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坐在轿子里,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街上很冷清,轿夫们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出门前她娘哭着对她说的那番话,再次在她的脑海里响起。“冬儿,是爹娘对不住你!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你弟弟的病再不治他会死的,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啊……冬儿,韩家是个好人家,去了他们家你就可以享福了,在他们那种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你再也不用跟着我和你爹挨冻受饿了。”爹娘说得这么好听,无非是不愿意他们唯一的儿子病死,便选择牺牲她这个女儿,反正牺牲掉她,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儿。爹娘与韩家签下的那张卖身契,冬儿是知道的。上面白纸黑字地写着从她宋冬儿踏进韩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今生今世便与宋家再无半点瓜葛,亦不能来往。今生今世不能再与宋家的人来往,对爹娘和弟弟妹妹们而言,她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她只知道韩家是一个大户人家,韩老爷将她买去做妾。韩老爷的原配,本来给他生有6个子女,但最终养活的只有一个女儿。
“快到了,就在前面。”陈妈提着灯笼走在轿子前,她的话将冬儿的思绪拉了回来。陈妈是韩家的老佣人,四十出头,在韩家已经做了20年,被管家特意派来接冬儿的。陈妈的话,像是一根鞭子抽在冬儿的心上。纳妾进门,是不可以走正门的。陈妈上前掀开轿帘,将手里的灯笼举得高高的,给轿子里的冬儿照路。
等冬儿走下轿子,陈妈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递给她身边的轿夫。“二姨太太,你别害怕,我们家老爷人很好,你这么年轻,等到时候你给我们家老爷生出几个儿子,你享福的日子长着呢。”16岁的她,前几天还在跟两个妹妹琢磨着怎么放风筝,想着等哪天起风了就去河边的那块草地上玩儿,看谁能把风筝放得高高的。谁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她就被爹娘卖到韩家做妾,两个妹妹,这辈子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从侧门进来,是个小花园。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但冬儿能闻到一阵阵浓郁的花香。借着夜空里的星光,还有不远处那些房间里的灯光,冬儿发现韩家真大啊,房间真多!陈妈举起灯笼照着冬儿的脚下。“二姨太太,老爷和太太已经吩咐过了,让我先带你去你住的地方,你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环境。”冬儿跟着陈妈一会儿穿花园,一会儿走游廊,她感觉七弯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路,陈妈才终于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偏院说:“到了,二姨太太,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陈妈领着冬儿刚走进偏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便笑着迎了上来。女孩穿着蓝色的碎花褂子,身材粗粗壮壮的。
陈妈对冬儿说:“她叫云霞,是老爷和太太派来专门伺候二姨太太的。”“二姨太太好,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去做就好。”见冬儿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云霞伸出双手,“二姨太太,我来帮你拿吧。”她有些不习惯,还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里,因为她是大姐,她什么都需要干的。陈妈吩咐云霞:“你去把洗澡水准备好,让二姨太太好好洗个澡洗个头。”
冬儿站在屋里,怀里抱着那个小包袱,她不知道自己坐哪里好。
陈妈看了她一眼,指着一张实木圆桌说:“二姨太太不必拘束,你去那里坐着休息一会儿吧,云霞很快就会把洗澡水准备好的。”冬儿走了过去,在实木圆桌边坐了下来,她将小包袱放在桌子上。这一路来,陈妈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冬儿,冬儿如此木讷,让她的心里忍不住直犯嘀咕。老爷那么精明的一人,怎么会看中冬儿?冬儿是年轻,是清秀,但性格也太木讷了吧!她这样的性格,在韩家能应付得过来吗?陈妈在韩家做了20年的工,各种各样的姨太太,她都见过。她真担心冬儿这个性子会被欺负死。不说那位出身高贵的原配,就韩家的那些姑奶奶啊大小姐啊,她们刁钻强势的性格,都够冬儿受的。冬儿洗完澡出来,她穿着韩家为她准备的新衣裳,像是换了一个人。粉色的绸缎显得她的脸很白净,刚才那副灰扑扑的模样不见了,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冬儿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云霞立马走过来,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把梳子,开始帮冬儿梳头。陈妈去洗澡房里取来冬儿换下的脏衣服,她抱在怀里,走到梳妆台前对冬儿说。“二姨太太,刚才我去了老爷那边,老爷说他今晚有事不能过来了,他让你早点休息,等明儿有时间他再过来看你。”得知老爷今晚有事不能过来,冬儿的心里先是一阵高兴,高兴过后又涌出淡淡的悲伤和担忧。冬儿再反应迟钝,她的心里也是清楚的,今后她在韩家的生活,是需要仰仗老爷的。被老爷冷落嫌弃,是她最害怕的事情。陈妈先是微微一怔,随后笑着说:“二姨太太,韩家不说别的房,就我家老爷这房,仆人就有上百个,洗衣服这种粗活,怎么会轮到你来干?”云霞在旁边笑着附和。“是啊,二姨太太,以后这些粗活,你吩咐我们干就成,别跟我们客气。”陈妈瞅了一眼怀里的衣服,对冬儿说:“其实这些衣服不是拿去洗的……太太的意思,就是以后你在韩家,吃穿不愁,从那边带来的东西,最好全都给烧掉。”“为什么要烧掉呢?今后哪怕用不着,我也可以洗干净收起来。”听陈妈这么说,冬儿连忙扭身朝实木圆桌望去,她发现桌上的小包袱不见了。“我的小包袱呢?”冬儿的脸色刷地白了,眼睛里含着泪水。云霞连忙指着墙角的一个雕花衣橱。“二姨太太,我帮你放进衣橱了。”突然,她听到院子里有女人在哭,刚开始冬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仔细一听,发现没错,就是有一个女人在哭。是云霞吗?冬儿连忙从床上坐起来,这个小侧院里只有她和云霞住。因为担心云霞,冬儿来不及多想,便起床披着一件外衣走了出去。等冬儿急匆匆地走到院子里,哭声却没了,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冬儿站在院子里,纳闷地想:难道刚才是幻听?可女人的哭声明明听得真真切切啊。冬儿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她连忙飞奔到树底下,不顾脚上的鞋子跑掉了一只。她一把抱住女人的身体,用力往上举,不让她往下坠。
女人见冬儿抱着她不放,便使劲挣扎,见还是挣扎不了,就用脚去踢冬儿。“你踢我也没用,我就是不松手,你别想着死在我的院子里。”冬儿的犟脾气上来了。两人对峙了一阵子,女人见冬儿真没撒手的意思,便气鼓鼓地将脖子上的绳套拿掉了。没有绳子在那头拽着,女人的重量一下子全压在冬儿身上,冬儿哎哟一声,两人摔倒在地上。女人的五官虽说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能看出年轻漂亮,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身上穿的锦缎,可以推断出她不是韩家的女仆。当然也不可能是韩家的女儿,大户人家的女儿,都是金枝玉叶,不会动不动就想着去寻死。“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你让我别死在你的院子里,难道你住这个院子?”冬儿说:“我是老爷的……二姨太太,新来的,今天晚上刚来。”“你的脚是不是伤着了?”女人望着冬儿的脚,有些担心地问。“不碍事的。”冬儿悄悄用手遮住自己的脚,她的脚没裹好,她不想让女人看到。“原来你是韩安礼新娶的二姨太太。这个院子原来是空的……唉,活着很难,没想到去死也这么难!”女人深深叹气。“算了,既然老天爷不让我死,那我就好好活着吧。对了,我叫晴翠,你叫什么?”晴翠望着冬儿:“你是姨太太,其实我也是姨太太,韩安礼的父亲你知道吗?六七十岁,病得很重,快要死了,我就是他的三姨太太。”
晴翠悲伤地说:“我从小没爹娘,跟着我的叔叔婶婶一起生活,去年他们把我卖到韩家,说是给太老爷冲喜。”让晴翠这么年轻的女孩给一个快要病死的老头子冲喜,冬儿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晴翠不屑地说:“都是拿我们穷人不当人,你说一个快要死的病老头子,要是冲喜能有用,中国的那些皇帝都能活到几百岁。”她发现晴翠挺伶牙俐齿的,而且性格也比较要强,这样的人,一般都能坚强地活着,她怎么会去寻死呢?而且按理说,太老爷病死了,晴翠不也解脱了吗?她可以继续留在韩家或者改嫁,都会比现在的生活状况好。“因为他们想让我陪葬。”晴翠恨恨地说,“他们商量这事的时候,被我偷听到了。”冬儿难以置信地望着晴翠,清朝已经灭亡了,韩家竟然还敢这么做!但冬儿回头一想,在这深宅大院里,被买进来的姨太太,贱如杂草,他们又有什么不敢的!“他们就是不把咱们这种人当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弄死就弄死,跟对待一条狗一样。这次我偏不要听他们的,他们不是想要我陪葬吗?那我先去死,我看他们怎么办!难道也把他们家老头子掐死跟着我一起下葬?活着的时候给个病老头子做姨太太,是命苦没办法,结果还想着让我去陪葬,到死都不放过我,做梦去吧!”晴翠带着哭腔说。她联想到自己,她嫁的韩安礼年纪也很大,能做她的父亲,以后韩安礼去世了不会也要她陪葬吧?“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别害怕!韩安礼绝对不会要你陪葬的,在韩家的那几个兄弟姐妹中,韩安礼是最心善的。虽然咱俩是做妾的命,但相信我,你运气好,以后你就知道了,真的,我不骗你。”晴翠的话,像是一缕淡淡的阳光照进冬儿黯淡的生命里,但冬儿还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担忧和恐惧。晴翠又说:“韩安礼的大太太就养活一个女儿,你好好跟着他帮他生几个孩子,这样你的日子就有盼头了,在韩家也有立足之地了,你跟我不一样,我守着一个病老头子,跟守着一个死人没啥区别。”晴翠抬头看了看夜空,对冬儿说:“我该回去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吧。”说完,晴翠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走到树底下,从树枝上取下那根她用来上吊的绳子。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可怜的了,没想到晴翠比自己更可怜,晴翠回去后,他们会放过她吗?汪二峤:定居北京,曾经做过英文编辑和英文翻译,但最热爱的事情还是写作。她的文字,温暖又治愈,还很清醒。代表作有《我愿常欢喜》《抱着幸福花的女人》《面包上的音符》《冬禧吉祥》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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