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万重 寸心千里|
慕容璟记得再次见到云卿那日,是永昭六年的仲夏。
她化名千逸,女扮男装,在胜棋楼中设下擂台,一举拿下十连胜。
就当众弈客纷纷认输,陆续散去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衣的俊俏少年用扇子敲了敲桌面,坐下对她合袖作揖,含笑道:「在下要挑战公子。」
她的心绪微微有些凝滞,眼前的少年长着一对绀青色的杏眼,睫毛纤长浓密,肤如凝脂、酒窝浅藏,同样绀青色的发丝被一根白玉簪半绾着,不禁让她晃了神。
有人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注:本段引自现代作家白落梅的《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隔了十一年的幽幽光阴,她以这样的方式与他重逢,一盘棋局,她赢了他半子,却失掉了整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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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江山变
畅月中旬。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注:本段引自毛主席的《沁园春·雪》】
凌烟阁内的烟火气却并未因冬日的萧条而减了半分。
「半个月前才被行刺,这会儿竟然还敢只身出门,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大还是傻。」慕容璟身披白色狐裘,左手中指上戴枚玉扳指,富贵有余而华丽不足,与平常的装扮迥异。
「日后在下出门,郡主保护我可好?」云卿开门见山道。
慕容璟抿了口茶,玩味地看着他:「乐渊大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不是之前还让本主别来找你的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因为……」
因为云澜的支持,因为慕容琛的怂恿,还是因为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也许都有吧。
「因为郡主武艺高强,身份尊贵,只有和郡主待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在下天生体质特殊,无法习武,也没能力自保,所以格外惜命罢了。」云卿落笔,一个「璟」字跃然纸上。
慕容璟拿过纸,端详了一番,默默折起,塞进了袖口内。
「大人不是说有高人传授剑法……」
云卿敛眸:「没有内力,所学仅仅是应付小偷强盗罢了……」
云卿说得不假,到目前为止他能学会的无非就是拿稳剑,使几招最基础的招式。
无论是何种武功,想要学好,必定离不开内力。没有内力,剑法招式学得再精,也只能用于观赏而无攻击力。
「基础的招式学完你就可以休息了。」朝露无奈道。
「这几招就够自保了?」云卿问。
「这些最基础的招式,对付大街上那些强盗小偷绰绰有余。」朝露直截了当道,「若是碰上会武功的人,就不行了。」
「那你再教我几招厉害的呗。」云卿道。
「厉害的招式都需要内力来驾驭剑气,你没有内力,自然是不行的。」朝露道。
云卿蔫蔫道:「那就是说我遇上专业的刺客,仍旧无力自保。」
「明日开始,你每日拿着它练上半小时。」朝露掏出一把短剑,「短剑适合偷袭,你用习惯了之后,若是真的遇上危险,也方便逃脱。」
「人家真要杀我,肯定一刀就解决我了,还能留给我机会偷袭?」云卿嘀咕道。
「至少能多一线生的希望,有何不好?」
朝露向来不爱解释,却神机妙算,事事周全。
也正有了这份周全,才会在临行前留下那把剑,使得云卿在凌烟阁免于一死。
慕容璟苦笑道:「如此看,大人这是打算让本主当护卫了?也不是不可以,但本主可不能白白给你当护卫,得有交换条件。」
「你想要什么?佣金还是别的?」云卿思索了一番,又说道,「不过你什么都不缺,我怕是给不了你想要的,再说,我还欠你一样礼物。」
慕容璟坐定,饮了口茶后温声道:「这次,我要大人一个承诺。」
「承诺什么?」云卿试探性问道。
她嘴角微抿,透露出些许的狡黠来:「若是日后我会让你做一件事情,你可不能拒绝。」
「好。」云卿答应得爽快,但话说出口了他又立即后悔了,「但是,我要补充一点,不能伤害无辜,也不能违背道德。」
慕容璟嗤笑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放心,我绝不会提出违背天理的要求,但你也要发誓,绝不能反悔。」
云卿举起手放在耳边:「我纪云卿今日在此对天发誓,答应慕容璟做一件不伤害无辜,不违背道德的事情,若违此誓,天打雷劈,粉身……」
慕容璟温热的手附在了他的唇上:「这多没意思啊,听闻这凌烟阁最近流行一种命签,很灵验。」
一筒签子摆到了云卿面前,慕容璟眼神示意:「看看乐渊大人手气如何?」
云卿隔着帕子取了一根签子,目光停留在木签的最下方,双眼一弯道:「甚好。」
慕容璟坐在他对面,定睛一看,有些局促道:「你要不重新抽吧。」
云卿笑了笑:「郡主真是说笑了,这命签抽出来,哪有反悔的道理?就这个了。」
说罢,他伸手对天发誓道:「我纪云卿在此发誓,日后答应慕容璟做一件不伤害无辜,不违背道德的事情,若违此誓,愿承担这命签所赋予的后果,绝无怨言。」
屋外,飞鸟掠过长空,带走了少年的誓言。
百年之后,九重天外的析木神尊忆起人间的时光,总是不经意地想到那青衣少年。
哪怕他早已不是纪府的大公子,她也不再是大周的兰陵郡主,可想到那一瞬间以及后来的点点滴滴,心底仿佛有一把裹了糖的匕首,轻轻地搅动着。
一种带着甜蜜的疼痛,难以言喻。
岁聿云暮,不知不觉中,新年又至,朝露却没有如期归来。
除夕,一辆马车缓缓行至纪府门口,驿使留下一封信后扬长而去。这封信只写了收信人的地址,看不出从何而来,因为它并非从驿站寄出,而是被一只鸟儿叼着,扔进驿使车内的。
当门口的护卫将信交给云卿时,他正在云柔屋内尝着霜降最新研制的糕点。
「这个好吃。」云卿道,「那个甜了点,那个又硬了点……」
「嘴巴真刁。」云柔道,「明明都好吃。」
「所以你又胖了。」云卿损道。
「胡说八道,我前日才称过,分明没重。」
「公子,您有信件。」
云卿打开信的一刹那,方知道这信是谁寄来的。
朝露没有上过学堂,自是不懂书写信件的正确格式,就连字也识得不多。
「云清,我是朝露,我在漠北发现一整山的矿石,还要好几个月才能搬完,剑法你自己练,不要偷懒。还有,是不是快过年了,元旦快乐。」
云卿将信递给云柔,她不禁大笑:「认识都三年多了,朝露姐姐竟然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云柔笑得肚子发疼。
云卿白了她一眼,收了信,道:「别笑了,读你的书去吧!」
云柔不接他的茬,继续道:「今日除夕,姑母准我懈怠一日。」她又将话题扯回到名字上,「不过我觉得朝露姐姐这么写也没问题,『清』和『澜』都是三点水,更像是兄弟俩的名字。」
云卿听她如此解读,笑道:「其实就是『清』。」
未时初刻,云卿沐浴更衣了一番,换上正五品子爵的华服随着纪婠和萧洛一同入宫,赴永昭帝的除夕之宴。
与往年不同,今年同去的还有云柔,纪妍本不打算让她参加宫宴,可纪婠主动提出要带上云柔,原因是科举在即,若是能在永昭帝面前混个脸熟,日后仕途也能顺些。
官宦贵族们的入宫时辰本为申时二刻,永昭帝特许纪氏提早一个时辰入宫,探望重伤未愈的纪嬗。
车马途经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停在了内廷门口。
四人缓步入内,绕过了几处亭台水榭,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到了玄清宫。
纪嬗知道纪婠要来,早早命人候在了宫门口。
前些日子阴雨连绵,到了小年夜方放晴。纪婠的风湿骨病越发严重,若没有萧洛的搀扶,根本无法平稳走路。
「二姐不必行礼了。」纪嬗见纪婠正欲跪下,忙阻拦道。
他的伤还未痊愈,依旧脸色苍白,靠坐在榻上,对着宫人们吩咐道:「快赐座。」
「伤可有好些了?」纪婠见纪嬗气色不佳,眸中闪现出忧色。
「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是有些气血不足。」纪嬗温声道,「二姐不必担心。」
「这叫我怎能不担心,」纪婠眉头蹙着,「你们叔侄俩连番着遭遇刺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还活不活了。」
「什么?云儿也……」
纪婠忙说道:「可不是吗?之前没告诉你,云儿在你遇刺的前几天也遇上刺客了,幸好他在外边跟别人学了几招,不然怕是早就……」纪婠边说边以帕拭泪。
自那日刺客逃脱后,永昭帝下旨封锁宫门,除了纪妍一行人和慕容璟驾马而来时侍卫曾放行外,宫门一直紧闭着。
但整整三日,也未见刺客的踪迹,永昭帝只能加派人手保护玄清宫的安全,再慢慢盘查。但是近两个月过去了,仍旧一无所获。
「如此看来,只怕这刺客是同一批人所派。」纪嬗思索着,「可我们纪氏向来安分守己,从不与人结仇,为何会连番遭遇刺杀?」
「这世间的有些仇怨并不是结来的,总有些人,光是活在这世上,便足以招人妒忌了。」萧洛叹息道。
「陛下已在玄清宫加派人手,想必我这儿是安全了,可纪府,」纪嬗说道,「要不我向陛下说明一下情况,调几名暗卫去。」
「不必了,小叔。」云卿忙道,「无端派宫中暗卫去纪府必定会打草惊蛇。」
云柔道:「小叔,我有个猜测。」
「什么?」
云柔看了眼四周,纪嬗马上领会了:「都退下吧。」
云柔见所有宫人出了殿外,才开口道:「既然陛下夜封宫门都没能抓住刺客,那这刺客八成是宫内的人,而大哥遇刺是在宫外,依我看这刺客未必是同一人主使。况且在此之前,玄清宫的守卫也算森严,可那刺客仍能悄悄潜入殿内,如果没有内鬼,怕是难上加难。所以,想要查出幕后主使,必先抓住内鬼不可。」
申时六刻,麟德殿。
又是一年除夕,又是一载春秋。
除夕宫宴,与其说是宫宴,不如说是各世家子弟在武皇面前抛头露面的好机会。
麟德殿的光华,映照着泼天的权势,整个大殿内的座席由高至低分为了好几等。
象征权力的凰椅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一旁的凤椅仍旧延续着十年来的空空荡荡。
向下一台阶,左侧座席上是超一品皇室成员,右侧则是各宫主位。
再下一台阶,左侧为近支宗室、国戚,右侧则是十大家族的嫡系成员。
再往下,便是旁支宗室外戚以及其余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座席了。
每年的除夕宫宴都少不了一个环节:许愿。
这是二代武皇太平帝为皇女皇子设下的特权,跨越百年时间,延续至今。
按照序齿,女尊男卑的顺序,待昭宁帝姬,昭元帝姬皆说完愿后,便轮到了永昭帝的幼女。
「昭阳,你有什么愿望呢?」永昭帝面对十岁的小女儿,声音都变得软了起来。
「昭阳想要吃糖葫芦。」
大殿内瞬间有了哄笑声,永昭帝倒是不恼:「准了。」
昭阳顿时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跑回了纪嬗身边。
紧接着,一约莫二十五岁,锦衣华服的男子上前行礼道:「儿臣想向母皇讨一个恩典。」
永昭帝点头示意他继续讲:「儿臣昨日在长安街上看到一对妇孺,赤脚在雪地中,饥寒交迫奄奄一息,儿臣给她们送去了粮食和衣裳,然这京城的鳏寡孤独数量繁多,怕是以儿臣一人之力无法惠及。故儿臣恳请母皇拨一笔欠款,让这些流离失所之人能熬过这个冬日。」
永昭帝凝视了半晌,微微一笑道:「广平王心系百姓,孤怎能不允呢!裴尚书,此事就交由你们户部操办了。」
下首一四十来岁,身着官服的女子起身行礼:「臣谨遵陛下圣谕。」
云卿打量着上首一身华服的男子,心道:「原来这就是陛下的皇长子,怎与星纪兄描述的不甚相同,难不成是这些年经历了什么,转了性子?」
云卿思考之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顿觉饿得慌,想要吃点东西却发现周围无人动筷。
宫中盛宴,虽满满的玉盘珍馐,可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永昭帝的一举一动,对菜肴也是浅尝辄止,从不敢开怀畅饮。
每次宫宴的菜是最丰盛的,可没有一次是能吃饱的。
云卿拽了拽云柔的衣角,轻声道:「晚上加餐吃夜宵吗?」
「不吃,怕胖。」她边说边看向千尘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似有若无的伤感。
云卿被扫了兴,蔫蔫地看了眼慕容璟,正好被一旁的慕容琛看见,他忙用手肘抵了下慕容璟的胳膊:「有人在跟你眉目传情。」
慕容璟心知不可能是薛灵沢,目光直接掠过了薛氏所在的位置,看向了云卿。只见他正对着一桌的美味佳肴发着呆,眼神中饱含着想吃却不能吃悲壮。
慕容璟凝神看了云卿一会儿,不由嗤笑。接着她端上酒杯面朝永昭帝的方向站起,躬身行了个礼道:「今儿是除夕,臣侄恭祝皇姑母圣体安康,大周国运昌盛。」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永昭帝看着慕容璟,展露笑颜道:「阿璟有心了。」
慕容璟接着道:「陛下,这除夕宫宴臣侄参加了不下十回,几乎年年如此。今儿倒有个提议,给大家解解闷。」
「哦?」永昭帝表现出了兴趣。
「今日尚食局所备佳肴皆为上品,如此美味不可辜负。不如让诸位细细品尝后以菜入诗,作词吟诵。如此一来,既不辜负尚食局的精心准备,又为这除夕宫宴增添了趣味,若是正巧能让皇姑母觅得才华横溢之人,也可谓好事成双。」
待慕容璟说完,永昭帝点头道:「这主意不错,往年除夕孤只顾着同众爱卿们谈论治国之道,竟未用心品尝过蔡尚食的一番心意。」说罢她看向立在一旁侍奉的蔡卉,目蕴赞赏之意。
蔡卉微微行了一礼:「臣之本分。」
晚宴结束,马车之上。
「今日我们云柔可是出足了风头。」纪婠搂着云柔,云柔则靠在她的肩上,如同一对亲母女般。
「既然决心要走仕途,那必然一步都不能有差错,今日有幸得到了陛下的夸赞,来年中举了也可谋个好一点的官职,在前朝起个帮衬作用。」云柔道。
云卿的言语带着点酸:「我看你今天是想一箭双雕,别有目的吧。」
「哪有?」云柔噘嘴道。
「你敢说你没有?」云卿不依不饶。
「是又怎样?我就是想让他后悔,眼巴巴来找我,有错吗?」云柔故作委屈般地把头埋进了纪婠的臂弯里。
「好了好了,云儿你就别提你妹妹的伤心事了。阿尘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柔儿本也般配,奈何人家已经有了心上人,又偏偏对人一往情深,哎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既如此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纪婠叹了口气,抚摸着云柔的肩头,安慰道,「来日姑母定帮你找个如意郎君。」
「可是他们都不如尘哥哥好看。」云柔向来是个以貌取人的主儿。
「这比阿尘还好看的确实难再有,可外貌上乘的贵族子弟却并不少,实在不行咱就多找几个,质量不行就数量来凑。」
云卿见纪婠偏心的模样,连忙靠到萧洛身边求安慰:「父亲,您听听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她是要把云柔变成下一个慕容璟啊!」
没想到萧洛弹指间便转移了话题:「怎么?你还巴望着去给人家当侧夫呢?不可能,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云卿黯然,半晌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拎了拎萧洛的袖摆:「那如果慕容璟休了薛灵沢呢?」
萧洛一怔,好看深邃的五官上蒙上了讶异,问道:「慕容璟当真这样说?」
「是慕容琛告诉我的。」
「那就更不行了,若慕容璟前脚休了薛灵沢后脚便娶你了,那岂不是坐实了那日薛灵沢在宴席上的挑衅之言,你这就等同于不打自招。」萧洛肃然道,「况且慕容璟这人风流债数不胜数,即使没有薛灵沢,也并非良配。」
云卿朝着云柔使眼色,云柔道:「姑父,其实郡主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今日若没有她提议以菜入诗,我也没有机会在陛下面前卖弄学问。」
纪婠道:「云柔啊,这官场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单纯,若是她人的一点小恩小惠便让你深信不疑、感恩戴德,是要吃大亏的。」
「嗯。」云柔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她看向云卿,露出了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云卿心知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只能憋着一口闷气,将头靠在了马车窗沿上,掀开帘子的一角,盯着外边放空。
次日清晨,端月初一,元旦。
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注:本段引自唐代诗人崔立之的《南至隔丈望含元殿香炉》】
一年一度的大朝贺如期而至。
位于三层台阶之上的含元殿是大明宫的主殿,高耸入云的主殿两翼,是精致华美的阙楼——翔鸾阁、栖凤阁。
这是华夏迄今为止最恢宏的宫殿,曾有文人在一睹其风华后,挥笔写下:
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巅而崪云末端,仰观玉座,若在霄汉,倚欄下视,南山如在掌中。【注:本段引自唐代诗人李华的《含元殿赋》,本章以及《长安录》一书其余章节中有关大明宫的描述,部分参考相关史料和纪录片《大明宫》,部分为作者自己架空杜撰】
皇亲贵族、文武百官、外国使节,顺着东西两侧的龙尾道拾级而上。
贵族恭贺新春,官员汇报政绩,使节献上大礼,元旦的大朝会,是大周帝国最隆重的典礼之一。
史官的笔在录下永昭十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后,永昭帝向宣布了一个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即刻起传位于昭宁帝姬。
那场聚集了百官的大朝会也成了新皇的登基仪式,消息一出,轰动了整个京城。
谁都没想到正值盛年的第九代武皇竟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退位。
也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方才沐浴过永昭十二年的晨光熹微,只是一个转身,便裹上了昭宁元年的落日余晖。
随着第十代武皇的登基,最先发生改变的是皇室成员的爵位。
新皇尊其母第九代武皇为太上皇,其先父为大行圣君,庶父皆晋封为太君。
其胞妹昭元帝姬为长帝姬,其庶妹昭阳帝姬为大帝姬,庶兄广平亲王为大王。
正室桑氏为凤君,侧室司徒氏为贵君,侧室南宫氏为景君,其余皆封为御侍。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权的更替带动了前朝后宫的大洗礼。
一个月后,已过不惑之年的纪妍婉拒了新皇晋封其为正二品司宫令的盛情,卸下前半生的荣华,提前出宫养老了。
纪妍没有选择回纪府,而是在距离皇城最近的那条街,购置了一套宅子。
纪婠多次请她回府,可她每次都是淡淡回道:「我想住得离皇宫近一点。」
这座宅子不大,但每每打开窗,便能望见紫宸殿的巍峨,玄清宫的富丽,尚宫局的精美。
纪婠腿脚不便,小病不断,身体欠佳,出门次数渐少。
纪妍时常会回纪府住上几日,同纪婠聊一些儿时的事情。
人一旦年纪大了,总是喜欢追忆过往的。
昭宁元年,上元,春意渐浓,万物复苏。
慕容府却出了件大事。
兰陵郡主夜游症发作,误将深夜闯入其房中的兰陵郡君当作了刺客。
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锋利的长剑刺穿了薛灵沢的心口,鲜血汩汩地往外流,魂已飘向了奈何桥。
兰陵郡主杀夫之事很快便传遍京城的每个角落,从贵族子弟到市井小民,无不闻之惊骇。
该事件被编写成一卷卷话本,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
从前,人人都叹薛灵沢配不上慕容璟,而如今,人人都叹薛灵沢死得太冤。
事情发生的次日,薛灵沢的灵柩被停放在慕容府的正堂,薛灵沄手握长剑闯了进去,要慕容璟以命抵命。
慕容璟一身素粉色长裙立于院中,对眼前的喧闹视若无睹,波澜不惊。
几名护卫从旁拦下了薛灵沄,她握着剑的手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下来,爬到薛灵沢的灵柩旁号啕大哭。
朝堂上,左都御史夏如茵连上十道奏折,弹劾丞相慕容淑教女无方,慕容璟无故杀夫,罪无可赦,奏请昭宁帝即刻将慕容璟关押于刑部,严加审讯。
年仅二十二岁的昭宁帝初登大宝,端坐于宣政殿凰椅之上。
历代武皇无不见识过谏官的难缠,昭宁帝自然也不例外。
面对谏官的咄咄逼人,昭宁帝沉思了片刻,说道:「兰陵郡主的夜游之症是陈年旧疾,无药可治。此番误杀兰陵郡君纯属意外,非郡主本人所愿。」
「陛下,这人人都知道兰陵郡主与郡君感情不和,究竟是误杀还是假借夜游之症刻意为之,怕是唯有严刑拷打才能问出个所以然。」夏如茵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其余谏官纷纷复议,要求昭宁帝审讯慕容璟。
「陛下,薛将军连年在外征战,保卫大周国土安宁,劳苦功高。若是得知其侄被杀,陛下却连查都不查便为凶手开罪,怕是会心凉啊。」另一谏官搬出薛蠡来,朝上附议的人又多了不少。
面对谏官的伶牙俐齿,年轻的昭宁帝实在无法招架,不得不传讯慕容璟进宫接受调查。
但昭宁帝以慕容璟是皇亲,在朝中并无官职为由,拒绝将其送往刑部,而是交由司宫监查办此事。
子时三刻,云卿屏声止气,蹑手蹑脚地从库房搬来木梯,一手提起袍子,一手扶着梯子,准备出走,正当他爬上围墙顶,想要翻身往下跳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大晚上鬼鬼祟祟,上哪儿去呢?」
云卿心虚,被这么一惊,直接从围墙上跌了下去。
萧洛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父亲,我……我去凌烟阁买点夜宵。」云卿胡乱回答。
「我记得凌烟阁好像不卖夜宵吧。」萧洛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的谎言。
云卿摔得浑身骨头疼,用手撑着一旁的树干,吃力地站起身,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尘土:「我,我去找云澜,去看瑆儿,对,我去看瑆儿。」
萧洛冷哼一声,并不想理会他拙劣的谎言,道:「我看你是去找慕容璟的吧!」
云卿忙否认:「怎么可能,我找她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萧洛拉扯着云卿回屋,「不是我想关着你,如今情况特殊,那慕容璟身份尊贵,自有陛下护着。薛灵沢尸骨未寒,若是被人看见你同慕容璟在一块儿,怕是又要引来祸端。」
「我就看一眼,她没事我便放心了。」云卿央求道。
萧洛摇头叹气:「慕容璟她……已经被司宫监带走了。」
当宫中的人来捉拿慕容璟之时,她似是意料到了一般,喝下一盅茶后缓缓起身,任由宫中侍卫给她的双手戴上了镣铐,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上了马车。
慕容淑和慕容珺上朝未回,王君孟氏恰回了兰陵省亲,慕容璟又被带走,此时府中只剩下了五位主子。
一位是慕容珺的正夫金陵郡君郑元修,一位是尚未行成人礼的慕容琛,还有三位小主子,是慕容珺的孩子。三个孩子的年龄加满,恰好十岁。
郑元修从小在郑府事事都听郑元伽的,成亲后在慕容府又事事听慕容珺的,养成了没主见的性格。
慕容琛虽然是府里的小霸王,但整日只知道玩,从来没处理过家务事,再加上此事本就是慕容氏理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剩下三个小主子……
薛灵沄坚持要将薛灵沢的灵柩带回薛府,竟无人阻拦,任由着薛灵沄闹腾。
慕容璟的侍女看不下去了,忙拽着慕容琛轻声道:「小王爷,您倒是说句话啊,这灵柩绝不能堂而皇之的被他们抬回去,不然整个京城都要知道郡主杀夫的事情了……」
慕容琛垂眸道:「阻止了又能如何,恐怕整个京城已经传遍了……」
慕容琛两眼空空地凝视着府中的一地狼藉,过了会儿又说:「这样也好,二姐就跟他再无关系了……」
杏月,朔日,是一个守得云开却不见月明的日子。
薛灵沢被葬在的薛氏的族冢内,牌位上写的薛氏大长老之位,而不是慕容氏二姑爷,更不是兰陵郡君。
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随着薛灵沢的死,终于画上了句号,也随着薛灵沢的死,被抹除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
又过了三日,司宫监连同尚医局给出长长的一卷诊断报告,证明慕容璟在一月内确实发作过夜游之症。
慕容璟被放出来的时候,正好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异常明亮,火红的云霞映在天际,将她的愁绪烧得无处遁形。
她一身素白,身上没有任何配饰,素面朝天,唯有眉间的五瓣桃花,依旧绘得殷红,远远望去,宛若一点朱砂。这样的她,少了几分明艳与媚态,取而代之的是清丽出尘的美。
摘掉镣铐的双腕还尚存血痕,在素色白纱袖袍下若隐若现。
她不想立马回府,于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长街之上,直到落日挣扎着熄下了最后一抹余晖,慕容璟环顾四周,发觉此刻的自己正站在那片熟悉的桃林内。
此时的桃花尚未到始盛开的时节,但枝头的新绿已孕育出了一番生机。
皎皎月色,银光似水,流泻满地,青年身长玉立,静待着故人归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慕容璟将双手负在后背走上前。
青年没有回答他,而是从袖口掏出一个玉瓶递了过去:「这药很灵,不会留疤。」
慕容璟笑着接过:「谢谢了。」
「怎么不回府?」青年问道。
「就是想随便逛逛,家里太无趣了,哪有外面好玩。」慕容璟道。
「你后悔吗?」青年与月色融为一体,亮眼得出奇。
「后悔什么?事情都做了还能反悔不成。」她低头看了眼被镣铐磨出的血痕,苦笑道。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青年眼眸微垂,意有所指。
「那还能是哪件事?要不你帮我回忆回忆,我记性不好。」慕容璟问道。
「罢了,不提了,我送你回府吧。」
林间发出微动声,慕容璟如狼般警觉地环顾四周:「什么人?」
青年顺着月光朝身后望去,银白的冠玉在草丛中如萤火般忽隐忽现,他凝神片刻后,挪动身子,挡住了慕容璟的视线:「一只兔子罢了,回去吧,已经很晚了。」青年戴上斗篷,待慕容璟转身后,跟在她身后走出桃林了。
月光下的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一如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两人也是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桃林。
暮春之月,莺啼恰恰。
如期归来的不只有养蚕人辛勤的身影,还有离京已久的朝露。
西街的玉石铺子重新开张,旧客新客纷至沓来,头两日朝露忙得不亦乐乎,直到第三日才稍有空闲。
卯时三刻,她行至纪府,却见大门紧闭。
「这位兄弟,劳烦通传一下,我找你们家公子。」
那护卫认得朝露,沉默片刻后道:「不好意思,我们主夫下了命令,这段时间不让公子出门,也不让公子见人。」
「为何?」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护卫摇摇头。
朝露吃了个闭门羹,心念着定是这段日子出了什么乱子,她灵光一闪,转身去了纳兰府。
昔垚听闻来者是朝露,有些意外,后才知道朝露去纪府吃了闭门羹,才不得不来找她。
近半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昔垚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只得流水账似地按照时间顺序一一道来,等话落,已是下午时分了。
朝露随着昔垚的讲述,一会儿喜悦,一会儿惊恐,一会儿龇牙,一会儿抿嘴。
她离开京城不到半年,大到天下,小到个人,早已时移世易,地覆天翻。
「如今京城关于云儿,阿尘和那慕容璟的传言是沸沸扬扬,他若出来了,定会去找那慕容璟,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又要大做文章,如今被萧大人关着也好。你放心,我去见过他两次,之前被刺的伤早痊愈了。」
朝露的心似是定了定,欲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凝神半晌后道:「如此也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