会行为的思想,从而登台亮相的。它是历史的产物。所以,当今天的我们固然意识到它对自身的历史实践会带来“危害”的时候,也不要忘记对它的“历史”进行认识。历史实践的批判(the critique of historical practice)涉及的问题,不仅是“历史的文化”(historical culture)或是历史的政治/社会涵义而已,还是历史与它更广泛的文化脉络(cultural context)之间的关系的问题 。摆出批判“现代化”的史学叙事的姿态时,放言“现代化”的历史叙事是非历史的,然而,如果批判者不重视“现代化”史学叙事本身的历史;那么,批判者与被批判者之间的认识论差距,又在哪里呢?
至于日后的汉语世界如何参照(来自美国的/世界冷战格局下的)“现代化理论”以营构庞大的学术工业,并且将“现代化”三个字所承载的以西方为标准的时间与空间意识的统一体意涵扩充到极致;这样的论述/史学实践,与此前的“现代化”论述又有什么样的连续与断裂(continuity or discontinuity)——例如,两种“现代化”的政治涵意,可能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大异其趣 ,这些问题自然是另一段故事的主题了。 本文原载于《新史学》第16卷第1期,第85-124页,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