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万重 寸心千里|
慕容璟记得再次见到云卿那日,是永昭六年的仲夏。
她化名千逸,女扮男装,在胜棋楼中设下擂台,一举拿下十连胜。
就当众弈客纷纷认输,陆续散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俊俏少年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对她合袖作揖,含笑道:「在下要挑战公子。」
她的心绪微微有些凝滞,眼前的少年长着一对绀青色的杏眼,睫毛纤长浓密,肤如凝脂、酒窝浅藏,同样绀青色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半绾着,不禁让她晃了神。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注:本段引自现代作家白落梅的《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隔了十一年的幽幽光阴,她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一盘棋局,她赢了他半子,却失掉了整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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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初相见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注:本段引自西晋文学家潘尼的《逸民吟》】
北郊城外,纪氏旧宅,一名男婴呱呱坠地。
「小姐,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丫头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递到年轻女子的床边。
窗外飘来几朵彩云,绵延至最远处的山头,阳光从槐树枝叶的缝隙中隔着窗楣洒了满屋,一派「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的景象。【注:本段中「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一句引自唐代诗人蕉郁的《白云向空尽》】
按照纪氏族规,第六代嫡系将以「云」为字辈,女孩从「木」,男孩从「水」取双字名。
那女子刚刚生产完,满头大汗,气若游丝:「含烟,这孩子就取名为『云清』吧。」
星霜荏苒,人间十五年光阴匆匆而逝。
永昭七年,端月。
虽已是下旬,可长安城仍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纪府门前的雪还未扫清,少年便急切地去往城外,同行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五官深邃,风姿秀逸。
这纪府的主人纪婠是八代武皇庆永帝亲封的正四品伯爵,族中虽无人在朝廷当值,可纪氏仍凭借两大优势稳居京城十大家族之列。
纪婠的姐姐纪妍官居正三品尚宫,执掌当今圣上的衣食起居,也是永昭帝最信任的心腹女官之一,幼弟纪嬗为宫中贵君,永昭帝幼女昭阳帝姬的生父。
「家主,公子和主夫还没回来,是否要属下派人去寻?」一约莫三十来岁,发髻光洁的女人端着茶盏问。
「再等一刻,兴许是雪天路滑耽搁了。」那女人穿着华贵,气质卓越,虽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宫中可有家书传来?」纪婠想着临近月末,往常纪妍都会在这个时候传信。
「还未收到,端月宫中往往事务繁忙,尚宫大人又是内廷高官,想必是耽搁了,未来得及传信。」含烟道。
「也是,这几日你多留意着些。」纪婠嘱咐道。
「是。另外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含烟颇是为难,不知如何开口。
「说吧,我不会怪罪于你。」纪婠轻抿了一口茶水,神色端庄。
「前日洒扫公子屋子的时候,属下无意间发现了一张字条。」含烟从袖中掏出那字条,递给纪婠看。
「这字迹倒是眼熟。」纪婠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兰陵郡主的字迹?」
「属下也不知公子何时结识了那兰陵郡主,她虽出身高贵,但向来风流无度,最爱出入风月场所,属下只怕公子也……」她越说越为难,没有继续讲下去,留给纪婠自己体会。
「我竟浑然不知……」女人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瞬时也提高了一个度,停顿了半晌后吩咐道,「去叫苏砚来。」
「是。」含烟应了一声,旋即向后院走去。
苏砚是府中公子的贴身侍从。
十四年前纪婠去往临安探亲,回程途中捡到一奄奄一息的婴儿,便带回了府中。
他同纪云卿一起长大,二人情比兄弟,若不是这次云卿出行老父亲不放心偏要跟去,大雪天路滑,马车实在不便多载人,否则定少不了苏砚的陪同。
彼时的苏砚正在屋内整理字画,见含烟神色凝重地来叫他,心中生了几分狐疑与担忧,怯生生地问道:「含烟姑姑,家主找我有何事?」
含烟没有具体说,只是吩咐道:「一会儿家主问你话,切记不可说谎,定要如实回答。」
苏砚点了点头,跟着含烟往前府正堂走去。
「小的拜见家主。」苏砚见到纪婠后,先跪下行了个礼。
「我问你,公子最近都常去哪些地方?」纪婠没有让他起来,而是直接问话,严肃的神色让苏砚有些发怵。纪府人人知道这位家主的性子,平日里虽温婉随和,可若是动起怒来,从不心慈手软。
「公子不常出门,最近出门大多是让小的陪同逛集市,若是饿了就去凌烟阁,无聊了就去胜棋楼。」苏砚丝毫不敢隐瞒,只能如实回答。
「其他没有了?」纪婠半信半疑。
「没有了。」
「那公子有没有见过什么人?」含烟在一旁补充道。
苏砚思考了一番,答道:「就是几个常来往的世家子弟,家主您都认识,还有最近结识的几位弈客,小的也不清楚是哪家的公子,不过那些都是泛泛之交,并不相熟。」
「可有女人?」
「除了纳兰小姐和长孙小姐,其他女人,还真没有。」苏砚虽不敢抬头看,但语气非常肯定。
「家法伺候。」纪婠认定了苏砚在伙同儿子一起隐瞒她,决定动真格。
「小的不敢隐瞒家主,公子真的没跟什么女人有过来往,求家主明察。」苏砚哀求道。
一旁的侍从掏出一根仅仅有小臂长的短鞭,鞭子虽短,打在手上却格外疼。
每一鞭落在手掌心,都是一道印记。
苏砚白嫩的手掌,在短鞭的抽打下,没多久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住手。」一身着青衣,披着玄色斗篷,发髻半绾的俊俏少年从刚停稳的马车上匆忙走下,小跑着进屋。
侍从见状,忙停下手里的鞭子,退到了一旁。
「不知苏砚犯了什么错,让母亲动用家法。」云卿走进正堂,向纪婠作揖行礼后扶起跪在地上,手掌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皮肤的苏砚。
纪婠阴沉着脸,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怒气问道:「这字条是谁留给你的?」
云卿接过字条,答道:「是兰陵郡主。」
「公子可是与兰陵郡主认识?」含烟问道。
「是。」云卿倒是毫不避讳,只是站在一旁的苏砚有些懵,「前些日子在胜棋楼结识的。」
「公子,苏砚方才说他不知情,这算不算欺瞒家主?」含烟在一旁问道。
「含烟姑姑,此事另有隐情,确实不能责怪苏砚。」云卿颔首回应,「那胜棋楼的弈客向来化名而去,不会表露真实身份,而且她一直女扮男装,苏砚自然不知。」
「那慕容璟风流成性,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花花肠子。云儿,你可要提防着点,千万别被她的花言巧语给骗了。」纪婠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纪氏虽不比慕容氏那般显赫,可在永昭帝面前也算是说得上话的名门望族,非小门小户可比的。
纪婠并无女儿,云卿作为纪婠的长子,全族上下皆将他作为未来的族长培养。
「孩儿明白,请母亲放心。」云卿搀扶着苏砚回话,此时的苏砚仍旧保持手掌朝上的姿势,生怕伤口的血滴到厅堂的地板上,纵使疼到双手颤抖,也只能强忍着。
「晚膳已备好了,更衣用膳去吧,出去了一整天,想必也累了。」纪婠从座位上站起,对含烟吩咐,「去库房取瓶上好的伤药,给公子送过去。」
「小的谢谢家主。」苏砚受宠若惊,连忙谢恩。
「还疼吗?」卧房内,云卿小心翼翼地替苏砚上好药,再用白色绢布轻轻地缠绕起来。
「就是点皮外伤,不碍事。」苏砚故作轻松,不想让云卿担心和自责。
「都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那千逸就是慕容璟,才害得你被母亲责罚。」哪怕苏砚佯装无事,云卿还是陷入了自责当中。
「本就事出紧急,公子与我都没有料到家主会突然询问此事,难免来不及通气。」苏砚收回那只已经包扎好的手,很自觉地将另一只手递过去,「只是这兰陵郡主为何要女扮男装呢?」
「我也不清楚,想必是因为身份过于招摇。若是弈客们知道对面坐着的是当今丞相的女儿,大周的郡主,还有几个人敢赢她的棋呢?」云卿回答。
「可茶馆里的弈客不少都是跟公子一样,化名不表露身份。她改个名就行,没必要连男女都假装吧。」苏砚追问。
「听闻她容貌极美,女子观者艳羡,男子见者倾心,若以女装示人,怕是一个个都被迷得神魂颠倒,还有几个人会看棋盘呢?」云卿思索着说道。
「也是,有的时候长相出众也是一种烦恼。」苏砚喃喃道,「不过就算遮掩了容貌和身份,以她那对弈本事,这京城也没几个人能赢得了她。」
云卿在对弈方面已是高手,可到了慕容璟手下,却也是输多赢少。心中不免疑惑道:「只是不知道整天出入风月场所,小爷无数的人,怎会有闲工夫练就如此高超的弈术?」
下棋对弈往往讲究心境,高明的弈术全靠细水长流的钻研精神,并非一日之功。以慕容璟在京城的名声,怕是无人会相信她竟然是个对弈高手。
「也是,那兰陵郡主真是奇怪。」
苏砚的另一只手也被包扎好了,云卿收起放置药品的木盒,拿起窗口的字条看。
「姑母和小叔七日后要来。等你手好些,我们去集市逛逛吧!」云卿向来与纪妍和纪嬗很亲近。尤其是纪嬗,在他入宫前,云卿几乎是整日黏着他。
「好啊!公子,我想吃凌烟阁的烤鸭脖,凤梨酥,还有红烧鲫鱼……」云卿和苏砚都对美食颇有盛情,苏砚尤甚。这个吃货只要一想到出门,就想到美食,一想到美食,就想到凌烟阁。
「不过我们得先去布坊选购几匹上好的锦缎,姑母爱穿好看的衣裳。还有小叔,最爱收藏字画,我们去文辉阁寻几幅来,话本什么的也屯一些,上次给的那些小叔应是早就翻腻了。另外,再买些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到时带去给昭阳妹妹。」云卿将需要准备的礼物一一盘算了遍后,期待着七日后的到来。
「成交。」苏砚一激动,习惯性地举手同云卿击了个掌,下一瞬间就露出了痛苦到扭曲的表情,「好疼啊,公子。」
云卿忙抓着他的手,心疼道:「都怪我,忘了你手上有伤,来,给你吹吹……」
虽然只是伤了手,可总有诸多不便。
云卿喊苏砚出门时,苏砚正拜托霜降帮忙修剪后院的常青藤。
苏砚在纪府虽为下人,可从小到大纪婠就没安排他干过什么活,更没伺候过人。与其说是云卿侍从,更不如说是伴读和陪玩。
空闲时间,他也会在院子里摆弄一些盆栽打发时间。
有一日,纪婠偶然发现他对植物栽种颇有心得,于是将后花园交给他打理。虽说是打理,可基本也不用他亲自动手,纪婠给他配了不少下手,他只需张张嘴,指挥别人干活就行。
因此府里也有人调侃:「含烟姑姑是大管家,苏砚弟弟是小管家……」
后花园临近云卿住处的地方,栽种着一株常青藤,是当年主夫萧洛从娘家临安带来的。
他特意叮嘱了苏砚好生养着,故而这棵藤,苏砚每次都是亲自动手修剪的。只不过这次手伤得实在有些重,几日了仍隐隐作痛,依旧提不动剪刀和水壶,只能吩咐霜降代劳。
霜降修剪的时候,苏砚一直在旁边看着,担心出什么差错。
「小心点儿,只修剪残叶,千万别剪到藤丝了。」
「知道了。」霜降心里纳闷,不就一棵普普通通的常青藤吗,又不是什么珍稀品种,为何萧洛和苏砚都如此上心。
是日黄昏,长安街,凌烟阁。
「掌柜的,之前一样的来一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凌烟阁是京城名厨聚集之地,来者非富即贵,不少世家子弟俱是这儿的常客。
一女子从屏风处缓缓走出,细眉杏眼,面容清丽,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她端然坐下,对着一旁的小厮吩咐道:「快去准备吧,再添双碗筷,今日本小姐请客。」【注:本段中「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一句引自佚名诗人的《美人舞》】
云卿见了来人,心感意外,眼中却是掩藏不住的惊喜:「垚姐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预感你来,特地等你的。」她放下半遮面的团扇,对着云卿打趣道。
「姐姐可真会忽悠人,依我看,你分明是等司徒家那位吧。」云卿和昔垚自小相熟,她这点小心思还是瞒不过云卿的。
「别提了,等了大半日也没见个人影。」昔垚无奈道,「兴许他早已移情别恋,看上了别家女子,才要同我退婚的吧。」
当今大理寺左少卿司徒衍的与纳兰氏族长纳兰清河一年前曾定下过一桩亲事,约定期满,女未婚,男未嫁。则纳兰清河将下三媒六聘娶司徒衍幼子司徒楠为二女儿纳兰昔垚的正夫。
纳兰昔垚与司徒楠两情相悦,本是佳话一桩。昨日,纳兰清河一行至司徒衍府中商议婚期时,那司徒衍却面有难色,说是要取消这桩亲事。
司徒楠始终未露面,倒是他的贴身侍从墨竹在纳兰清河一行离去之时,乘机传讯给纳兰昔垚:明日午时凌烟阁。
昔垚本满怀期待,甚至做好了带着司徒楠私奔的打算,在此等了一下午。从日上中天到暮景残光,身旁的宾客已换了三批,却不见司徒楠半个人影,昔垚的满心欢喜化为了无边的失望,本已打算离去,恰闻云卿的声音,走几步又折返了回来。
「凭什么呀!他司徒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戏弄姐姐,看我不杀进司徒府搓搓那小子的棱角。」云卿了解了前因后果,怒上心头,猛地合上了扇子,霍地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要讨公道的架势。
「公子,不可呀,那可是司徒府,要是惹怒了少卿大人,对家主和您都不利呀!」苏砚忙放下鸭脖,手都没来得及擦,就去抓云卿的袖摆。
昔垚见他这般模样,也连忙阻止道:「罢了罢了,世上男人那么多,又不缺他司徒楠一个。以本小姐的条件,有的是贵族子弟想嫁进来,我只不过是心中窝火,同你抱怨两句,若真闹大了,怕是后患无穷。」
云卿这才气消了点,不忿道:「没想到这司徒楠长得人模人样的,道德竟如此败坏。」
云卿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司徒楠的情景。
去岁的畅月,正值天寒地冻。
昔垚以信相邀,说自己有了心仪之人,特让他与长孙钰于纳兰府一聚。
云卿顿时心生好奇,一晚上没能入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男子究竟为何方神圣,竟能让眼高于顶的纳兰昔垚一见倾心。
次日,当他和长孙钰赶到纳兰府时,方绕过庭院的转角,便远远瞧见一如玉的身影静静伫立于塘边。
待到走近些,那少年恰好转过身,文雅俊秀的眉目,白玉无瑕的肌肤,看得他微微发怔,尤其是那琥珀色的双瞳,凡是见过的人,必过目难忘。
那少年与他目光相触的一瞬,同样有了须臾的凝滞,后微微向两人行了一揖:「见过长孙二小姐,纪大公子,在下司徒楠。」
苏砚也在一旁应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昔垚不想再提这事儿,岔开话题道:「云儿啊,你这衣服上的油渍……」
云卿本就有洁症,方才怒意上头没注意,现在被昔垚一提醒才发觉苏砚在他袖摆上留下了一对油腻腻的爪印,忽觉浑身不自在,便提前离席,沐浴更衣去了,剩下昔垚与苏砚面面相觑。
「垚姐姐,你怎么不吃呢,这红烧鲫鱼最美味了。」苏砚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细细品味,陶醉其中。
「真羡慕你,只顾着吃就行了,不像我,家中一堆账,心里也一堆账。」昔垚叹息道。
「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用操心。」苏砚对当前的生活感到万分满意,「就算偶尔会被家主责罚,但有公子护着我。」
苏砚献宝似地伸出两只被包扎得只露出手指头的手:「公子亲自帮我包扎的,已经不怎么疼了。」
「可是你想过吗?没有云儿你该怎么过,他若是成亲了呢?」昔垚面露忧色,语重心长道。
「那我就跟着他陪嫁呗,反正我一辈子跟着公子,哪都不去。」苏砚完全没当回事,专注啃鸭脖。
昔垚不禁摇了摇头,低声呢喃道:「也好,你本就是个孑然一身的人。」
她心中郁结,几乎没怎么动筷,苏砚将一桌佳肴消灭得差不多后,云卿仍未归。
「听说这芙蓉园今晚有擂台比试,姐姐可想去看?」苏砚问道。
「不想。」昔垚撇撇嘴,她本已心情不佳,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更是不感兴趣。
从前有不少贵族公子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刻意跑到她面前舞刀弄枪,若换成有些的姑娘,哪怕不芳心暗许,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几句。
可昔垚恰恰相反,总是明面上说着溢美之词,实则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可是今晚比的是柔术,来的全是高手,可遇不可求的。」苏砚道。
「柔术?」昔垚曾听闻江湖上有种术法,修炼者身体极其柔软,可以任意折叠,甚至能缩进酒坛大小的木箱之中,而且修习者大多为女子。
「我听公子说,这江湖三大门派中的离尘教,以柔术闻名天下,皇家暗卫中就有不少曾师从离尘教的,今日的擂主,不出意外,也非离尘教弟子莫属了。」苏砚道。
听了这话,昔垚兴趣顿生:「还有多久开始?」
「好像是戌时。」说着他看了看一旁的沙漏道,「还有半个时辰。」
云卿回府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匆匆折返回去。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长安街上人流涌动,最密集处几乎是后背贴着前胸,脚跟顶着脚尖,手臂撞着手肘。他提着一口气挤过了最难行的一段路,才敢放肆呼吸。
走出了一段路后,双手不经意拂过腰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这才意识过来少了枚挂坠。
回去找?未必找得到,而且不想再被挤一次了。
不去找?被纪婠发现挂坠丢了怕是要挨骂。
两种思绪在脑海中打架、纠结。此时,身后幽幽传来询问声:「公子,这是您的挂坠吗?」
转身、凝视、张望,一无所获,正当他以为自己听错,欲转身离开时,声音再度响起,同时伴随着来自衣袍下摆的浅浅拉扯感,云卿的目光一路向下,停在了一小乞丐身上。
「公子,这是您的挂坠吗?」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只有两只手勉强算得上干净。
云卿蹲下身,接过挂坠,别回腰间,舒了一口气。片刻后,他从袖口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那小乞丐手里:「多谢你了。」
小乞丐原本只是出于好意替他拾了挂坠,没想过能得到什么,一声「多谢」,一锭银子,破布脏衣的少年呆愣愣地跪在原地,目送着他远去,好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夜市摊头,一抹青灰从人群中缓步而出,淡入他的视野。
「萧贤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俊朗清瘦的面容展露笑颜,沐在仲春的徐徐晚风中。
「千逸兄?」此时遇见她,是云卿意料之外的,「真巧。」
「萧贤弟喜欢逛夜市?」千逸随口问道。
云卿的父族是临安萧氏,因此在外常用化名「萧云」。
「这夜市总能挖到些寻常铺子挖不到的宝,也算是一种惊喜。」云卿与千逸并排走着。
「在下第一次逛夜市,择日不如撞日,不知萧贤弟可有这个闲情陪在下挖宝?」千逸邀约道。
云卿本想答应,但想到昔垚和苏砚还在等他,只能婉拒:「真是不巧,今日已有约。」
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失望:「既如此,那便算了吧!」轻轻的叹息声在耳边弥漫开来。
「明日可行?」云卿盘算着这个月出门的机会还没用完,明儿就是晦日了,不用白不用。
「明日酉时三刻,就在此地。」千逸拍拍他的肩,扬长而去。云卿望着湮没在人群中的那抹青灰,耳边响起了纪婠的告诫,心中尽是矛盾。
只是普通朋友,只是逛个夜市,只要不被母亲发现……不必紧张。
待三人到达,芙蓉园的擂台边已经挤满了人,只得找处高地远远观望。
擂台上,一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正缓缓地将自己拧成一串麻花。
而她的对手,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孩也不甘示弱,见状跳进一个长宽高约莫一尺半的木箱里,严严实实地将自己藏了进去,这一把,后者胜。
后来者各展奇招,却始终没人能将女孩从擂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正当裁判官准备宣布最终的优胜者时,观众席传来一个声音:「我要挑战。」
众人的目光霎时聚集,挑战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着劲装,周身玄色,身形修长,面容姣好,脸侧垂着几缕微微凌乱的碎发,在春风的吹拂下,反添了些许侠义。
她几步跃上擂台,眸中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展露出睥睨全场的气势。
擂主女孩喊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赢我?」
那少女比擂主女孩稍年长些,因此高了不少,她负手而立,俯视着那女孩,一言不发。
「你要跟我比什么?」女孩问道。
少女环顾四周的看客,目光落在一个拎着酒坛的男子身上,眼眸微眯,计从心起:「兄弟,坛子借我一用。」
那男子一惊,抓紧了手中的酒坛:「我还没喝呢!」
「比试完了本姑娘请你喝十坛。」少女迎着男人迟疑的目光,补充道,「在场的人都看着呢,还怕本姑娘赖账不成?」
紧接着,台下的人纷纷喊道:「是啊,我们都看着呢,这姑娘要请十坛酒。」
那男子这才放心,奉上自己手里的酒坛子。少女拔开酒坛,将酒随意倒了一地。
虽然那男子已被许诺了十坛酒,可看到少女倒酒的那一刻,还是面露恸色,心疼得不行。
「这也太浪费了吧!」苏砚望着远处倒酒的少女道。
只见那少女拎着空空的酒坛子,对着擂主女孩拍拍胸脯说道:「我能钻进这坛子里,你能吗?」
此话一出,不只那擂主女孩,全场的人都展现出惊异之色,无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少女竟口出狂言要钻进这不超过一尺高的酒坛中,方才那擂主姑娘能钻进长宽高一尺半的木箱,已经是不少柔术修行者的极限了。
况且眼前这少女,身量体格明显比那擂主女孩大上一圈,要想钻进如此小的酒坛中,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擂主女孩先是一怔,后说道:「这么小的坛子,我是做不到,但你能行吗?」
那少女笑而不语,台下众人议论纷纷,皆不相信这少女有此功夫。
少女将酒坛子稳稳当当地放到地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只见那少女一只脚先踏入那酒坛中,随即没入了一条腿,眨眼间,整个身子都进去了,只剩一个头在外面。她眼眸微抬,挑逗似地看了擂主女孩一眼,随后将头也埋入了酒坛中。
半晌,那少女完完整整地从坛子里爬了出来,在场所有人,就连裁判官皆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方才眼见的一切。
「天下竟然有如此奇异的武功。」昔垚也为眼前一幕所折服,不禁赞叹道。
裁判官愣了半天没出声,直到那少女喊道:「裁判老儿,你说谁赢了。」
那老头才缓过来,道:「自然是姑娘胜。」
擂主女孩虽痛失冠军的宝座,可此刻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少女,眼里全是钦佩:「姐姐厉害,在下愿赌服输。」
那少女莞尔一笑,相比之前睥睨众人的模样,这下赢了比赛,态度反倒谦和起来:「你也不错。」
接着她走向刚给他酒坛的男子,往他手里塞了一大锭银子:「够你买十坛了吧!」
那男子接过银子,喜从天降,雀跃道:「够了够了,别说十坛,二十坛都没问题,谢谢姑娘。」
「好了,大伙儿都散了吧,比试到此为止。」裁判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折腾一晚上,明显精气神不足,已疲态尽显。
待众人散去,擂主女孩追上那少女,握拳作揖道:「在下白璃,师从玄一掌门,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那少女回头,片刻后道:「原来是离尘教的弟子,果然没给师门丢脸。在下朝露,无门无派,江湖散客,后会有期。」说罢,便回头走远,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则天大帝登基之初,明文定下江湖与朝廷相分离制度。
不论是贵族子弟还是平民百姓,若要加入江湖门派,就必须摒弃身份,从原家族中除名,与朝廷再无瓜葛。
此举的目的是防止有心之人借助江湖势力,威胁皇权的统治。
然而许多贵族子弟需一技之长来傍身,武功高强的将士也是军中不可缺少的支柱,因此想要习武免不了拜师江湖中的高手。
则天大帝驾崩后,幼女太平帝姬登基,成为二代武皇,史称「太平帝」,其继续完善了江湖与朝廷之间的关系。
每年朝廷会有一定的名额,送贵族子弟去往江湖拜师习武,并将部分国库银两以拨款的形式补贴给各个门派。
可前提是江湖人士也需信守承诺,只教授武功,不过问朝堂之事,同样,朝廷也不会干涉江湖内部的纷争。
此政令一出,不少贵族子弟纷纷上报朝廷,前往江湖门派习武。几年后,军中武将战斗力显而易见地增强,一举拿下吐蕃和楼兰,后又将西域其余各国纷纷纳入大周版图,疆域日渐辽阔,国力日益强盛。
如今的大周呈现三分江湖的局势。
以绝对力量为代表的青龙教,门下弟子皆是力大无穷之辈,擅长舞刀弄枪挥大锤。
以灵活矫健为特点的景阳教,门下弟子个个身材劲瘦,轻功了得,多以剑为武器。
而以柔术闻名江湖的离尘教,虽战斗力不如前两派,但非常善于隐藏和追踪,轻功更是殊绝,方今永昭帝的暗卫中,就有不少柔术高超者。
白璃是离尘教掌门玄一的关门弟子,其柔术已是江湖中的佼佼者,而此次比赛,竟然输给一个无门无派的江湖散客。
这朝露到究竟是什么来头?
白璃回去跟玄一讲述此事时,玄一也陷入了沉思。
次日,酉时三刻。
云卿提前一盏茶的时间到达了约定地点,发觉千逸早已在原地等候。
「千逸兄来得挺早。」
「方办完事,看着时间差不多,便等在此处了。」
刚办完事?云卿的目光在不远处的风月楼停了停,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有些藏不住的尴尬。
心想这慕容璟刚刚从风月楼里玩完小倌,又要立马换装易容来陪他逛夜市,真是时间管理的好手。
「没想到千逸兄还挺忙的。」云卿与她并肩走着,路过的行人在见到两人时纷纷回了头。
「闲人一个。」千逸道,「倒是萧贤弟,似乎没什么时间出门。」
云卿本想说纪婠一个月只让他出来三次,但又怕暴露身份,当下含糊道:「家里管得严。」
走到一处卖扇子的摊位前,云卿的步子顿了顿。摊位卖的都是折扇,材料不错,做工也算精细,光顾的人却少得可怜。
「二位公子,可是要买扇子。」小摊的摊主是一位四十余岁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衫,面目和善,笑容可掬。
眼神在摊位上的扇子上扫视了一圈,千逸抿了一丝笑道:「扇子不错,想必价格定不便宜吧。」
摊主定了定后摆手道:「公子误会了,这些扇子一把只需五文钱。」
云卿皱了皱眉道:「质量不错,价格也不贵,敢问掌柜,这门庭为何如此冷清?」
摊主见眼前两人看出了他的难处,吐苦水道:「二位公子也许不知道,这长安扇子铺,最近流行请文人雅士题字作画。我这一没文化,二没门路的,哪能找到什么文人雅士,是故生意越来越差了。」
千逸点了点头,脑中灵光一闪。
「不知掌柜可有笔墨?」千逸问道,「在下不才,略懂些书画……」
那摊主就像见到救命稻草般,忙去一旁的摊位买了笔墨纸砚来。
墨在清水中晕开,千逸提笔,几下工夫,一幅千里江山图跃然扇上,原本平平无奇的扇子登时有了生机。
又是几幅江山图,张张相似,张张不同,待摊主挂成一排时,才恍然发觉,这些扇子上的图连起来是一幅绵长的山水画卷。
不少人被千逸的画所吸引,纷纷围观。
当最后一幅扇子绘完后,千逸了提笔还未落下,却突然停住了,对着一旁的云卿道:「这画我已经画完了,那这字,不妨就留给你题吧。」
「我?怕是要让千逸兄失望了。」云卿推辞,他书画水平虽然算得上好,可跟眼前这人比,还是差些火候。
「无碍,若是写得不好,本公子将这些扇子都买下来就好。」
那摊主闻言,倒也放心,对着云卿道:「公子只管大胆尝试。」
一旁有一顾客也顺着开口道:「公子长得这副好皮囊,想必也是字如其人……」
云卿犹豫了一瞬,见实在推辞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在每一把扇子上都题了句关于山水风光的诗。
隽秀的字迹映衬着灵动的绘图,引得周围人连声赞叹。待他题完最后一句诗,准备写落款时,倏忽愣住了,半晌后看向千逸:「不知千逸兄姓何许?」
孟千逸?据他所知,这慕容璟的父族是兰陵孟氏,按照惯用套路,定会以父亲姓氏作为化名姓氏。
谁知千逸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口道:「这落款也不一定要写名字。」
云卿会意,挥笔写下八个小字——云山万重,寸心千里。【注:本文的简介以及本段中「云山万重,寸心千里」一句引自宋代佚名诗人的《鱼游春水·秦楼东风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