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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诗刊》2024年第10期“长调歌行”栏目
张炜,1956年生,山东栖霞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四十余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23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等多部;诗集《皈依之路》《夜宿湾园》等10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等。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
纪年(节选)
张炜
一
我们要认识这个纪年
让老人优雅地告别春天
忘掉那些梧桐花的小灯
它们遗弃的约定,它们
和善的温情和秉烛夜行
空空的长路上有什么在蠕动
那是遥远的印迹和
几年前离去的朋友,它们
永远无害的激烈与平和
没有人一直留在篱笆下
没有永远开放的打破碗花
剩下的半杯酒变得浑浊
与窗子一起沉入夜色
二
嘶哑的吼叫被引擎淹没
整个世界都在喧哗中沉默
一副自尊的神情和
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双手
苍老粗糙青筋累累
握住零零星星的岁月
每个早晨都由倦意包围
每一个卧榻都堆满悲凉
外面的野蔷薇还在开放
它失去了绿叶和尖刺
像纸一样轻轻展开
没有人停下来问候
没有人打听庭院的丁香
所有的光都在撤离
尾声收束,宇宙开始转场
三
淹没的声音在石头下
在青苔的生长中沉默
渗进深土之下,汇入
千年后的广漠与荒凉
生命未能等待迟来的喘息
没有一丝风,没有清晨
从黄昏之后的黑夜直到
更深的夜色,更长的噩梦
冬天掺在夏天的风里
冰凌做成最后一餐色拉
苦酒是干菊叶子酿成
用北方之北的寒冷沤制
那些生铁的气味
那些腥咸的气味
倾入孤愁的陶杯
在沉沉铅雾中饮下
四
我已经厌倦了消息
包括喜庆和胜利的传说
为了三支青铜蜡烛的庆典
在梦中一一展示
洁白的桌布上洇开了红色
那些羔羊和瞪羚的血
没人记忆和追思
她娇美的面容近在昨日
她向我们微笑,她的
怨敌在向春天招手
迷惑淳朴的牧羊老人
笛声响在山壑里
在炊烟的亘古缠绕中
泥浆覆盖层层绿色
岩石生成,罪孽的山峦
成为巍峨的骨骼
五
我们试图划分季节
那是清晰的线条两边
花枝和风,绿植和水
可是没有天空星辰怎么办
没有月亮和太阳怎么办
没有爱人的眼睛和玫瑰花
没有心爱的羊咩和狗吠
悉数湮灭的声气之下
是冷冷的旷远的长街
是可怕的白色在移动
末日的鬼影憧憧飘逝
遥远的降临丧魂落魄
游走的一幕似曾相识
你记得,你遗忘,你被唤醒
那是死亡之谷的图像
六
我无法听到你午后的声音
你的呼叫被一张纸隔开
你的面庞在溶液中下沉
蓝色的无边的汹涌的
不再是游走鲸鱼的海洋
就像银河旁不再是星汉
我们的故乡被分割和抽离
我们的命运被支取和挪用
那些诅咒不再灵验
没人恐惧神灵和报应
在尘世中,在梦幻里
所有的应许都装入瓮中
所有的巨兽都吞食不停
那道门久未开启,那道
漆黑的铁门冰冷而陌生
它是冥界遗失的凭证
七
幽灵汇集的春天和冬天
四季的花都在果实中隐去
让甜汁和毒汁藏在壳中
等待一个无辜的老人,一个
情窦初开的少女和顽皮的
清水洗过的柔细的少年
在玉米叶的唰唰言说中
往事一概清纯而美好
那是过去,那是季节的颜色
那是大地的甘泉和酒杯
那是按时而至的又一个中秋
那是月亮和接踵而来的传说
那是泣哭的欢笑和青春
那些悉数成为记忆的尘土
扬到空中,遮天蔽日
学诗笔记
张 炜
1
真正弄懂和理解什么是“诗”,需要经历漫长的阅读与文字训练,在读“诗”写“诗”的曲折坎坷中摸索体味,以进入超越和思悟。可能这一切存在于生命的深处,既是本有的一种能力,也会在某个瞬间得到神启一般的领会:哦,这是“诗”,原来“诗”在这里。可这感知又会稍纵即逝,“诗”又不见了。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句子,押韵或无韵的句子还在,可什么是“诗”又模糊起来。我们读“诗”的时候,面对一些参差错落的句子,怎样寻觅印证?即便是一首“诗”,它本身,又何以证明自己是“诗”?
我们可以说什么不像“诗”、不是“诗”。我们也可以说什么好像是“诗”、什么就是“诗”,是好“诗”或不那么好的“诗”。较真地说,讲清到底什么是“诗”,是十分费力的事。“诗”太难界定,尽管我们许多人都在写“诗”,尽管书店里有一本本“诗”集,甚至是烫金点银的“诗”集。“诗”通过印刷的方式保存下来,集中起来。可是我们要从中找到它们确凿无疑的身影,像面对一个实在物体那样指出它的显在位置,还是非常困难的。“诗”只在感受之中,无言之中,那往往是一闪之见,是短暂的开启,要固定它留住它,让它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实在是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试图通过词语的方式将“诗”加以固定并锁住。具体方法是写下来读出来,最好是写在纸上,以这种方法让它成形。因为凡事物只要有形也就可观,可以传递可以交换,互通有无。
2
似乎只要是现代自由诗,就可以获得一种豁免权,怎样都可以;似乎“现代”或“后现代”,庶几等同于无厘头和游戏,等于现代汉语的一次破碎和毁坏。至于其他,比如怎样建立和重组,怎样赋予心灵,暂时可以不管。
可以莫名其妙,可以皇帝的新衣,因为无论怎样都属于“现代”和“后现代”,属于它的一部分,是它的题中应有之义。它的边界如此无边无际,也就允许任意挥洒涂抹。说白了,这不过是另一种恣意、荒诞和胡扯。作为一个问题的严重性,并不是我们今天的国人才感受和忧虑的,而是更早,是从现代自由诗的发源地那儿开始的。既然如此,那么今天碰到的就不是什么新问题。
3
“纯诗”这个概念是伴随现代自由诗的成长而出现的。在汉语诗学里它是一种相当新鲜却又早已存在的意涵。古风和律诗中就有所谓的“纯诗”,它通常指与一般的叙事和记事言志诗不同的部分,如相对隐晦的语义和多重诠释的空间、复杂而精微的审美指向。它在很大程度上排除或舍弃了讲述和论说的功能。这与舶来的“史诗”及大部分传统诗作是不同的。
现代自由诗的方向是“纯诗”。若非如此,诗的意义就会被其他文学形式取代,如小说、散文及文论等。但唯其艰难,芜杂也就难免,如皇帝的新衣、阅读上的不可承受之重等等。
4
现代自由诗,汉语“纯诗”,用频繁的折句寻找和控制速度和节奏、坡度与亮度,固然成就斐然。但如何与汉诗传统照应和对接?如果犹如古律的相对齐整的句式和朗朗上口的语感犹存,那么是否可以深入研判其平仄和韵脚、对仗和赋比兴,探寻它们今天的功用?这里当然仅就形式而言,但诗的形式一定直逼内容。拗口之诗,无论意旨多么高妙,似乎先自失败了一半。套用一句时言:现代自由诗的汉语淬炼永远在路上。
5
“叙事”和“伪叙事”,这在诗中是一次次博弈。它们二者相互借力,但通向的却非同一个目的地。这是至难之事。这有点像古诗传统中“兴”的功用。“兴”之所言也足够具体和清晰,但实际上却在引出“他事”、服务于“他物”。这种情形尽管在其他现代叙事体裁中也很常见,但诗毕竟是大为不同的。超过千行的“纯诗”,对“叙事”因素的强力排除,当是其成功与否的最大难点和要点。
6
诗行在触目的瞬间必要完成一些任务,而另一些任务则要留待后来。它的“世俗”“通俗”与“繁复”“智性”同样重要。在轻轻的触感里,在深沉的领悟中,获取之物当是迥然有别的,但二者最后一定会相加一起。诗最起码在这两种功能上,是绝不可以丢分的。
7
只要以君临“纯诗”的心态和方式走近它,一点都不难读。这就像不能以听通俗歌曲的方法去欣赏一场交响乐的道理一样。我们一再说到“通感”“联想”“直感”之类,但这些能力,仍然还要依赖一个人的生命经验,包括他的人文素养。生命情怀与诗路相接,这里别无他途。所有概念化的诗解,一定会阻碍“纯诗”的进入。所以,放弃成见再读诗,这是十分必要的。
8
野蛮与文明都是墙,不同的墙,却会从不同的方向隔开神秘的诗意。固有的认知方式和认知能力解决不了诗的核心问题。诗的存在价值一直不能为其他所取代,其原因也正在于此。“诗”与“诗意”不同,“诗”是极为凝聚的核心之物,而“诗意”只是它的投射范围。“诗”不可以直取。人不能无限地接近诗,却要一再地、不间断地做出这种冒险和尝试。诗的魅力即在于此。
9
诗人以诗的方式,即最晦涩难言的方式,去处理全部的历史与哲学问题。这是一次无测的包容和触摸,那种分寸感只有“进行时”才能有所了悟。所以一旦离开了这个“进行时”,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诗的奥妙可能就在这种离场与入场的间隙中,灵光一闪。
编校:曾子芙;审核:丁鹏;核发:霍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