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乌日央海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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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诗刊》2024年第9期“国际诗坛”栏目

达·乌日央海诗选

[蒙古国] 达·乌日央海 / 哈 森 译

所有的事物，都跳着舞……

云朵在山峦上空跳着舞，游弋

看着世界也跳着舞，旋转

河流跳着舞，在流淌

山峦、山脉跳着舞接近天庭

雄鹰、海青的翅膀跳着舞扑闪

小兔、小鹿、小羊的耳朵也是跳着舞抖动

佛陀、神灵们跳着舞来降临于心间

我的眼睛也跳着舞向你眺望

偶尔打个问候的电话

我的心跳着舞奔向你

“想在一起！”的心愿热烈

浑身的血液像是醉了酒跳着舞旋转

舍不得眨眼，整夜无眠

梦着与你在舞，直到天亮。

神奇的梦

白茫茫的原野上

两串黑色的足迹

从我这里向那边流淌着

消失了

漆黑的原野上

一匹小白驹

向我嘶鸣着奔来

它的黑影撞上我之后飞奔而去！

去年的秋天，留在你身后

无声凝望中，默默流淌的

温热、苦咸的泪

却创造了神奇的梦境！

心里有些怪怪的……

尘土昏暗着——昏暗着，忽然凉飕飕的

乌鸦呱呱叫着——忽然收了声

心里有些怪怪的……骚动不安

想着快快起身，刚刚走向窗口

春天的初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羞愧于自己……

羞愧于自己

“烧掉”诸多无法入梦的记忆

“烧掉”朝着昨日沙尘暴独自呐喊的自作自受

“烧掉”今天无法呼吸的寂静中隐忍不说的罪过

然后，久久凝视自己的眼睛

然后，用新的词汇来扎破自己的肌肤！

羞愧于自己

将无法识别、无法看见的“自己”创造，再创造

久久凝视自己毫无遮挡的脸

用比之前还要崭新的词汇来扎透自己的骨头

再次诞生……

为了将无法识别、无法看见的“自己”再度“烧掉”

去更为遥远的远方！

现在我要开始生活了……

清晨看着露珠

叹息的次数多了

冬夜听着暴风雪的嚎叫

叹息的次数多了

见到苍老的柳树断了枝

叹息的次数多了

怜悯连夜雨中无法探出头的白头翁

叹息的次数多了

看来，现在我要开始生活了……

虽说眼睛越发模糊不清

也开始喜欢河畔仅剩的几棵红柳

开始喜欢靓丽可爱的女孩们的目光

开始喜欢云层间忽闪的朦胧星辰

开始喜欢无迹却久久可见的海市蜃楼

开始喜欢真相与死亡

看来，现在我要开始生活了……

风中摇动的树影

风中舞动的树影

虽说甩动与摇曳，跟树没有两样

却在我的预感与梦中

总是有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

总是让难忘的不属于尘世的思绪

在心中萌生！

像是鸽子在飞……

像是鸽子在飞

声音若有若无

你仅说过的珍贵的几句话

像是草原的怀抱里落下春雪

在我心里融化……

因为是你说的

那轻轻的……珍贵的话语

像是天的话语，又似是人的话语

然而，像是说过了，又似没有说过

像是在草原的怀抱里有春雪飘飘

像是鸽子在向太阳转身

你那几句给予我信心，激励我

跪在低处的心，飞向峰巅的话语

从人类浩瀚无计的词汇中

一个也找不到

……真就一个也没有找到

我的幸福，对于人们而言……

我是一个痛苦的人。

我是一个满怀仇恨的阴暗之人。

是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写出的纸条。

我活得很幸福。

然而

我的幸福

对于人们而言，也许是痛苦。

我总是在哭泣着生活。

然而

毫无隐讳，我有泪的生活

心怀坦荡。

——清晨起床，凭窗而望

望向山，望向原野

为世界的平安而喜悦

忍不住哭泣。

——清晨起床，凭窗而望

望向街道

为人们的生活尚未有着落而悲伤

忍不住哭泣。

在时空曲线中

尘世的真，自我的窗口

一览无余。

清晨起床，凭窗而望

望着天空

欣喜于生活的美好

忍不住哭泣。

清晨起床，凭窗而望

望见丧葬队伍走过

伤感于人生终有结束

忍不住哭泣。

我的生活带有泪水

然而

我的幸福无有隐私

让人们觉得很傻也罢，无所谓

清晨起床，凭窗而望

望见耄耋老者步履稳健

欣喜于尘世的恩赐

忍不住哭泣。

清晨起床，凭窗而望

望见丧葬队伍走过

相信人生如白驹过隙

忍不住，哭泣！

超越与自在

哈 森

2015 年，我和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合作，翻译《蒙古国文学经典·诗歌卷》，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达·乌日央海的诗。其有别于蒙古国传统诗歌的内涵与风格，在第一时间，便深深吸引了我。那些最初读到的诗作《树木》《永恒之因》《一生死过多回》《面对微笑一样陈旧的生活》等，凭自身力量在我的内心唤起了深度的心灵共鸣，他作为“亚洲文学奖”获得者，蒙古国提名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身份，对我的吸引倒在其次。此后，我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对达·乌日央海诗歌的翻译事业中，经过与他长达三年的诗歌心灵对话，2019 年，《达·乌日央海诗选》终于在中国出版问世。

作为蒙古国文坛最重要作家之一的达·乌日央海，自 1968 年开始诗歌创作，五十多年来，诗人已写有一千多首诗作，其中有许多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此外，他还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戏剧、散文随笔集等，作品集达二十七部之多，创作几乎涵盖了所有文学样式。但文坛大家的文学生涯出发地无疑是诗歌，而且是具独特性的、开宗别派的诗歌。

蒙古国著名作家、评论家、翻译家贡·阿尤日扎纳先生某次在呼和浩特市作世界诗歌日主题讲座，介绍蒙古国诗歌发展历程时说：在蒙古国，达·乌日央海是抛开民间传统写作手法，走智性写作路线的第一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蒙古国诗坛在崇尚智性的象征主义、冥想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哲学新流派新思想浪潮下，进入了新的诗歌转型期。达·乌日央海的诗，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开始了新的突破，一改蒙古语传统诗歌表达模式，以独出机杼的思路与考量、自成一派的表达样式，成就了自我辨识度极强的创作风格，在蒙古国诗坛独树一帜，并影响了一群优秀诗人的健康成长。

达·乌日央海与他同一时期的著名诗人巴·拉哈巴苏荣、奥·达什巴拉巴日和丹·聂穆苏荣一道，一方面传承东方哲学、美学、诗学，传承蒙古民族传统诗歌，使其达到一个新的巅峰状态；另一方面，在个体的诗歌创作道路上，达·乌日央海更是一位学习西方哲学、美学、诗学，进行大胆探索并试验的诗人。其诗歌探索大致具有三个方面的特征。

一是大胆尝试沃尔特·惠特曼式的自由体诗歌样式，打破传统的诗歌格律，以断句作为韵律的基础，节奏自由奔放，汪洋恣肆，舒卷自如，形成了滔滔如江水、包罗万千的诗歌气象。如他的名作《永恒之因》。

只要晴朗的天空有鸟儿鸣唱，我就活着

我对那只鸟儿爱得不行 !

只要远方的山麓有森林呼啸，我就活着

我对那个声音爱得不行！

有爱，我在活着！

只要原野上有人策马驰骋，我就活着

我对那个身影爱得不行！

只要河畔有几只马驹嬉戏，我就活着

我对那个动物爱得不行！

有爱，我在活着！

只要冬季营盘闻得到秋天余下的草香，我就活着

我对那个味道爱得不行！

只要冬季风暴中顺风而去的畜群安然无恙，我就活着

我对那样的喜悦爱得不行！

有爱，我在活着！

只要蒙古包的套脑发出火焰的金光，我就活着

我对那种生活爱得不行！

只要矮矮的山头望得见长路迢迢，我就活着

我对那份寂静爱得不行！

有爱，我在活着！

只要春天的夜晚室外有细雨霏霏，我就活着

我对那般细语爱得不行！

只要目光隐忍的爱人依偎在我的胸膛，我就活着

我对那般气息爱得不行！

有爱，我在活着！

……

这首抒情诗，突破了传统诗歌的格律，自由却节制地书写了对天地自然、对万物生灵、对生活、对爱情的炽热情感与颂扬。诗人的真、纯、深情表露带着裹挟性的力量，引领读者在草原生活的纵深中与他一道自由驰骋，倾心巡礼，使那方土地上的生活散发出迷人的魅力，充满人性的光辉。

二是摒弃空洞而直白的歌唱式写作，大胆尝试智性写作路线，以冷静而理性的笔触对社会的真相、对人生的意义、对人性的本质进行透视和悟见，来表达自我的内省与觉醒，并以之启迪众生。《面对微笑一样陈旧的人生》可为这方面特征的代表作。“面对微笑一样陈旧的人生”“面对泪水一样陈旧的人生”“面对伤心一样陈旧的人生”，诗人的人生态度是，面对自然不变律令“生死轮回”的陈旧感，生生世世的每一个个体的人，仍然要像“没有的东西”那样去崭新地存在，崭新地活着，崭新地“爆发”。

诗人最为重要的诗歌探索特征在于他融会贯通东西方哲学，以向内审视的叙事路线，大胆尝试构建个体独有的诗歌哲学世界。作为东方诗人，达·乌日央海谙熟东方佛教哲学之禅定与智慧、慈悲与利他，缘起、无我及空性思想，也深知东方古老哲学中的阴阳论；同时他深刻吸收“世界作为表象论”（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对理性与艺术客观性的哲学与美学论述，以及真与善本质的探讨等，同自己的人生体验相结合，禅思，沉淀，待创作灵感降临时跃然纸上，化作诗句流淌。

世界再是辽阔

也在两极之间

日子再是短暂

也在昼夜之间

生命再是宝贵

也在生和死之间

生灵再是万千

也在一和零之间

云朵再是黑暗

也在升腾和消散之间

真再是明亮

也在忘却和思想之间

根子再是隐秘

也在光和黑暗之间

死亡再是明显

也在有和无之间

……

（《之间的无限》）

达·乌日央海的诗，内容极为丰富。忏悔诗、哀歌、哲思诗、禅诗、意象诗、情诗，均是他的擅场。他常常以第一人称的“我”来作叙事表达，但这个我不只是“我”，有时也是“你”，是“他或她”，是全人类，甚至可能是花草树木江河湖海万物生灵——一个博大而悲悯满怀的“我”。

这个“我”，所持的基本道德伦理充满了对地球生命的责任感和危机意识，面对如今人类对大自然无休止的掠夺所带来的悲剧性影响，看着曾经滋养万物的土壤在剥削中流失，生机盎然的环境逐渐走向枯竭，人连泪水也不再涌出，诗人痛心疾首，化身为大自然表达自身悲哀感受的语言器官，一再警示世人：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仿佛已是被束缚在病床上的重症患者，再无力抵抗人类的疯狂行径。此种情怀，可以《致所有……换句话说……致全人类》一诗为代表作。

在诗人眼中，忽视了大自然的警告，漠视了佛祖的教诲，人类不啻为是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亲手为自己挖掘着坟墓。面对如此境况，达·乌日央海发出深情的呼唤：“给我和小鸟，给驼羔、马驹、羊羔；给苍蝇、飞虫、土蜂、蜜蜂……”，乃至世间所有看似微不足道的生灵，一片得以安身立命的土地，一涓维持生存的清澈之水。这是对和谐共生的祈求，是对自然与生命尊严的尊重。

哲理诗，在达·乌日央海的诗歌里占有很大比重。诗人表现手法的与众不同之处，是运用了很多省略号、破折号、双引号，而且这些标点符号不时出现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常常使得汉文编辑不知所措。翻译时，悉心体会，我感觉他把这些标点符号的作用发挥到了哲学的高度，使思考的意犹未尽，人生的无常以及种种隐喻暗喻以无字无言的形式留白、延续……《自哪里》《对立—合一》《自我批评，自我颂》《无之河流》《眼泪的创造》《对联》等堪为代表作。

作为情感力量丰沛的诗人，达·乌日央海跟世界上所有的诗人一样，也少不了写作情诗。在我为《诗刊》翻译的这辑诗人最新作品中，我们可以领略数首他古稀之年的情诗。读着老诗人于 82 岁耄耋之年写下的《所有的事物，都跳着舞……》，是否会让你像我一样汗颜，相比于诗人，我们“爱”的续航能力先天不足、后天遭损，何能、何曾如此轻舞飞扬？

诗人目前依然创作力旺盛，以他的大爱、慈悲、浪漫的诗心，书写着生活，诉说着《生活中最美好的是……》《我的明日“计划”》，并再次以诗歌的形式向世界宣布：

“现在我要开始生活了……”

编校：曾子芙；审核：丁鹏；核发：霍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