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家黑塞(Hermann Hesse,1877.7.2 — 1962.8.9)的幻想作品《克林索尔的夏天》中,他将画家克林索尔化为李白,赫尔曼化为杜甫,再加上一位亚美尼亚占星师和影子,开启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酒会。
对话跨越了国度与历史,关于死亡与命运、艺术与幸福。黑塞曾直言,他一直在从中国文学中汲取智慧,在本文,我们能直接感受到这一点。哲思与激情之外,黑塞笔下的浓烈意象也画卷般展开,让读者大饱眼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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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最后一天到来了,克林索尔最爱的月份、李太白的欢宴凋谢了,一去不返。园中向日葵向着蓝天尖叫。
这一日,克林索尔与忠诚的杜甫一起,在他喜爱的一带漫游:晒焦的城郊,高高林荫下的尘土路,沙岸上红橘涂漆的木屋,货车及船码头,长长的紫墙,穿得五颜六色的穷苦人们。
这日晚上,他坐在城郊边缘的灰土中,画一个旋转木马的彩色帐篷和马车。在街边一块晒秃的草地上,他蹲坐着,被帐篷的炫彩迷住。他紧盯这些色彩:帐篷花边褪色的紫,笨拙房车欢快的绿和红,脚手架杆上刷的蓝和白。他猛烈翻掘镉黄,狂野挥洒甜而凉的钴红,在黄绿天空中,抹上一笔笔交融的殷红。再过一小时,也许更快,便是终结了,夜晚来临,而明天八月就开始了,炙热燃烧的月份,将那么多的死亡忧惧混入他的闪光热杯中。镰刀被磨快了,白日将尽,死亡在变黄的叶中偷笑。叫嚷泼洒吧,柠檬黄!极致炫耀吧,殷红!与你同行,深蓝远山!永驻我心,灰绿的黯淡树木!你们看上去是多么疲倦啊,臣服的枝丫都垂着!我饮下你们,可爱的景象!我为你们制造恒久不朽的假象。我,最易逝的,最疑心的,最悲伤的,比你们还要承受更多对死亡的恐惧。七月已被燃尽,八月很快也会烧尽,突然,从露水清晨的黄叶中,巨大的幽灵让我们冰冷颤抖。突然,十一月的狂风在森林上哭号。突然巨大幽灵笑起来,心脏冻住了,鲜活的血肉便从我们的身子骨脱落,豺狼在荒野中嚎叫,秃鹫沙哑地唱着该死的歌。大城市中一张可恶海报上印着我的相片,那下面写着:“卓越的画家,表现派艺术家,伟大的色彩师,于本月十六日死亡。”
杜甫走了,去工厂和码头之间,拜访一位住在魔法城堡里的朋友。现在杜甫又回来了,带回这位朋友,一位亚美尼亚占星师。
克林索尔正好画完,深深呼吸,抬眼见到两张脸:杜甫有一头好金发,占星师有黑色胡须和一口白牙,嘴带笑意。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影子,长长的、黑黑的,深邃大眼陷入眼窝中。也欢迎你,影子,亲爱的家伙!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克林索尔问他的朋友。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知道。”
“我今天占卜了一下星象,”亚美尼亚人说,“我预见,今晚会测到点什么。土星位置不吉,火星不偏不倚,木星占主位。李太白,您难道不是七月的孩子吗?”
“我生于七月二日。”
“我想到了。您的星宿位置很混乱,朋友,只有您自己才能理解其意。丰饶的创造力像朵云围绕着您,几乎要喷薄而出。您的星宿很怪异,克林索尔,您一定能感知到。”
李太白收起他的画具。他画下的世界寂灭了,黄和绿的天空寂灭了,蓝色亮旗溺水了,艳黄被杀死了,枯萎了。他又饿又渴,喉中卡着尘土。
“朋友,”他热情说道,“我们今晚要一起共度。我们四人今后不会重聚了,我并非从星宿位置上看出这点,而是心里清楚。我的七月之月正在逝去,在这最后几小时微闪余光,伟大的母亲自深处召唤。世界从未如此美过,我的画也从未如此美过,远方闪电已亮,沉没亡音已响。我们要和着它一起歌唱,这甜美恐怖的亡音。我们要相聚一堂,喝葡萄酒,吃面包。”
旋转木马的帐篷也被掀起了,为夜晚做好准备。旋木旁的树下有几张桌子,一位跛足少女走来走去,阴影中有一间小小酒馆。他们在此逗留,坐于板桌旁,面包端上了,陶杯斟满酒,树下亮起光,那边旋木的风琴也轰轰奏响,拼命将破碎尖音扔进夜里。
“我今日要倾三百杯,”李太白嚷道,向着影子敬酒,“敬你,影子,坚定的锡兵!敬你们,朋友!敬你,电灯,旋木上的弧光灯和晶晶亮片!哦,如果路易在就好了,这浪荡的鸟儿!或许他已先于我们飞上天了。也许这只老狼明天也会来,发现我们不见了,就放声大笑,将弧光灯和旗杆插在我们坟头。”
占星师默默走开,拿了新酒过来,一口白牙的红嘴,愉快微笑着。
“忧郁,”他说,瞥向克林索尔这边,“是人不该背负的东西。很简单,就是一小时的功课,短暂激烈的一小时,咬紧牙关,然后人就再也不必承受忧郁了。”
克林索尔注视着他的嘴唇,他的灿灿皓齿,它们曾在辉煌的一小时内扼杀、咬死忧郁。占星师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吗?哦,望向远处花园的甜美一瞥啊:无惧无怖地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他知道,这些花园对他来说遥不可及。他知道,自己生来不同,土星向他投来另一种目光,神要在他的弦上弹出不同的歌谣。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星,”克林索尔缓缓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而我只相信一点:沉没。我们乘坐的马车驶于深渊之上,马儿们都害怕了。我们在沉没,我们所有人,我们必须死亡,我们必须重生,大转折为我们而来。到处都一样:大型战争,艺术大变革,西方国家大崩溃。老欧洲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美好都死去了;我们美丽的理性也变成了疯狂,我们的钱成了废纸,我们的机器只会射击和爆炸,我们的艺术是自杀。我们在沉没,朋友们,命中注定,清徵调已奏响。”
亚美尼亚人斟了酒。
“如您所愿,”他说,“人们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这只是稚童游戏。沉没是不存在的。上升或沉没的前提是高低之分。但高与低是根本不存在的,那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里,在错觉之乡。一切二元对立都是错觉:黑与白是错觉,生与死是错觉,善与恶是错觉。只需一小时功课,辉煌的一小时,咬紧牙关,人便可摆脱错觉的统治。”
克林索尔聆听着占星师和善的声音。
“我在说我们,”他答道,“我在说欧洲,我们的老欧洲,两千年来一直相信自己是世界的头脑。它在沉没。占星师,你以为我不认识你?你是来自东方的使者,一个来找我的使者,也许是个间谍,也许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将军。你来这儿,因为这里是终亡开始之地,你已察觉到这里在沉没。但我们甘愿沉没,告诉你,我们愿意死亡,我们不反抗。”
“你也可以说:我们愿意诞生。”亚洲人笑了起来,“在你看来是死亡的,在我看来也是诞生。二者都是错觉。相信地球不动而星星在动的人们,会看见并相信上升和沉没——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相信星星的固定运转!但星星自己并不知道什么上升和下降。”
“星星难道不沉没吗?”杜甫嚷道。
“只对我们,只对我们的眼睛而言。”
他斟满酒杯,他总在斟酒,总在微笑着伺候大家。他手拿空罐走开,又带回新的酒。旋木的音乐吵吵闹闹。
“我们到那边去吧,那儿真美。”杜甫请求,他们走过去,站在彩绘的栅栏旁,看旋木在亮片和镜子的刺目反光中疯转,百个孩子的眼睛贪婪追随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有一瞬克林索尔笑了,他深深感到,这个旋转的机器是多么原始而落后啊;机械的音乐、纷乱刺目的图画色彩、镜子与花哨装饰柱,一切都戴着巫医与萨满、幻魔师与古老诱鼠术的面具。但这所有疯狂粗野的闪亮,本质上与白铁匙诱饵的闪亮并无不同。梭子鱼会将之误作小鱼吞食,被人们钓起。
所有孩子都想坐旋转木马。杜甫给每个孩子都分了钱,影子也邀请每个孩子。他们团团围住杜甫,纠缠着,乞求着,感谢着。有一个漂亮的十二岁金发小姑娘,大家都给她钱,于是她每一轮都坐。灯光下,短裙在她漂亮的少年的腿上可爱地翩跹。一个小男孩哭了起来。男孩们互相打起来。噼里啪啦为风琴乐加入拍子,似给节奏中添了火,给酒中加了鸦片。四人在这场混乱中待了很久。
他们再次坐到树下,亚美尼亚人给大家斟满酒,挑衅着沉没,大笑着。
“我们今日要倾三百杯。”克林索尔唱道。他晒黑的额头金灿灿的,他的大笑在回响;“忧愁”这个巨人,跪在他颤动的心上。他碰杯,赞美沉没,赞美死的意愿,赞美清徵亡音。旋木的乐声轰鸣喧闹。恐惧坐在他心头,那颗心不愿死,那颗心憎恨死亡。
突然,房屋那边,又一首尖利暴躁的曲子传向夜空。房屋底层壁炉的窄台上齐齐摆着一排酒瓶,一架自动钢琴奏起,如一把机枪,狂野咆哮,匆匆忙忙。走调的音符吼叫出痛苦,蒸汽机呻吟出不和谐音,将曲韵压弯了腰。人们聚于一堂,灯光和喧闹中,小伙子和姑娘们跳着舞,跛足少女也跳着,杜甫也跳着。他和那个金发小姑娘跳,她的夏裙在细腿上轻盈灵巧地翩飞,杜甫脸上是慈爱的微笑。乐声中,喧哗中,壁炉的一角坐着从花园进来的其他人。克林索尔看见声音,听见颜色。占星师拿起壁炉上的酒瓶,打开,斟上。他那狡黠的棕脸上浮着明亮微笑。乐声在低矮大厅里发出可怕轰鸣。亚美尼亚人慢慢突破壁炉上那排陈酒,一杯接一杯,如同一个盗庙贼拿走圣坛上的圣器。
“你是位伟大的艺术家,”占星师对克林索尔耳语,同时又斟一杯酒,“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你有权管自己叫李太白。不过啊,李太白,你是个焦虑的、可怜的、受苦的、害怕的人。你奏响了沉没的亡音,你歌唱着坐在你起火的房子里,火是你自己点燃的,你感觉并不好,李太白。就算你日倾三百杯,举杯邀明月,你感觉并不好,你感到非常痛苦,沉没亡音的歌者,你不愿消停吗?你不愿活着吗?你不愿继续下去吗?”
克林索尔饮酒,用略沙哑的嗓音耳语回应:“人可逆转命运吗?自由意志存在吗?占星师,你可以改变我星宿的运动轨迹吗?”
“我只能占卜星象,不能改变它们。只能由你自己改变。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它叫作魔法。”
“可如果我能够施行艺术,为何还要施行魔法呢?艺术不也一样好吗?”
“一切都好。一切都不好。魔法消解错觉。魔法消解那种我们称之为‘时间’的错觉。”
“艺术不也一样吗?”
“它只是尝试。你在纸上画下的七月,能让你满足吗?你消解了时间了吗?你对秋天、对冬天不再有恐惧了吗?”克林索尔叹息、沉默,默然饮酒,占星师默然为他斟酒。失控的自动钢琴疯狂呼啸,杜甫天使般的脸在跳舞的人群中浮动。七月结束了。
克林索尔把玩着桌上的空酒瓶,将它们排成圆圈。
“这些是我们的大炮,”他嚷道,“我们用这些大炮炸毁时间,炸毁死亡,炸毁悲哀。我也用色彩向死亡开火,用燃烧的绿色,用爆响的朱红,用甜美的天竺葵漆。我已多次击中死亡的头颅,将它揍得鼻青脸肿。我已多次打得它落荒而逃。我还会多次射中它,战胜它,用巧计骗过它。瞧这个亚美尼亚人,他又打开了一瓶陈酒,过往夏日的阳光被封在酒中,击中我们的血液,即使亚美尼亚人,也没有别的武器来应对死亡。”
占星师拿来面包吃着。
“对付死亡我不需要武器,因为死亡本不存在。唯有一种东西存在:对死亡的恐惧。人是可以治愈它的,对付恐惧是有武器的。你只需一小时的功课,便可战胜恐惧。但李太白不愿这样,李爱着死亡,爱他对死亡的恐惧,爱他的忧郁和悲哀,因为死亡让他懂得自己会什么,我们爱他什么。”
他嘲弄地碰杯,皓齿闪闪,他的脸庞也愈加欢快了,好似不知愁苦为何物。无人应答。克林索尔用他的美酒炮弹射击死亡。客厅中拥挤着人们、美酒和舞乐,死亡就巍然站在它敞开的大门前。死亡巍然站在大厅敞开的扇扇门前,在黑色洋槐上轻摇,在花园中幽幽潜伏。门外的一切都充满死亡,充满死亡,只有在这拥挤喧闹的大厅中,人们还可击败他。这位黑色包围者哀号着,几乎翻窗而入了,人们只能更激昂、更英勇地抗击他。
占星师嘲弄地看了酒桌一眼,嘲弄地斟满酒杯。克林索尔已经打碎了不少杯子,他又拿给他新的。亚美尼亚人也喝了不少,但他和克林索尔一样坐得直直的。
“我们喝,李,”他轻声讥嘲,“你爱死亡,你愿意沉没,愿意去死。你不正是这么说的吗,或是我搞错了——或是你最终欺骗了我和你自己?我们喝吧,李,我们沉没吧!”
克林索尔心中升起愤怒。他站起来,站得笔挺高大,这只尖头老鹰,向酒里吐了一口唾沫,将盛满酒的杯子摔到地上,红酒在客厅中四溅开来,朋友们的脸都白了,其他人笑了起来。
但占星师沉默微笑着,拿了一个新杯,微笑着斟满酒,微笑着拿给李太白。李笑了,他也笑了。在他扭曲的脸上,这微笑宛如月光流过。
“孩子们,”他嚷道,“让这位异乡人说话吧!他知道很多,这老狐狸,他来自隐秘的深穴。他知道很多,但他不理解我们。他太老了,无法理解孩子。他太智慧了,无法理解蠢人。我们,我们这些正在死去的人,比他懂得更多死亡。我们是人,不是星星。瞧我的手,它拿着的小蓝杯盛满了酒!这只手,这只棕色的手,能做很多事情。它用各种笔刷画画,它将世界的崭新片段从晦暗中撕出,展现在人们面前。这只手抚摸过不少女人的下巴,诱惑过不少姑娘,被亲吻过许多次,上面滴淌过泪水,杜甫还在上面写过一首诗。这亲爱的手,朋友们,马上就会布满尘土与蛆虫,你们中没有谁会再碰它了。也许我恰因此而爱它。我爱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白皙柔软腹部,我以耐心、以玩笑、以巨大的温柔来爱它们,因为它们很快就会枯朽。影子啊,你这黑暗的老友,安徒生坟上的老锡兵,你也会这样消逝,亲爱的家伙!与我干杯吧,愿我们亲爱的四肢与内脏活着!”
他们碰杯,他深陷的眼窝中有阴影在幽幽微笑——突然有什么穿过大厅,如一阵风,一个魅影。突然,音乐停止了,所有舞者都像被熄灭、被河水冲走、被夜晚吞噬了一样,大半的灯光也熄灭了。克林索尔望向黑洞洞的门。外面站着死亡。他看见他驻足,闻到他的气味。死亡闻起来,就像雨滴打在村路落叶上的味道。于是克林索尔推开酒杯,推开椅子,缓缓走出大厅,进入黑暗的花园,继续前行。
他走入晦暗,顶着隐隐闪电,孑然一身。那颗心沉沉压在胸间,如坟墓上的石。
▲赫尔曼·黑塞,德国作家,诗人。出生在德国,1919年迁居瑞士,1923年46岁入瑞士籍。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爱好音乐与绘画,作品多以小市民生活为题材,表现对过去时代的留恋,也反映了同时期人们的一些绝望心情。主要作品有《彼得·卡门青》《荒原狼》《东方之旅》《玻璃球游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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