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生看见吴于青的那天,是一个极炎热的夏日。
当天,汉生的好朋友江可风生日,设了个宴会,打算从下午三点一直玩到大家筋疲力尽为止,请来的都是熟不拘礼的老友。他一进门就犯了个错误,一口气喝下太多的香槟,天气闷热,额头便隐隐作痛,空调受人多的影响,打了很大的折扣。两旁斜坡种着棕榈树,美丽的栀子花开得碗口那么大,香气扑鼻。汉生进入一个白色与墨绿的世界,阴沉沉,凉气袭人,炎暑顿消。汉生抬头朝天边一看,可不是,浅紫色天空正淡淡挂着一弯月亮,若隐若现。细沙白且滑,汉生脱下鞋子,将久困牢笼的足趾缓缓陷入沙中。她背着汉生坐在水中,一个浪卷上来,便打湿她身上雪白的宽衬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随即被风吹干,鼓蓬蓬扬起来。漂亮的人儿,自顶至踵,无一不精心炮制,从头发牙齿皮肤到身段姿势双手双足,都值得一看再看。她的长发束在脑后,双肩不宽不窄,短裤处的大腿线条优美。那女郎听见人声,蓦然转过头来,刚与汉生的目光接触,嫣然一笑。女郎的面孔如画家笔下的渔村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丽脱俗,丝丝乱发增加韵味。汉生刚想与她打招呼,可风的声音自露台传来:“汉生,你跑到哪里去了?”汉生沿石阶回到露台。
可风索性恐吓他:“传说沙滩有精灵出没,我是为你好。”可风见诡计得逞,打蛇随棍上:“专门引诱定力不够的书生。”汉生回到大厅内,在自助餐桌上取过些许食物,目光到处浏览,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刚才那秀丽的女郎。朱汉生有逐家逐户去按铃的冲动,用了一点意志力才压抑得住。日常接触的异性也不乏美人儿,但统统算盘太精,理论太多,原则太紧。什么时势了,不讲经济实惠,不理人间烟火,那得多大支持才办得到。朱汉生是空心老倌,平时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还是父母名下的产业。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来越年轻,皆因少女不谙世事,不提将来,容易应付。“汉生,我有事要到温哥华去三个月,别墅空着蛮可惜,借你暂住如何?”可风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外头是这个价钱,我给你打对折……”他说了个数目。汉生哪会同他计较,一口答应,醉翁之意,哪在乎区区租金。天气已比较凉快,奇是奇在无论外头多么炎热,那个小沙滩都永远凉风习习。他再见到那女郎的时候,她头上戴着一顶栀子花冠,系一条白色沙龙裙。
女郎并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无踪,她朝他笑笑:“你好。”女郎笑了,伸一个懒腰:“我早已决定,我的一生,必须是个漫长的假期。”整晚,汉生耳畔都是海浪擦过沙滩的沙沙声,像小时候去旅行,划了艇回来。第二天去上班,车挤,人忙,汉生的心情却一直上佳,嘴角挂一个莫名的笑。同事说的话,他似听得到,又似听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骚扰他,生活中的细节不再重要。有时见得到,有时见不到,有时只有招一招手的时间,有时可以说上几句话。她总是微微笑,双目看着白色浪花,把笑脸融到盐香里去。她笑了,牙齿雪白,像整齐小颗的珠子,她轻轻答:“不知你还要不要听这种老故事。”他想与她在别的地方见面,又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地方。“玩呀,同朋友出去吃饭、喝酒、聊天,城内那么多消遣的地方。”说起来,嗜好仿佛同一般年轻男女,包括朱汉生在内,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朱汉生不懂问问题,也许吴于青太懂得答问题,汉生并没有自对话中得到太多资料。天气渐渐凉了。
然而,这个脚踏细沙的弄潮儿却兴致越来越高,留恋海边,不肯离去。他俩好比沙滩上的两扇贝壳,每次见面,都在同一地点,从不去别处,却深感满足。喁喁的絮语,“当然——”于青会说,“父母是爱我的,不然不会给我那么庞大的遗产。”“但是,他们说生活除了玩耍,还有其他。这样吧,过几年再发掘重大的意义吧。”失去碧绿的折光,大海变了颜色,一时墨绿,一时灰褐,情绪波动,激起的浪花,也比较愤怒。“你喜欢住,我没问题,屋里共有五间房间,我们也许整个星期都见不到面。”“我不清楚,住这儿就是图互不来往,互不相识,我讨厌群居生活,你呢?”“走得这么频繁,可是有怪兽追着你呢,还是在寻找什么?”勃拉恩安德逊医生,苏孝仁先生夫人,爱斯胡辛先生,王守忠先生夫人,张国威先生,苏宅,刘宅,蒋宅……回到江宅,汉生嘲笑自己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无聊庸俗的凡人。公司里所有女同事的生平履历都有据可查,记录在人事部档案里,又不见朱汉生感兴趣。朱汉生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自从邂逅了女郎以后,苦乐参半,患得患失。
忘记她,忘记她便可以恢复自我,重新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可是汉生又踌躇,但是按时的生活那么苍白,又非他所愿。世人其实并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无论挑哪一样,将来都是错,都会后悔。可风笑:“你妈妈没同你说,越是好看的女子,越是害人精?”搭乘飞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事,总比蹭在家中翻画册听音乐的好。一日,汉生的车子经过私家路,惊鸿一瞥,在后视镜看到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子,似曾相识。醒来无限惆怅,像是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件事,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写:也许结婚生子才是当务之急,但如果坚持要与相爱的人结婚生子,可能永远达不到愿望。一个人若不是太过饱暖终日,是不会这样无聊得无所事事的。那样才可以使他们集中精神生活,感激上苍给他们一个健康的身体。有时候,职业司机三三两两趁主人不用车的时候,聚集在门口,闲聊。朱汉生真想过去打探:“你们家,有没有年轻的小姐?”怕只怕人家答:“有,今年七岁,刚上小学,美丽聪明。”他伏在驾驶盘上等。
有一个是胖太太,胖了有几十年了,功力不浅,腰围像是套着一个橡皮圈。又有一位干瘦的太太,等车那三分钟时间,也不忘点着一支香烟,衣着太过华丽,与时间身份都不符合。汉生有根据:第一;她身边从不带钱包;第二,她从来不穿鞋子。雨下得很大,雨刮器不停划动,女士们惊恐地窜入车子,唯恐滴到雨水,坏了仪容。寒气袭人,他有一小扁瓶拔兰地,偶尔喝一口,等待变成一个仪式,他已不在乎等不等得到她。那张小脸白皙了许多,也沉着了许多,诧异低声说:“你每天都在这里等?”“嗯。”女郎笑,“你真有趣,我还以为我们没有牵绊,我们是自由身。”终于,在大雨哗哗声中,她说:“我还以为是一个游戏。”女郎还是下了一个决心,“这样吧,我住在七号,今晚有个舞会,你来参加吧。”正如他朱先生住在江宅一样,这么说来,她父亲留下遗产一说,可能真是游戏。晚上,雨仍然在下。
朱汉生换上西装,也没有撑伞,就自三号走到七号,真正咫尺天涯。宾客到了大半,宽敞客厅内所有好位置已被占满,各人自喝香槟,互相交谈。一个穿黑色暴露晚装的少女坐到他身边来,表示好感,表示亲热,表示万事有商量,表示羡慕。本来汉生想马上离座,但听得她说到女主人,又按捺下来。“你看我们的朋友于青多能干。”她说,“短短三年,混进这间别墅来,我还是与她同一时间出道的呢,瞧瞧我。”她有点沮丧,“还背着这劳什子手提电话,随时应召。”汉生站起来,忍不住说:“小姐,也许你的话太多了。”他不是笨人,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女郎为什么叫他来这个宴会。正在这个时候.汉生忽然听得一阵掌声,众人都抬头向梯间望去,原来是女主角出场了。只见她摆一个姿势站定,搔首弄姿、浓妆、冶服、媚笑、没有灵魂。他一手搂住女郎赤裸的肩膀,高声说:“今日是于青21岁生日,请大家祝她生日快乐。”他逃一般地离开七号,退回江宅,换回便服,立刻驾驶车子离去。车子到市区,雨势渐歇,又看到满眼的霓虹光彩,汉生才定下心来。他把车驶进停车场,回到自己小小公寓,松口气,开一罐冰冻啤酒,一罐又一罐。第二天他照常上班,非常努力投入,他恢复自我,做回他自己。在以后一段日子里,汉生疏远了江可风,他开始在同类中找新朋友。(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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