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回顾 | 卑人日记

百科   2024-09-26 11:55   广西  



卑人日记

写于2013年2月

   一

在我的乡下,人们向来都极具信仰。

但这信仰不是所谓基督天主,亦非道教或佛教。换句话说,跟任何一种宗教无关。那么大家不免疑惑,他们的信仰究竟是什么,我告诉你,是家庭。

那些没有成家的人,人们普遍认为他们没有信仰,或者是信仰意念薄弱,就会遭到遗弃和鄙视。我们专管这样的人为“孤人”,顾名思义,就是孤零一人。

而这些孤人群体,往往是被动独身,他们自身存有一定的困苦条件。或许因为他们的性格、贫困、懒惰以及我们所不知道的特别原因。他们独身一辈子,人们会渐渐忘记了他们的苦楚,习惯看到他们的日常。也看着他们老去,逝去。

相比孤人而言,还有一个群体,他们比孤人更为遭人鄙夷与唾弃。

他们就是“卑人”。在信仰面前,他们是卑微与低劣的人。人们对他们的事情,从一而终都有兴趣八卦,总想探知虚实。

倘若那些拥有满满当当信仰的人们愿意,每人一口吐沫,便足以将卑人来淹死。

在这个乡下,卑人的出现与存在,其实概率很低。再者,卑人的存在其实是短期的。他们终究会改变身份,一朝身变臣服在信仰脚下的忠臣。

只不过在还没有变身之前,卑人的日子总不会好过。

那所谓真正的卑人,就是念过几年书,于山外见识过世面,在内则渐渐不会劳作,并且迟迟没有成家的人。

在这个乡下,卑人们很幸运,卑人们很痛苦。



   

我在家中排行老二,年岁已二十有七。扔在乡下是农村剩斗士,丢进城里是街头边缘人。

我上有大哥,离异。曾经是我嫂子的那个女人跑了,离开这大山深处,丢下五岁的女儿。大哥在人前仍自我保持体面,情绪并无多大起伏,但每当夜里对着孩子便揪心挠肺。

他本是极具信仰的人,但不幸被一个外乡女人撕破掉幸福和睦的幕布。那个他肯深爱、肯呵护的人,陪不了他了。老家的老人们说,外乡女人靠不住的,早就劝过就是不听,如今吃了亏,再苦的黄莲也是吞进自己的肚子。他无言无面,只好进城谋生,改行干起修复印机的行当。我那五岁的侄女没能跟去,留在村里上学前班,日常跟着我们父母。

我老弟现年二十三,是个花钱保命的超生子。高中没毕业就跟随大部队进军深圳,悠哉数载。他早两年二十一岁时结婚,他的几位同龄人,有的已有近两岁的孩子。

父母含辛茹苦供三兄弟读书,可世事难预料,每个孩子的成长都没有想象中那么风光无限。我大哥中专出身,学业不济,一开始踏进社会蹉跎中万幸谋得一份还算不差的工作。我老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父母如今也管不住他。他为安家保暖,在走着他选择的路子,深圳呆不住,也回来进军收废旧的行当,日夜在县城周边穿梭。

三兄弟当中,我虽多走几步读书的路,然而却是最无本事的那个。还喜欢住乡下,一个月偷几日懒散。父母对我近乎无奈,眼神里时常透出悲哀。


   

在我的乡下,念书是长期的投资项目,且不能预见收成,因此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并不以念书作为必定的出路。义务教育倒还遵循,等到结束了六年校园生活。孩子们有意无意便有了自己的心思,求学之路止步于中学的门前也是常有的事,大家见怪不怪。

他们总是相伴,你看见一人便也能看到其他伙伴。尚且等到迈过十八岁的门槛,他们会很快建立起大山里的信仰。


   

今晚的夜空,星光稀疏,月亮时不时藏匿在云层里。我又跑回乡下来,此刻便躺在屋前晒台的睡椅上,茫然望着夜空。距离不远的边上,燃起一圈蚊香,提防蚊子夜袭。现如今乡下的蚊子越发狡猾起来,她们似乎闻出城里带回的味道,从而专盯在我的周遭,对我开展没完没了的游击战。

一阵风吹过,山林呼啸,似乎有异样声音向我飘来,嘲笑我这个可怜的卑人。黑暗中我看见了摇曳的树枝,它们在对我挤着怪脸,仿佛在说,你这个没有信仰的人,这里不需要你的出现,你不再属于这里。


   

昨夜我睡得很迟,早上却又奇怪早醒。决心出门走走,走在乡间小路,是没什么忌惮的。然而我不自觉往何记杂货铺走去,店家是及早开门的,在天即将铺亮的时间,这是他的习惯。

我走去的路上,依稀遇见行人,但几乎没有彼此招呼。他们都是急切地走,多半都去下地,也自然无空闲看我几眼。

又或者,其实他们早已发现是我,只是毫无心思对我搭理,亦无玩笑我的主意。

我走到铺里,陈二爷早已坐稳在柜台前。一口接着一口吐着烟雾,跟着店家说话。他见着了我,便默然,只有店家习惯使然招呼我所需何物。我出声要一罐百事,直到喝了一半,站定在铺面门前,里面的陈二爷才又接着和店家说话。

我即将喝尽,看到阿远匆忙向铺子跑来,到了却只是买烟。

店家问他,赢了多少?

他只微微摇头,利索的撕开烟盒,一边说道,这一夜运气不好。

他又利索吞吐了两口,才看到了门外的我,眼神里透出的是惊讶,仿佛我不该出现在那里。

店家则又顺势的询问,都是谁赢得多?

陈二爷不假思索,略带慵懒的语气说,总是有人赢,有人输。他说输字的时候眼光扫了我一眼。

阿远出门外来,我还拿着可乐罐,他则半笑着说,生二,请喝一罐呗。

我便只微微笑,说,你赢钱了,应该是你请我。

他接着便说,唉,我哪里能喝读书人的可乐。

还未等及我的回话,他便转身走了。

我提音说,这是什么话,该请就请的。

但,他未必听进去。

阿远钟爱麻将,也算是方圆十里的有名麻客。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孩子已然在念三年级。

阳光忽然透过树叶,照到铺子的门槛上,照亮着路过的腿脚。

   

今天是我七天假期的第三天,一大早便被骂声拉起床,母亲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念叨我的懒惰与逃避。说懒惰多半是因我只是睡,一觉接着一觉,不分白天黑夜。而逃避的说法,则是我实在孤身已久,也总是给她不着急的态度。

四邻们暗地里都叽歪我是高傲的人,眼光实在是高升不降,看不见路上的女孩子,只一心要攀富贵人家的千金。这是她们肯定以及确定并持续深信的理由,没有人不认可。

可我还是沉默着,麻木地行走在这些流言里。

我深爱这大山,深爱眼见的树木,深爱那片棕色的土地。我依旧沉默着,如同大山的沉默。

我终于又在不算太晚的时间里吃好中餐,而后去何记杂货铺喝上一罐可乐。有几张年轻的老面孔等在那里,我虽不是他们一伙,但闲话也总有得说。多半是我正经的时候他们极度不正经,我不正经时他们却又似乎高堂之人。

一人问我,五颜六色,究竟是哪五颜,哪六色。

我这样回他,这是没有区分的,你看彩虹是几色,那就有几色。

他再说,这怎么是等于,彩色不是七色吗。

傻,我想我前面的这句回答得多傻,这并不是他要求的答案,他其实根本不需要答案。

我只好又说:其实就只是说很多颜色而已,哪里总是要分开来说的。

他只好嫌弃起来,说,呀,还是大学生呢,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我就只好不言不语,也决计没有冲动到要教他茴香豆之茴字的写法。

我只好在折回的路上责怪自己,我真傻。

我似乎还听到他们在后面继续嫌弃我的回答,伴随着一阵阵的香烟烟气升腾,直到消失。路边上圈养的鸡群,也都在昂着头看我,似乎也有话要说。一墙之隔的母猪,在昂昂的叫喊,我一时不清,它是在笑还是喊饿。

   

隔天,又有路人把我拦住,却是我的一个远亲。他嘱我前去一趟家中,给家里的影碟机看看。说是近段时间,总出毛病。

他本是着急我去,嘴上却还是要说:生二啊,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个东西你该懂,有空去帮我看看,有空去。

我索性即刻要随他前去,不好作耽搁,嘴里也还说:我是未必能修的,就试试看吧。

家里放一台影碟机,其实是早几年普及开来,皆因我们乡下人的生活也需要见识别人的人生。那些年,是港片肆虐大山的年代。成龙的功夫片、曹查理的级别片,还有各路暴力片。

我这位远亲的影碟机和众多家庭的机子遭受一样的命运,在家中年轻人外出之后它们集体受冷,没有往日的生机。

I can't cry,这是修好机子后试映的歌曲,MV是徐怀钰领舞,轻快得很。不知何时边上站着一位来客,他便请教到,那英文她唱的是什么意思?对于这门外语实在生疏,我当下没能答出;他便失望,心里想必要对我轻视。临走时,我才想起来,翻译出来就是我不能哭。

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人真是不能轻易哭。迎风中,似乎有一滴水从脸上滑落,莫名感到一丝悲凉。


喜阅斋
个人见识浅谈与分享,生活所见为辅,即为我之所闻,所乐,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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