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09《长安录·吐真言》

文摘   小说   2024-07-02 21:00   浙江  


|云山万重 寸心千里|


慕容璟记得再次见到云卿那日,是永昭六年的仲夏。


她化名千逸,女扮男装,在胜棋楼中设下擂台,一举拿下十连胜。


就当众弈客纷纷认输,陆续散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俊俏少年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对她合袖作揖,含笑道:「在下要挑战公子。」


她的心绪微微有些凝滞,眼前的少年长着一对绀青色的杏眼,睫毛纤长浓密,肤如凝脂、酒窝浅藏,同样绀青色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半绾着,不禁让她晃了神。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注:本段引自现代作家白落梅的《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隔了十一年的幽幽光阴,她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一盘棋局,她赢了他半子,却失掉了整颗心。


特别声明

本文世界观部分参考相关历史资料

部分杜撰 整体架空

建议搭配「阅读指南」食用




Chapter 09  吐真言


永昭十一年,壮月,望日。


明月悬挂于秋空之上,飞舞的萤火虫卷帘而入,又是一年中秋佳节,又是一度团圆之夜。


白日,纪妍忙着筹备宫中的中秋晚宴,云柔则一人待在尚宫局的居室内研读兵法。


全神贯注之际,忽闻窗外有人走过的动静。她探头望出去,只见云卿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蓝衣衫,发髻半绾,阳光照射下,绀青色的发丝随风而摆,灵动至极。


目光对视的刹那,他手中握着折扇,正信步上前。


「大哥,你怎么来了?」云柔有些意外。


「怎么,不欢迎我吗?」云卿眉眼一抬,反问道。


「倒也不是,只是没想到。」云柔撇撇嘴,表示自己并无此意。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母亲让我接你回府。」云卿没有进门,直接站在窗边吩咐道。


「今日吗?」虽然纪妍先前已同她说过尚宫局人多嘈杂,过上几日会让她搬去纪府,静心准备科考之事,但她没想过会是今天。


心想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好,于是问道:「明日行吗?今日时间有点紧。」


「这离关宫门还有五个时辰,就算把整个尚宫局挪过去都绰绰有余了。」云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的托词。


「可是,我想等宫宴完了再走……」云柔说话嗫嚅吞吐,渐渐没有了底气。


云卿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今岁夏日不少地方连着两个月滴雨未落,闹了饥荒,国库也不充裕,所以此次中秋宫宴永昭帝只宴请了四品以上的官员和贵族。


兴许是昭宁帝姬在永昭帝面前连连对千尘有溢美之词,再加之千尘年少时曾从师于宫中最好的乐师,琴技了得。永昭帝就特召了高千尘,于宫宴上抚琴一曲。


云柔本已心生一计,待到宫宴开始,便乔装混入众宫婢中,一睹千尘抚琴之时的绝世风华,顺便盯一盯昭宁帝姬的动静。


可云卿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毁了她的好计策。


「不行,你若敢让我白跑一趟,我定饶不了你。」云卿没有丝毫退让。


云柔看了他的模样,知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想起上次云卿说饶不了她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结果第二日云卿便到纪妍面前告了个状,她就被罚抄了《左传》,只能一边不情愿地收拾东西,一边在心里默念「惹不起」。


云柔被安排进后府靠西边的屋子,紧挨着后花园,屋子不算大,但特地翻新过。


云卿此前还酸溜溜地对纪婠说过:「母亲之前还不喜欢云柔,现在可是比对自己亲女儿都好。」


纪婠反驳道:「云柔是今后要上朝的苗子,才不像你,整日不学无术,就知道翻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我看以后哪个官家小姐肯要你。」



酉时,云柔刚用完侍女们送来的晚膳,便倚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她靠着栏柱,手中捧着本书,却没有心思看,目光定定,放空地看着夕阳西下,心中估算着这个点宫宴该举行到哪个阶段了。


正当她望着远方出神时,身后传来云卿的声音:「大过节的看什么书,跟我出去玩儿。」


「去哪?」


「带你见个人。」云卿说罢便朝外走去,云柔进屋将书收好,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云卿平日出门没有坐马车的习惯,不过考虑到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再加上朝露的铺子离纪府也算不上近,就让车夫驾着马车与云柔一同出发。


马车徐徐行到西街,朝露的铺子到戌时就打烊了,云卿只能让车夫将马车停到后院的地方,轻叩了三下后,门缓缓打开。


朝露一看是云卿,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很意外:「有事?」


云卿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看你孤家寡人的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本爵屈尊陪你过个节。」


朝露松开把着门的手,看到站在云卿身后的陌生女子,猜测道:「这位是兰陵郡主吗?」


云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云卿脸色一沉,提着两坛酒进了门:「什么慕容璟,这是我妹妹云柔。」


朝露虽时而听云卿提起与他常来往的贵族子弟,可仅仅只见过昔垚和长孙钰,听闻云柔常年在宫中,便猜测这女子是慕容璟了。


她神色有些尴尬:「是纪小姐啊,不好意思,我听闻你常年在宫中,所以没想到能在这碰上你。」


云柔看着朝露,恍惚间觉得这少女身上隐隐带着些江湖侠义,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来:「叫我云柔就好了,之前听大哥提起过姐姐的武功特别好,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见识几招。」看着朝露那张眉目间略显稚嫩的脸,她话音刚落,又问道,「不知我们谁比较大?」


提到年龄,朝露迟疑了一瞬后道:「我是孤儿,不太清楚自己的生辰。既然你是云卿的妹妹,喊我姐姐也无妨。」


云柔感觉自己似是提到了她的伤心事,有些尴尬,当下转移话题:「姐姐今天这身衣裳真好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注:本段引自唐代诗人李白的《月下独酌》】


不知不觉,云卿和云柔都有了几分醉意,而朝露明明喝得最多,周身却没有一丝酒气。


应着云柔的催促声,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劲装,站在月下挥舞着一柄长剑。


她出手极快,剑气如虹,白色身影在月色照耀下如浮光掠影般,使人目不暇接,虽然没有配乐,但不多不少一曲的时间,剑刚好落回剑鞘。


云卿第一次见朝露正儿八经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剑术,看着那个浮光掠影般的身影,点点酒意中竟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般。


他曾见千尘的母亲高渐漓在纪婠的生辰上舞剑助兴,本以为景阳教的弟子剑术已是一骑绝尘,而在此刻,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身影两相对比,竟隐隐有超越之势。


「师父,你这剑术不去参加朝廷的擂台比武真是可惜了。」


一直以来,云卿觉得自己朝露年龄相仿,除了斗嘴之时会阴阳怪气地喊她一声「师父」之外,其余时间都是直呼其名,偶尔还会出言不逊,或是给她取些损人的绰号。


而这次,他是真心实意地叹服,不带任何讽刺意味地喊出了那声「师父,厉害」。


朝露却不屑一顾,径直坐回了原处,把剑搁在一旁,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当官还是省省了吧,天天上朝皇帝不嫌麻烦我都嫌麻烦,还是做个奸商来去自由得快活。」


云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想起朝露那些贱卖了的石头:「就你想当奸商,下辈子吧,什么时候把你那些石头涨涨价再说。」


还没等朝露回答,耳边传来了女孩隐隐的哭泣声,两人看向云柔,只见她捧着酒坛子越哭越大声,最后干脆侧身躺倒在朝露的膝盖上,抱着她的胳膊仿佛像找到什么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朝露被云柔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轻轻地搭着云柔的背,看向云卿问道:「怎么哭了?」


云卿似乎是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眼神示意,暗示朝露。


朝露脑海里盘桓了好久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云柔却突然开口了:「尘哥哥不喜欢我……尘哥哥有喜欢的人了……」


朝露想到云卿此前说过昭宁帝姬看上千尘的事儿,惊讶地看了眼云卿:「怎么连她也喜欢高千尘啊?」


云卿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很正常的吗?阿尘长那么好看,我要是个女的我也喜欢他……不过还好我不是女的,不然情敌也太多了……」



戌时二刻,两人告别了朝露打道回府,用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行至纪府正门。


云卿只是微醺,并不碍事,但云柔酒量差得不行,几杯下肚后已经开始说胡话。加上情绪激动,又痛饮了小半盅,此时已经辨不清东西南北,认不得爹妈兄友了。


云卿先下了马车,侍女们扶了云柔进府之时,恰好撞上参加完宫宴回府的纪婠和萧洛。


纪婠这几年已经不太管云卿的事了,看到此刻的情景,久违地发了火:「纪云卿,你自己胡闹就罢了,带你妹妹出去厮混像什么样子。」


云卿解释道:「云柔日日苦读,难免压力大。我不过是带她出去喝了几杯酒,谁知道她酒量这么差。」


说完他狗腿似地补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云卿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若是四年前遇上这事,他早就与纪婠吵得不可开交了。可这些年纪婠很少管束他,他的态度反而好了起来。哪怕偶尔做得出格了被训斥几句,每次服个软也都过去了。


再加上云澜的事情在他心中一直是根刺,不过云澜的运气似乎不错,这些年来与昭元帝姬过得也算安稳。


云卿心中那根刺也慢慢松动了,渐渐没再提起过那个清晨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昔。


夜色朦胧,视线受阻。


到了后府烛火通明处,纪婠才发觉云柔的嘴被堵着,又怒道:「你堵她嘴干什么?」


云卿心里嘀咕着还不是怕她胡言乱语被人听到,酒醒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她自己喝多了把毛巾当糕点,咬着不肯松,我扯都扯不下来……」


纪婠不信邪,轻轻一扯,云柔开口说了一句话,纪婠一惊,眼疾手快地又给她堵上了。


「霜降,带小姐回房。」



次日清晨,云柔从床上醒来时已近午时,虽没了昨日的头晕目眩,却仍感到周身无力,仿佛大病一场。


看着床边几案上的空碗,还余着淡淡的药香,她用力支撑着下床,却双腿一软,直愣愣地跪倒了下去。


用了好大的功夫,她才勉强坐了起来,唤来侍女帮她洗漱更衣,待到事了已是未时初刻。


此时云卿恰好回府,路过后院见云柔已醒,正想着如何放缓脚步从背后吓她一激灵。


云柔却先发现了他,匆匆跑过去,拉着他坐在院中的亭台,给他斟了杯茶,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天我闯祸没?」


云卿轻抿了一口茶,目光似戏谑般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得云柔有些发怵:「闯祸倒没有。」


云柔如释重负,刚放松下来,一颗心又提了上去,只听云卿道:「只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云柔虽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从云卿的表情中,也能分析出十之七八来,她一侧脸颊瞬间通红,一把夺过云卿手里的折扇,挡在前面问道:「除了你和朝露姐姐,没人知道吧!」


云卿又斟了杯茶,眼带丝丝笑意,气定神闲道:「母亲也知道。」


云柔心下大惭,后面连着几天面对纪婠都紧绷着。


直到某一天纪婠实在忍不住开口说:「云柔啊,姑母早知道你喜欢阿尘了,不过这事儿不好外传,日后万不可跟着云儿胡闹,酒后失言了。」


云柔并不知道中秋宫宴发生了什么,以为纪婠是知道千尘有了心仪的人,怕丢脸才这般劝她:「姑母放心,我今后一定滴酒不沾……」



一日,云柔经过院子时看到云卿,不知哪根筋搭住了,又开始不安起来:「大哥那天的事情你一定要保密,姑母说不能外传,很丢人的。」


她用团扇遮着脸,云卿虽看不见她的模样,但光听这结巴的声音就知道她的紧张。


云卿很享受此刻的感觉,说道:「保密,本爵凭什么要帮你保密?」


他小人得志的模样须臾间让云柔怒了,威胁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我,我……」


她想了好久发觉自己手上全无云卿的把柄,又气又恼,用最嚣张的语气说着最窝囊的话:「我就没脸见人了。」


云卿继续不依不饶:「你没脸见人关我什么事。」


云柔见识到了眼前人的无赖,彻底败下阵来,抓着他的袖摆,哀求道:「大哥,我求你了,今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云卿思索了片刻道:「有一件事,我觉得你还能发挥一点价值。」


「什么?」云柔瞳里燃起了熹光。


云卿清了清嗓,附耳轻问:「你之前那些狐朋狗友还有联系吗?」


云柔思索了一番:「好几年没联系了,不过我被母亲收养之前一直住在光阴巷弄堂那块,想找他们并不难,你问这个干什么?」


「让他们帮我散播点消息。」云卿道。


「什么消息?」云柔问。


云卿让她凑过来点,压低了声音耳语。


「啊?」云柔一脸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云卿正色道:「当然是假的了,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了。为了我的终身幸福考虑,只能牺牲一下自己的名声了。」



中秋已过,重阳又至。


慕容璟离京数月,此时正穿着一身银白窄袖劲装,策马而归。


午时三刻,忽觉得口干舌燥,恰行至京城郊外的如意茶楼,下马进去点了壶茶。


菊月的天虽已渐凉,但秋高气爽,日头正盛。


赶了半日时间的路,慕容璟原本全绾着的发髻被劲劲疾风吹过,几缕碎发垂落额间。她戴着斗篷,以纱遮面,白皙的脸庞仍被晒得微微泛红,不施脂粉,依旧完美无瑕。


茶楼的人并不多,只有掌柜和说书先生,还有几位同她一样往来赶路后饮茶解渴的行人。


那说书先生银发长须,手持老式竹简,上边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说着一些枯燥乏味的黄老之学。


慕容璟左边的桌上坐着一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女,穿着劲装,看模样应是江湖人士。与她同桌的,是一略小些的少年,骨骼清瘦,正坐在桌边,掰弄着自己的手指,用力之时,手指与手背相贴合,却神情自若,丝毫没有疼痛之状。


她默默地打量了他们一番,心想这两人必定是江湖中修习柔术之人,观其功力,极有可能出自有柔术之最称号的离尘教。


说书先生正讲得尽兴,忽被那少女打断:「老先生,你讲的这些都过于高深,我们怕是听不懂啊!」


那说书先生也不恼,笑着反问道:「那姑娘觉得老夫该说些什么好?」


那女孩思索片刻:「不如就说说京城那些事吧,让我们这些乡野人士开开眼?」


老头泯然一笑,开始娓娓道来:「话说这京城最近确实有那么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是关于老牌世家上官氏二小姐和新晋国戚纪氏大公子的。」


慕容璟斟茶的手微微一抖,立马专注起来。


只听那说书先生继续道:「自古以来,官宦贵族不是跟皇室联姻,便是相互之间内部消化。好些日子之前,上官氏族长,也就是中书令上官苗大人曾去纪府为小女儿向纪氏族长纪婠求娶她还未出阁的大公子,可这静安大人一直犹犹豫豫没有应下来。」


「为何?这上官氏与纪氏门当户对,不是正好嘛!」一旁有人问道。


「各位不妨猜猜什么原因?」老头开始卖关子了。


「这纪大公子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少女猜测道。


老头神色带笑,抿了一口茶道:「说对一半,但不完全对。」


众人听不明白,但都好整以暇等待老头揭露谜底。


「前些日子京城流言四起,说是这纪氏大公子有断袖之癖。」


慕容璟倏然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呼吸微微一窒,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只闻一旁的少女忙问道:「断袖是什么意思?喜欢裁断自己的袖子吗?」


说书先生意识到来往人士大多出自江湖,于是只能解释词义:「一千多年前的大汉王朝有位管漏壶的宫人名叫『董贤』,他虽出身卑微却长了张好看的脸蛋,被汉哀帝一眼看上,日日侍奉左右,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一日董贤与哀帝同床共枕之时,哀帝正想起身,却发现龙袍的一只袖子恰巧被董贤压住了。哀帝不忍弄醒他心爱的男宠,只能挥剑硬生生将龙袍割断,后来就有了『断袖之癖』一说。」


少女边上的少年一听,说道:「那就是说这纪大公子喜欢男人呗,怪不得想拒婚呢!」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起来,慕容璟却冷哼一声,环顾周围人的反应,待哄笑的声音减退了一些后,朗声问道:「先生还有别的吗?没听够。」


老头听她一说,顿时兴致高涨:「要说这纪大公子,要不是前些日子提亲一事,在京城本没什么名气。平日里,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还要数兰陵郡主慕容璟了。」


慕容璟似乎早已算到老头会讲到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手撑着下巴,饶有趣味地听起来。


「要说这慕容璟的名号,这京城百姓谁人不知其风流韵事呢?传言这慕容丞相年轻时就是一大美女,一开始娶了金陵杨氏,生下了长女金陵君主慕容珺,后杨氏英年早逝,慕容淑又娶了兰陵孟氏为正室,生下了次女兰陵郡主慕容璟和幼子奕安郡王慕容琛。慕容氏全族不论男女,容貌都堪称角色。那慕容璟未成婚之时,就常流连烟花之地,尽管如此,仍有不少官宦贵胄的子弟挤破了头想要嫁过去。」


「本以为这慕容丞相会为女儿找一个像高氏那般容貌相当的,可谁曾想到,最终她竟选中了同为李唐王朝时的老世家薛氏,并让二女儿娶了薛氏族长的胞弟薛灵沢。虽说是门当户对,可这薛灵沢样貌平平,还不通琴棋,不善书画。除去家世这点,与慕容璟简直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万般不配啊!」


老头边说边摇头叹气,似乎是在表达对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惋惜。慕容璟端坐在原地,一阵微风拂过,连着斗篷的轻纱浮起一角,恰巧露出她因长时间风吹而微微起皮的唇瓣,虽未涂口脂,却依然鲜红。


「啊?那这慕容丞相到底是看中薛灵沢哪点了,让自己女儿娶了这么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少女有些愤愤道。


老头继续说道:「所以这慕容璟如今这般模样,不得不赖她老母亲乱点鸳鸯谱了。」


「慕容璟如今怎么了?」少年问道。


「这慕容璟虽同意了与薛灵沢成亲,可自成亲那日,就将自己的厌恶表露无遗。听闻四年前两人前脚刚拜完堂,连合卺酒都没来得及喝,这薛灵沢就被慕容璟从洞房中赶了出来。而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慕容璟便开始纳侧夫和庶夫。而且这些侧室都出生于平民人家,甚至有些还是从风月场所赎身回来的,听闻不是容貌出众便是有一技之长,慕容璟几乎每夜都变着花样召幸那些侧室和其他没有名号的小爷,还时不时给赏赐,却唯独对薛灵沢冷若冰霜。」


「那不是很明显了吗,这兰陵郡主就是想要旁敲侧击地羞辱薛灵沢,时时刻刻提醒他,除了家世,他连风月楼的小倌都比不上。」一旁的人插话道,伴随着咯咯的笑声。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半晌后,老头喝了口茶继续:「如今兰陵郡主呀,已经纳了八个侧夫和十四个庶夫,为了分清这些侧室,她提出让他们摒弃原本的姓名,统一以十二星次和二十八星宿来代称,其余的小爷直接以日期来命名,从端月初一到冰月三十,依次下去……」


慕容璟混在众客里听着说书先生如何编排自己,竟没生出半点恼意,面纱下的双眸反而隐隐带笑,结了账又策马向着京城赶去。



「萧兄,你输了。」看着对面的少年,林湛嘴角轻弯道。


「今日时运不济,明日再来。」少年心不在焉,于是起身作揖欲离开。


屏风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好久不见,萧兄想必是日久未精进,才会连连败退。」


云卿绕过屏风,看到慕容璟正盘腿端坐在棋桌旁,一副男子装扮,俊朗秀逸。


云卿一时怔然,俄顷后开口道:「慕……千逸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嘴角带着一抹僵硬与勉强。


此时,那名刚刚同云卿对弈的男子也起身往屏风处走去,看到已经多月未见的千逸,面露惊喜之色:「前些日子我还跟萧兄提到千逸兄呢,这段时间一直不见你来,甚是想念。」


云卿看了他一眼,忙解释道:「是他想念,不是我。」


还没等慕容璟开口,那男子便说:「千逸兄现下可有闲情与在下对弈一局。」


云卿本以为慕容璟会欣然应下,没想到她竟开口说道:「我与萧贤弟上回有局断棋,已搁置了数月,今日怕是无法相陪了,林贤弟看明日如何?」


「明日巳时此地,林湛在此恭候。」


待林湛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云卿才带着冷意说道:「在下怎么不记得与兰陵郡主有过断棋。」


那慕容璟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用一种戏谑的目光打量了对面的人一番后,道:「乐渊大人确实没有断棋,但似是有断袖。」


云卿眼神冷漠又平静,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似是早已意料到此消息已传到了慕容璟耳中:「是又如何?」


慕容璟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地问道:「不知是与何人断袖?」


「这种私事就不劳烦郡主打听了吧。」


「是之前同你来的苏砚吗?」慕容璟道。


云卿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状态紧绷起来,一时急血攻脑,解释道:「苏砚只是我的侍从,前些年家中老母身体不适,请辞返乡去了。」


「本主只是随便问问,乐渊大人莫着急。」慕容璟抿了口茶,又慢悠悠说道,「前些日子本主与昭元帝君有过一面之缘,发觉令弟长相与之前的苏砚有几分相似,后又听闻乐渊大人有断袖之癖,以为是乐渊大人与昭元帝君自小感情甚笃,因为令弟进宫之事伤心过度,才与相貌相似的侍从有了断袖之情。」


云卿放在桌下的手不由地攥紧了衣角,许久才说出:「我与云澜感情甚笃是没错,云澜进宫那日是心有感伤也是不假,可苏砚在云澜进宫前便已离开,郡主猜测之事只怕是空穴来风。」


「要是没记错的话,令弟长年居于萧府,与大人甚少见面,若说感情甚笃,怕是过于勉强了。」慕容璟不紧不慢道。


云卿意识到自己被她套话了,一时不知如何圆场。既然她已经发现了,那越解释越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


「昭元帝君便是苏砚,对不对?」慕容璟轻声问道。


「臣身体不适,先回了。」云卿将跟前杯中的茶一口气喝下,头也不敢回地拂袖而去。


跨出门槛时,他心跳如鼓,慌不择路,下意识地跑去了高府。



看到千尘后,云卿全身紧绷的神经忽才松了下来,走路都有些颤抖了。


千尘看着匆匆而来的云卿,直觉发生了不好的事,连忙屏退左右。


云卿环顾四周,确保没人后,压低声音说道:「慕容璟已经知道云澜的身份了。」


千尘听后,那张十几年来一贯云淡风轻、处变不惊的脸上,微露出紧张之色。


此乃欺君之罪,若是永昭帝震怒,怕是纪氏全族都难以保全。


「她是如何知道的?」千尘很快便平静下来问道。


云卿把方才在胜棋楼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千尘听闻沉思了片刻,安抚云卿说道:「慕容璟既然已经知道此事,以她和昭宁帝姬的交情,若真想告状怕是早就说了。」


「你的意思是……」云卿话说一半停了停,「她会保守秘密?」


「她既然选择先告诉你,定是没打算对付纪氏,反而旁敲侧击地提醒只要有人心生怀疑,想要查到此事并不难,不要掉以轻心为好。」千尘安抚他。


云卿转念一想,慕容氏与纪氏虽算不上交好,可素来也并无仇怨。况且以他与慕容璟的关系,也不至于要害他。


他和慕容璟的关系?他和慕容璟到底算什么关系?想到这里,纠结迷茫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原本紧张无措的心房竟生出隐隐的期待来。


那日晚上,菊花在院中开得正盛,悠悠的芬芳,浮动着月光。


知情者齐聚府中,绞尽脑汁去加固那个用谎言编织的网。唯有萧洛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似是将一切都掌握在了手掌之中,只等东窗事发之日,将这个谎言彻底变为现实。



待到再见慕容璟时,已是露月中旬。


天气渐凉,云卿一身青衣同云柔走在东街的夜市上,两人各手持一个糖人,待云柔吃完后,云卿把手里的递给了她:「你吃吧,我不喜欢甜的。」


「那你还买两串?」云柔嘴上说着,手却非常诚实地接过了那串糖人。


云卿又从另一只手中变出两块桂花糕来,一并塞给了她:「别减肥了,多吃点有力气看书。」


「我又不是你,怎么吃都吃不胖……」云柔嘀咕着。


「也不是白吃的,吃完了回去把剩下的几篇都背完。」云卿道。


云柔正想说他现在的说话样子越来越像纪婠了,忽觉身边的人停住了脚步,抬头迎面对上了一张极其艳丽的面容。


肌肤如雪、吹弹可破,细眉间点缀着一朵赤红的五瓣桃花,微微上扬的眼尾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妩媚生姿。


云柔看着云卿和眼前的女子四目相对,一个面无表情,眼神中似有几分警惕和疏离,另一个似笑非笑,墨色的瞳中有种看透一切的深意。


「璟姐姐,好巧。」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半晌,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反倒是一旁的云柔开始局促不安,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一僵局。


「说来也是有缘,逛个夜市都能遇上。听闻云柔妹妹出宫住了,前段日子忙,姐姐还没找着机会来看你呢。」慕容璟唇角一勾,转眼间绽放出如花般的笑颜。


云卿眼中的冷意不减半分:「郡主,若没什么事的话臣先告辞了,云柔还有功课未完成。」


云柔一听便知道云卿是在拿自己当借口,但一想起慕容璟知道云澜身份的事,实在不想也不愿同她多言:「云柔还有功课,就先回去了,下次有机会一定来找姐姐。」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云卿拉拽着往反方向走,只能边走边回头看着慕容璟把剩下的几个字说完。


慕容璟怔怔地望着云卿远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浓眉乌发的少年从慕容璟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闪身而出,嘴角噙着丝丝笑意:「纪氏的大公子果然跟传闻中的一样姿容绝美,看来我这京城的美男排行榜又该更新了。」


他收了扇子,掰着手指喃喃道:「二姐,你说他该排第一还是第二,排第二吧,好像委屈他了,可排第一吧,又觉得委屈尘哥哥了……真的太难选了,算了,凡事有先来后到,第一还是留给尘哥哥吧……或者让大家投匦吧……这样公平点。」


「一天天没事儿干,就知道研究别人的长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以貌取人了?」慕容璟瞟了眼那少年,问道。


少年眨巴了两下墨色的大眼睛,不解道:「以貌取人有错吗?而且我不是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吗?这习惯又不是一两日养成的?再说了二姐你难道就不是吗?我就不信你喜欢难看的,我跟你讲,以貌取人才是正常的,那些喜欢难看的人才不正常,那是种病,叫『恋丑癖』,得治……」


紧接着,少年用扇子点了点云卿的背影道:「那薛灵沢论才貌,哪点比得上他?不对,『才』我倒是不清楚,不过有这『貌』,哪怕他是个傻子,那也不能说傻,应该说是笨蛋美人……」


慕容璟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脑门上,斥道:「他才不傻呢!」


少年揉着脑门,神色委屈:「好疼啊……下手那么重……」



长街之上,花灯绽放,夜市兴盛,行人如织。


云柔被云卿拉着快步往前走,恨不得立时消失在慕容璟的视线中。


「大哥,尘哥哥说得没错,慕容璟她其实是想保护纪氏的,要不然早就告密了。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还是紧张。」云柔越说声音越弱,她觉得自己非但没有因为慕容璟对纪氏的帮助感恩戴德,反而刻意疏远,不经意间生出了罪恶感。


「我也跟你一样,被人发现这么大的秘密,不心虚才怪,别说是你我,就算是母亲,日后遇上慕容璟心里都不免打退堂鼓。」云卿边说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回避慕容璟的理由与云柔没有分别,仅仅是因为她知道了纪氏的秘密。


本章完

望岫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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