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与中学生和大学生交流，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缺乏共鸣。我爱听的歌曲，他们通常没听过，他们爱听的歌曲，我也听不懂；我给他们讲金庸、古龙，他们没看过，他们爱看的书籍，我许多都没有接触过。最近我发现还有一个领域也是在逐渐式微的，那就是侦探小说。小时候通宵达旦看福尔摩斯的场景仍记忆犹新，但现在不少学生连一篇柯南·道尔的作品都没有阅读过。这种现状让我十分郁闷。我一直认为阅读侦探小说是提高逻辑思维能力的捷径，如果大家都不爱看了，这条捷径也就不好走了。
每个时期都有它的流行音乐，武侠小说的没落也有其必然性，这些我都能理解，但侦探小说的式微我有点费解。近几天翻阅了一些书籍，才知道侦探小说市场的萧条由来已久，也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翻译出版于2011年的《血腥的谋杀：西方侦探小说史》就指出：“市场是在萎缩，老式的侦探小说几乎无人创作。出版商对此感到哀悼”。（ [英] 朱利安·西蒙斯著，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262页）
褚盟在《狩猎愉快：世界推理小说简史》一书中虽然对推理小说的未来发展持有非常乐观的态度，但也承认传统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该书把美国作家爱伦·坡创作于1841年的《莫格街凶杀案》视为第一篇推理小说，把1920年开始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段时间视为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60页）既然黄金时代已经结束，说明其辉煌时期早已经过去了。
传统的侦探小说为什么会式微？我想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当代的侦破手段主要是依靠复杂的高端科学技术，而不是侦探者个人的逻辑推理。高端科学技术包括法医学、指纹分析、DNA分析、摄像系统和计算机系统等。处理案件依靠的是法医专家而不是业余侦探。《血腥的谋杀：西方侦探小说史》中写道：“如果有神秘的谋杀方法，那么也会与时俱进，比如涉及激光束、在冷冻食品中下毒或者抹在电炉上的毒药，等等。”（第262页）
第二，当代的侦破方法强调程序正义，不主张为了追求真相而把许多无关的人牵扯进来，即使对待嫌疑人，也会通过正当的程序保护其个人权利。在传统侦探小说中，无论是福尔摩斯还是波洛，他们的诸多行为都有大动私刑的迹象。这些情节对读者来说会大呼过瘾，但在现代的法律体系中是不允许的。
第三，传统的侦探小说通常陷入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而这种思维模式是有漏洞的。传统侦探小说通常遵循溯因推理（Abductive reasoning）的思维模式进行。该思维模式从观察到的现象出发，寻找可能的解释或原因。尽管小说家设计了种种情节来迷惑读者，但在其心里早已有了非常清晰的因果链。为了保证这条因果链的完整性和合理性，作家会排除许多干扰的因素，确保最后结果的必然性。从理论上看，溯因推理并不保证会得出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因为同样的一个现象可能会导致多个解释。但传统的侦探小说最终都给读者一个大快人心的圆满结局。
这种思维模式的漏洞在于其逻辑链不具备普遍性和必然性的因果关系，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偶然性。西方的谚语“一只马蹄失去一个王国”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思维特点。该谚语的典故来自英国历史上的博斯沃思战役。有人把这场战役简述为“少了一枚铁钉，掉了一只马掌；掉了一只马掌，瘸了一匹战马；瘸了一匹战马，败了一次战役；败了一次战役，丢了一个国家！”这里的因果链的逻辑漏洞在于不具有必然性——掉了马掌不一定就会让战马瘸了；战马瘸了不一定就会输掉战役；输掉战役也不一定就会丢了一个国家。类似的逻辑谬误例子还有网上广为流传的“潘金莲撑开窗户导致宋朝灭亡”。
思考这些问题，最终还是为了说明当前历史学科选择题的命题思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历史学科的选择题变成了一种让师生们极度抓狂的题型。许多教师和学生经常为一道选择题的答案争得面红耳赤，我也经常被学生问得哑口无言。这些年来，我也随俗从众地研究了不少选择题的答题技巧，也命制了不少的选择题，但事后发现许多题目的答案都是经不起推敲的。选择题的繁难偏怪跟上述侦探小说没落原因的第三点有极大的可比性。
在我看来，“一只马蹄失去一个王国”的故事只有在棋牌游戏中才可能成立，因为棋牌游戏制订了诸多的规则，排除掉许多可能性的因素。在历史和现实中，任何一个事件都可能导致多个结果，而任何一个结果又可以有多种解释方法。当前许多选择题之所以难和怪，原因在于命题者要求学生按照自己的因果逻辑链来思考，一旦有其他的想法就归为错项。其实，在许多情况下，学生的思路不一定不对，命题者的思路也不一定就是唯一的。因果链的不确定性与选择题答案的唯一性产生了明显的矛盾冲突，这就是当前许多选择题给学生造成困扰的根源。
近二十多年来，不少侦探小说都一改传统的做法，给读者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并不强求读者接受作者预定的结局。因此，对复杂历史问题的思考也不应该再强调思维的单一和答案的唯一。此这个角度来看，单项选择题确实不是一种考查高级思维能力的好题型。单项选择题只适合考查学生的识记能力和基本的判断推理能力，并不适合考查高级的解释和评价能力。如同传统侦探小说日渐式微一样，以考查高级思维能力为目标的单项选择题的命制也走到自己的黄昏。
从历史学科的学理来看，解释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是常态，追求答案的唯一是有悖历史解释的思维的；从当今社会发展的现实来看，万踪留痕和凡事有据是科技发展的结果，新课程追求史料实证素养的培育是正确的，不宜过度地考查学生史料虚证的能力而忽视了史料实证的要求。
最后总结两点：一是传统侦探小说的式微并不意味着这些小说没有价值，许多经典的侦探小说的逻辑链是清晰过硬的，坚持阅读有助于提高我们的逻辑思维水平，但是我们要认识到大多数侦探小说的逻辑链都是作者在封闭的条件下给我们提供的唯一结论；二是单项选择的黄昏是指在考查学生高级思维能力的命题中，不宜过分依赖单项选择题这类题型，该题型只能满足基本的识记、判断和推理功能，满足不了复杂思维能力的考查。题型的改革创新或许是当前急需解决的大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