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部分同学,如今他们的孩子也来民中,感受起早贪黑的十三岁光景。不知道当年倾听年少秘密心声的那棵树,还在不在。当年那把破旧钢琴,是否还能弹出并不让人欢乐的欢乐颂。
2001年到2004年,这三年初中生涯里,大环境并非是埋头苦念一心只读圣贤书。早恋这种事不说也明白,偷偷摸摸传纸条,跟搞地下工作是一个性质,必须做到密不透风。按说彼此本是知心人,走在路上,碍于旁人都得表现互不熟悉。每一次沉默的呼吸,却又牵着对方的节奏。
至尊宝那段忽悠人的话在教室走廊上被人刻出来:曾经有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急,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余此,如果上天在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你,如果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梁天昇唯恐我无法深知其意,特意为我讲述它的由来以及这背后隐藏的痛苦与无奈,他说,即便是神仙,也逃不过爱情的苦,何况我们凡人。这段话被刻得入砖三分,显然不能当办证之类的牛皮癣作简易处理掉。
大部分的同学,除了学习,有好多事做得风光无比,一幕幕都印在那三年的纪念册上。
我且没有什么风光的事可说,回想起来有三分厚度的记忆。第一件事却是开学首周,生活费便被贼人撬锁拿去。孔乙己说过,读书人的人,不能叫偷。一张一张面值两毛攒起来的一沓,二十元巨款看起来能发出绿光。都怪我自己,所谓财不外露,却偏偏公示于众。
放在口袋吧,袋子沉重,走起来又十分怪异。不得已,只得藏于米袋中。绑好米袋,又在袋子上方压上两件衣服。自感很安全,以这种方式藏匿,如若进国家安全局做事一定可以受到表扬。
然而很快被打脸,隔天中午下课回到宿舍便看到木箱子的小锁头被撬。忽而心慌,大事不好,直觉告诉我,箱中巨款必定被盗。很心疼,为了表达的我疼痛,唯有两眼挂泪珠,面色难堪。模糊的双眼四望,茫然无助。
为了惩罚自己的疏忽,以及内心的愧疚,当天便只吃白饭。那个贼人当然不知道,这一沓钱是如何一张一张攒起来,攒了多久。每一张纸币上面都有陈旧的手汗味道,以及淡淡的烟草味。
这桩盗窃案没有破,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2001年,我首次一个人走进小城的校园,憧憬美好校园生活之前,先花二十块钱,给自己买了一个疼痛教训。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锁上箱子。直到毕业,原来被撬开的痕迹,依然醒目。
平常的日子里迎来了军训,每天做着同样的课间操。不论是夏季冬季,每个人都穿着裤衩在露天浴场,蹲在水龙头下面冲凉。每天午休起来,校园广播就会播放刘文正的《迟到》。没有人想迟到,只不过是有些人不想进教室。
在矮平房挤着住了第一个学年。升初二变成了学长,可以搬进公寓楼。抱着自己的木箱子赶赴新屋,已经习惯了它没有挂锁的样子。并且越看越顺眼,没有什么可以置入的物件,除了几斤米。住进来仍旧拥挤,但是干净,明亮,主要是不用洗露天澡。
二
那个夜晚,原本也不过是如常的周六晚上。
初一初二级该干嘛干嘛,玩着。初三级的同学在补课,他们下课后,宿舍走廊里便也喧嚣起来。同一楼层分批住着不同年级的学生,该有的脚步声依然或急促,或轻缓,偶尔爆发出来起哄声总能迅速从某间宿舍里传出。有一股躁动,似乎由远及近。果然是,忽有二人如天降而来,站在205的门口。
一高一矮,高的比较富含小城气息,矮的和我一样,但比我白净。高个对矮个说,你看好,我来教你怎么说。
我们宿舍里六七人在位,本热闹的氛围因为他们的到来戛然而止。我们其中大半认得出高个是谁。确切的说,真名未必知道,但都认得高个的那张脸,晓得人家是混“江湖”的。情况很快明朗,高个带着矮个“跑业务”来了。按着传道授业的方式,以我们为对象来教导矮个如何收取零花钱。
在中学校园,少男少女们正是青春萌动时期,不免道听途书很多所谓“江湖”轶事,而学校里往往也不乏“江湖人士”。且不论真真假假,总有一帮人是被大家言谈承认的。再加上《古惑仔》系列电影的风靡,很多事情说着说着就成了真,有些名号在街面上便也叫得响。
如果你不会跟风知道一些人物,那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我就很沉默,乡下来的没见过真世面,也就没有主动跟人打招呼。
高个只身进了宿舍,脚跟带上门,矮个在窗外观摩,顺带放风。前面已说,此事纯属带小弟做练习,因此起步价并不高。高个的要求是一块钱,因此他从门口的床位逐个问。我想,如果他愿意,或许也可以这么问,“同学,请问,你有一块钱吗?”不过,他省略了请问,变了语气,只说,拿一块钱来。
又一个说拿。为什么是又。
我被别人要求拿钱,第一次是在地良后山的路上。那天是返校日,从山里出来,没有车,只能步行。这条路,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一向顺畅,想不到也有意外让我遭遇。
有一伙人,齐刷刷站在路边,有人无所事事,有人看着远方指点江山,有人上蹿下跳。待我走近些,忽有一人往来拦住,毫不思索问我:喂!拿五块钱来买烟抽。
这位亟需抽烟的绿林好汉没有在我这里拿到,悻悻然,因为不服气,便在我裤腿上留下一副鞋印。
回到高个行事来,排序索拿首位并未得手,出师不利这种囧态想必不太能让人接受,分分钟就能影响作为大哥在小弟心中的的形象。但任何事情,坚持是必须的。高个没有放弃,他接着问第二位,价额不变,仍旧是一块钱。不巧的是,第二位没有散钱,亮着一张面值十元。高个表明他可以找补,但这位比他还高一个头的同学显然不同意,多番拒绝。
现场很安静,有一个急切的人在催促一群沉默的人,空气中透着紧张感。窗外除了放风的矮个,不知何时聚集了围观的同学。他们没有叫嚣,也没有喝彩,甚至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哪怕是一声叹息,或者一个摇头。
显然,高个必须向第三位开口。他的询问很顺利,一直到了第五位,仍然被拒绝。拒词无非都说是没有,第五位在对着镜子梳头,高个欲伸手摸进他口袋检查以示真伪,却仍被手挡了回去。但出来混,一定要经得起考验。即便是跌倒了,你也不敢肯定下一步还会再跌。也许迈出去了,下一步之后便是一马平川。
我是最末的那位,高个也自信我的理解能力,他便只说,“你呢,拿一块钱来”。我二话不说,掀开了自家床的席子,巧合的是那里就有一张被压住的一元面值。也就是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有一元。高个成功拿到一块钱,心满意足出了门,搭着矮个的肩膀而去。
我猜,他们必定一同去吃牛杂,庆祝功成。
这件事至此算了结了,即刻也没人再谈起。沉默中,那时的我,等着周围人对我的数落和讥笑。譬如说,你这个傻子,你太懦弱了。然而到了第二天,大家也没提起。
一块钱在那三年里,用在食堂里很值。一份豆芽和一块豆腐皮是两毛,五毛钱一勺的肉末汤,拌着米饭也可以饱餐一顿。如果升级到一块五,就可以买到一份三搭的菜式,譬如一个煎蛋、时菜肉片以及一个素菜。并且这个套餐,往往可以促成两个人合资购买。
很多事情过了那么多年,有时候敲出来,一边还想,恍若昨日。我没想过当时如果我不给高个一块钱,事情会变成怎样。他或许也悻悻而去,自此大哥的形象在小弟心里大打折扣。
又或许他暴怒,把怒气都撒给我,忍不住出手,送我一双熊猫眼。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直到毕业。
不知道他跟多少人拿过一块钱,那些乖乖给钱的同学是否也有人和我一样,说给就给。
过了两年,在二中也有人跟我拿。往往很客气,很渴求,他说借五块,下周还。
想想,真应该在下周到来的时候才借他,因为到那时,他能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