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看了看她,问:“太太,替小妹妹算算八字好吗?”
蒋太太十分诧异:“那样小的孩子也算得出运程吗?”
那先生笑:“当然可以,只要有生辰八字,即知命数。”
蒋太太说出年份月份:“小女乃黄昏戌时所生。”
算命先生细细看了看慈香的小小面孔,慈香连忙躲到母亲身后去。
算命先生在算盘上打了半晌,得到一个号码:三四一。
慈香看到桌子上有许多小小的书本,母亲翻开其中一本,找到第三四一条。
母亲一看,不禁笑了出来,递给慈香读。
慈香六七岁,已经颇认得几个字,连忙伸过头去看。
那本小书写着许多机密,第三四一条下批着:必嫁李文光。
小慈香不明所以然:“妈妈,何解?”
妈妈笑:“将来你会明白。”
接着,那个算命先生又发表了许多其他预言,说慈香聪颖过人,人缘甚佳等等,充满颂赞之词。
但慈香都忘记了,她只记得五个字:必嫁李文光。
啊对,蒋太太缘何去算命?
因为蒋先生有了外遇。
蒋太太虽然有点嫁妆,不愁生活,却是一个老式妇女。
她根深蒂固地认为生活一切以忍为贵。可以忍耐的话,必须忍耐。
心事闷在心中,绝不张扬,也不同亲友诉说。实在无奈,便找人占卦,看看前程究竟如何。
慈香跟着母亲,几乎走遍全城,稍有名气的相士都找遍了。
“能回头吗?”
“会,他会回头,最终你俩白头偕老,其余不是姻缘。”
蒋太太似得到些许安慰,“那么,他几时回头呢?”
相士往往不十分肯定,沉吟半晌,才说:“还需忍耐,百忍成金,况且,他对你不坏。”
这是真的,蒋某一点劣迹也无,对妻女仍然十分纵容痛惜,有求必应,他只是星期一三五不再回家休息。
听说,住在女友家中。
蒋太太从来没有问过丈夫:“你在何处?”
这种问题问出口之后,接着无路可走,必须离婚。故此,她不打算问。
这样大的一件事装作无事人一般,由此可知是多么痛苦。
蒋太太日渐消瘦。
不幸中的万幸是,对,还算是万幸呢,蒋先生的外遇十分守游戏规则,她并没有做出任何骚扰性行动。
换句话说,蒋太太从不觉察到这个女子存在。
这已经是好运气了。
许多原配太太被外边的女人,气得啼笑皆非。
像阮太太,天天早上会有一个电话把她叫醒:“老妇,你几时肯退位让贤?”
又像薛太太一日去喝茶,碰到丈夫的女友,那年轻女子竟故意走到她那一桌前,挑衅地打了几个转。
蒋太太听了这些例子,吓得背脊凉飕飕,辗转不安。
夜半,趁慈香睡了,哭到天亮。
这些,慈香都知道,点滴都成为慈香童年生活的一部分。
她开始劝母亲:“这些年来,江湖术士赚你不少,他们收费实在不便宜,动辄以万金计。”
“都是神算半仙,预言十分准确。”
“是吗?”少女慈香笑,“我也懂得推算。”
“记得铁算盘怎么说?”
“他说了什么,我都忘了。”
“必嫁李文光。”
“讨厌!”
“说得那么肯定,必定有原因。”
“李文光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这人出现的话,别忘了告诉妈妈。”
“得了。”
“你不好奇?”
“妈,我根本不相信这些。”
蒋太太苦笑:“将来,你也会相信命运。”
十五岁的慈香忽然像大人一般劝母亲:“妈,要是真正痛苦,不如离开算了。”
蒋太太一怔,知道女儿已经懂事,不禁落下泪来:“慈香,只有你知道妈妈的苦处。”
慈香说:“妈妈,要是早几年有决定,你生活会好过些。”
蒋太太低头:“我不会离婚。”
慈香说:“我会知难而退。”
蒋太太忽然恼怒:“你懂得什么?”
“我会利用时间学一门手艺,到社会去见人见事……”
蒋太太打断她:“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过了一天,她又求女儿:“慈香,有位业余紫微斗数专家,据说很准。”
慈香温柔地说:“好,妈,我陪你去。”
心里恻然。
一日,慈香去公司找父亲,闲闲谈起:“爸,你那女友,究竟长得如何?”
蒋先生吓一跳,面色一变,但是立刻恢复原状,平和地说:“什么女友,我何来的女友?”
慈香不由得佩服父亲,但仍然笑嘻嘻:“星期一三五那女友。”
“呵,来,我介绍你认识。”
慈香紧张,是他公司里的同事?
谁知蒋先生指着电脑说:“我做外汇,故此不得不通宵服侍这个女友。”
真厉害,推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来,你有同母亲解释吗?”
“有,可是她比较敏感多心,不太接受事实。”
“啊?”
“慈香,你劝劝她。”
“好好好。”
完全不得要领。
一日,相士上下打量慈香,想多做一门生意:“这位小姐,你也算一算?”
慈香笑笑:“不,我不算。”
可是蒋太太,又忙不迭地报上女儿的生辰八字。
慈香没好气。
那相士说:“嗯,聪明伶俐……学业骄人……事业不同凡响……”
蒋太太才不关心这些:“婚姻如何?”
“十分好,夫妻恩爱。”
“我女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相士忽然说:“必嫁李文光。”
什么?蒋慈香跳起来。
蒋太太反而轻描淡写:“是注定的吧?”
“当然。”相士笑嘻嘻,“这样明显的事,三元测字也算得出来。”
李文光?
有这么一个人?
他长相如何?
进了大学,蒋慈香终于看到她的李文光。
那日,大家正在观看一个网球赛,忽然之间,慈香听见有人大声叫:“李文光!”
蒋慈香的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跃出,李文光!
她连忙转过头去。
那李文光叫她胆战心惊。
他长得并不难看,可是一眼就知道是那种自以为风流倜傥、魅力无法抵挡的万人迷,因此处处卖弄风骚。
试想想,一个男人给旁人那样的印象,还有得救吗?
慈香最讨厌这种男人。
故此立刻缩在人群中,动都不敢动。
必嫁李文光!
多么可怕的预言。
幸亏慈香不相信这一套。
那个可憎的李文光读电脑系,她处处避开他。
大学四年,有这个阴影存在,也堪称不幸。
避得太厉害了,露出痕迹,连李文光都注意起她来。
他找到她。
她不敢逼视他的油头粉面。
“蒋慈香,你不喜欢我?”
“是。”她答得极快,“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
慈香已经走开。
万人迷十分惆怅,但是不怕,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放过她吧。
但是随即又心痒难搔。
征服珠穆朗玛峰才叫挑战,也许,他可以努力一点再尝试。
说不定,这是蒋慈香欲擒故纵的一种手段。
当然,他错了。
慈香只要见到他影子就避之则吉。
同学问:“你是真讨厌他吧?”
“是。”
“一点希望也无?”
“你看此人,多么猥琐不堪,虚荣、自私、多嘴、夸张,女同学只要与他喝一次咖啡,就被他讲得变残花败柳,还不避之则吉?”
“可是,他很会讨人欢喜。”
“我不稀罕。”
“你比谁都守着自己。”
“我对男欢女爱这回事绝不看好。”
同学诧异:“缘何这样说?”
慈香吁出一口气:“好景太短暂了。”
那同学低头:“这我也知道。”
“你不怕,你性格温婉可爱,不比我。”
“你也总会遇到真命天子。”
李文光?
不不不,不是他。
刚找到工作,母亲就病倒了。
是她自己先发现的,洗澡时发觉左乳有一囊肿,经过医生检查,发觉是癌。
慈香如五雷轰顶,第一件事是安排母亲入院,然后与父亲展开谈判。
蒋先生亦十分着急,可见他与原配也不是没有感情。
“医生说,及早切除坏细胞,跟着电疗服药,不是没得救的,可是病人的心情须维持平和。父亲,我需要你合作。”
蒋先生沉默半晌:“是。”
慈香松口气,然后责备父亲:“她这病,是闷出来的。”
“慈香,你是个大学生,说话为何一点科学依据也无。”
“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引起细胞败坏,如何无依据?”
蒋先生说:“我会尽量多抽时间出来陪她。”
“你早该这么做。”
“慈香——”他微愠,“这些年来,我对家庭亦有功劳,你看你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靠我支持。”
这是真的。
毕业时,父亲才送慈香一辆欧洲跑车。
经济上,他何止没有亏待过她们母女。
慈香抽出大量时间,在医院服侍母亲。
蒋太太轻轻说:“幸亏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妈,你说什么,你还要抱外孙呢。”
“我名下产业,自然全部属于你一人。”
“也许你要用到八十岁。”
“到八十岁还不是一样青灯古佛。”
“妈,请振作起来。”慈香流下眼泪。
蒋太太忽然说:“这些年来,我也纳闷,那个第三者,到底是何模样。”
慈香不语。
“她日子也不好过吧,十多年了,并无名分。”
慈香低下头。
“一个自私的男人,两个懦弱的女人。”她叹息。
慈香按住母亲:“妈,明日做手术,你多休息。”
蒋太太深深叹气:“我病好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离婚。”
慈香喜悦,由此可知,母亲尚有求生欲望。
“随便你爱怎样,我支持你改嫁。”
蒋太太居然笑着说:“啐!”
第二天,母亲进手术室,慈香与父亲在医院会客室等候。
慈香急痛攻心,仍抱怨父亲:“我看你怎么过意得去。”
蒋先生沉默。
“那个她呢?”
蒋先生抬起头来。
“她也不小了吧?”慈香说下去,“我七八岁时她二十多岁,现在也有四十了吧。”
蒋先生维持缄默,老实说,这个齐人有没有享到福还是疑问。
看,岁月流逝,造成如此大的创伤。
当事人得失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
蒋家父女连忙站起来。
“我将负责替蒋太太做物理治疗,我是李文光医生。”
慈香张大了嘴。
真没想到,世上有那么多李文光。
一个接一个,全是她最不喜欢的类型。
母亲接受电疗时大量脱发,可是精神奕奕。
“必嫁李文光。”她哈哈地笑。
慈香没好气。
“我是终于想通了,心情反而比从前好得多,我已正式委托律师办理离婚手续。”
“妈——”
“你别看他这一阵子天天回家,那不过是一种义务。”蒋太太叹口气,“我不稀罕,这次到阎王殿去兜风回来,我已完全看开。”
这倒也好,慈香为母亲庆幸。
“慈香,你真是妈妈的至宝。”
慈香与母亲紧紧拥抱。
“那李文光大夫在努力追求你吧?”
“唏,真可笑,他还为我减肥呢。”
“我看他挺不错。”
“那我叫他来追你,你比我成熟,也比我富有。”
蒋太太又说:“啐!”
在医生宣布她痊愈那一日,离婚也已生效。
四分之一世纪的婚姻。
照蒋太太自己的话说:“怎么会拖了那么久?”
病后她变了不少,经常做温和的运动,包括游泳与学打麻将,成绩斐然。又爱上美食,对各式餐酒渐有研究……
她快乐吗?不一定,可是至少已经脱离怨妇行列。
慈香为母亲开心。
至于李文光大夫,唉,慈香深深叹息。
到这个时候,其实她已对李文光三个字不甚抗拒。
可是,她与这位大夫性情不合。
最可怕的是,李大夫认为女性在婚后反正要嫁夫随夫,本身的性格喜恶如何不重要。
慈香不敢苟同。
不过逃避李大夫比较容易,一味不接电话即可。
不到半年,他另娶了别人,派请帖给慈香。
蒋太太嘀咕:“又嫌人胖,又怕人管,大好一段姻缘,白成全了别人。”
慈香只觉自己幸运,又避开劫数。
不久,她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值得她切切实实干起来。
经验丰富了,见识广了,慈香才知道,世上有的是龌龊的人。
她所认识的两位李文光先生,虽不合她的标准,但比起真正猥琐的无耻之徒,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可是,她也得与他们和平共处。
真令她疲倦。
母亲未曾工作过一天,她不会明白。
幸亏有王启中。
公司里的许多女同事,说起王启中都会笑。
他高大英俊,可是打扮朴素整洁,丝毫不觉卖弄,宽肩膀,热心肠,工作上才华尽露。
亦好运气,能够获得上司青睐,性格明朗,乐于助人。
优点加一起,说都说不完,而且他有幽默感,又懂得生活情趣。
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也许不。
可是,女孩子在谈恋爱的时候,主观加主观,他的一切,当然都是最好的。
王启中在芸芸众生之中,独喜粗眉大眼、身段高挑的蒋慈香。
后来,她也问过他:“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
当时,最美的女同事是郭明秀,剑桥文学士,家境上佳。
谁知王启中答:“我喜欢你那女张飞性格,毫无心机,有人卖了你,你还帮他数钱,太容易应付。”
慈香啼笑皆非。
她也不是不工于心计的。
去探访独居的父亲,她处处留意蛛丝马迹。可是不知怎地,老是找不到破绽。
慈香开始怀疑,这些年来,会不会是她与母亲多心,误会了父亲。
也许,他真的没有另外一个女人。
可是,这个秘密也终于有掀开的一日。
一日,临下班,有人找蒋慈香。
是一位风姿优雅的女士,她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香奈儿套装,看着慈香微笑。
她夸奖道:“长得亭亭玉立。”
慈香怔住片刻,电光石火间,知道女士是什么人。
她温和地说:“你爸说你一直想见我。”
慈香点点头。
“他时常把你的照片给我看,我对你其实很熟,他很爱你,以你为荣,你真是他的掌上明珠。”
慈香渐渐泪盈于睫。
“十多年过去了。”她感喟。
慈香轻轻问:“你们打算结婚吗?”
“呵,不不不。”
慈香讶异,他们现在已无障碍,她母亲已经退出。
只听得她温柔地说:“我明日将移民温哥华。”
慈香一愣,冲口而出:“那么,家父……”
“我们半年前已经分手。”
“为什么?”慈香居然觉得惋惜。
她并无解释,过片刻,只是说:“缘分已尽。”
可是,她造成另外一个女子无比创伤。
接着她又低声说:“对不起。”
当然,她也是牺牲者之一。
慈香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位女士转身离去,慈香无限感叹。
她并没有向父母提及此事。
时间一贯不理会任何人的哀与乐,继续向前推进。
母亲甚为喜欢,与他谈了一个晚上。
事后,同慈香说:“你不是必嫁李文光吗?”
慈香笑:“看相算命,哪里说得准。”
“可不是。”母亲也十分惆怅,“都是糊人的。”
“也不过是混口饭吃,半仙也不能挨饿。”
慈香听见母亲长叹一声。
“妈,我们婚后一定陪着你。”
“已经谈到婚嫁了吗?”
“约略提过。”
“此事宜速战速决。”
慈香说:“我想多考虑一下。”
“迟则有变。”
“我怕错。”
“咄,大不了是结婚生子,孩子带回来我帮你带。”
慈香笑笑,母亲的思想可真的搞通了。
她与王启中的确在计划结婚。
他带她往大溪地度假。
她猜想会有大量时间泡在海滩,多添置几套泳衣总不是坏事。
她帮他收拾行李。
王启中把护照及飞机票取出:“由谁保管?”
“我来好了。”
王启中用英国护照。
慈香说:“我不是不喜欢伦敦,可是生活成本也实在太高了一点。”
“所以娶你呀,你有嫁妆,全靠你了。”
慈香丝毫不惧:“那你得听我话。”
启中笑:“全听。”
“要像只巴儿狗般驯服。”
“汪,汪,汪。”
二人大笑之下,护照掉到地上。
慈香拾起,一看,怔住。
她尖声问:“你有别名?”
王启中一愣:“我不是同你说过,家母改嫁后,我跟随后父姓王?”
“是,可是你没说你原本姓李。”
“重要吗?”
慈香抓着护照问:“你本来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李文光,继父很不喜欢此名,改叫启中。”
必嫁李文光!
蒋慈香呆住。
啊,这帮江湖术士的预言,有时候还真准。
“慈香,怎么了?”
她停停神:“没什么。”
“喂,现在才嫌我身世?”
“启中,别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好好好。”
因为母亲想知道前程,所以四处找人算未来。
她所得到的,全是胡言,而慈香却意外获得预言的印证。
必嫁李文光。
那么多人叫李文光,害她虚惊好几场。
慈香温柔地看着王启中,可是她不介意嫁这一个李文光。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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