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年丨张炜

文化   2024-10-21 10:2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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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诗刊》2024年第10期“长调歌行”栏目


张炜,1956年生,山东栖霞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四十余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23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等多部;诗集《皈依之路》《夜宿湾园》等10部;长诗《不践约书》《铁与绸》等。作品获“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


纪年(节选)

张炜



我们要认识这个纪年

让老人优雅地告别春天

忘掉那些梧桐花的小灯

它们遗弃的约定,它们

和善的温情和秉烛夜行

空空的长路上有什么在蠕动

那是遥远的印迹和

几年前离去的朋友,它们

永远无害的激烈与平和

没有人一直留在篱笆下

没有永远开放的打破碗花

剩下的半杯酒变得浑浊

与窗子一起沉入夜色



嘶哑的吼叫被引擎淹没

整个世界都在喧哗中沉默

一副自尊的神情和

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双手

苍老粗糙青筋累累

握住零零星星的岁月

每个早晨都由倦意包围

每一个卧榻都堆满悲凉

外面的野蔷薇还在开放

它失去了绿叶和尖刺

像纸一样轻轻展开

没有人停下来问候

没有人打听庭院的丁香

所有的光都在撤离

尾声收束,宇宙开始转场



淹没的声音在石头下

在青苔的生长中沉默

渗进深土之下,汇入

千年后的广漠与荒凉

生命未能等待迟来的喘息

没有一丝风,没有清晨

从黄昏之后的黑夜直到

更深的夜色,更长的噩梦

冬天掺在夏天的风里

冰凌做成最后一餐色拉

苦酒是干菊叶子酿成

用北方之北的寒冷沤制

那些生铁的气味

那些腥咸的气味

倾入孤愁的陶杯

在沉沉铅雾中饮下



我已经厌倦了消息

包括喜庆和胜利的传说

为了三支青铜蜡烛的庆典

在梦中一一展示

洁白的桌布上洇开了红色

那些羔羊和瞪羚的血

没人记忆和追思

她娇美的面容近在昨日

她向我们微笑,她的

怨敌在向春天招手

迷惑淳朴的牧羊老人

笛声响在山壑里

在炊烟的亘古缠绕中

泥浆覆盖层层绿色

岩石生成,罪孽的山峦

成为巍峨的骨骼




我们试图划分季节

那是清晰的线条两边

花枝和风,绿植和水

可是没有天空星辰怎么办

没有月亮和太阳怎么办

没有爱人的眼睛和玫瑰花

没有心爱的羊咩和狗吠

悉数湮灭的声气之下

是冷冷的旷远的长街

是可怕的白色在移动

末日的鬼影憧憧飘逝

遥远的降临丧魂落魄

游走的一幕似曾相识

你记得,你遗忘,你被唤醒

那是死亡之谷的图像



我无法听到你午后的声音

你的呼叫被一张纸隔开

你的面庞在溶液中下沉

蓝色的无边的汹涌的

不再是游走鲸鱼的海洋

就像银河旁不再是星汉

我们的故乡被分割和抽离

我们的命运被支取和挪用

那些诅咒不再灵验

没人恐惧神灵和报应

在尘世中,在梦幻里

所有的应许都装入瓮中

所有的巨兽都吞食不停

那道门久未开启,那道

漆黑的铁门冰冷而陌生

它是冥界遗失的凭证



幽灵汇集的春天和冬天

四季的花都在果实中隐去

让甜汁和毒汁藏在壳中

等待一个无辜的老人,一个

情窦初开的少女和顽皮的

清水洗过的柔细的少年

在玉米叶的唰唰言说中

往事一概清纯而美好

那是过去,那是季节的颜色

那是大地的甘泉和酒杯

那是按时而至的又一个中秋

那是月亮和接踵而来的传说

那是泣哭的欢笑和青春

那些悉数成为记忆的尘土

扬到空中,遮天蔽日


学诗笔记

张 炜 


1

真正弄懂和理解什么是“诗”,需要经历漫长的阅读与文字训练,在读“诗”写“诗”的曲折坎坷中摸索体味,以进入超越和思悟。可能这一切存在于生命的深处,既是本有的一种能力,也会在某个瞬间得到神启一般的领会:哦,这是“诗”,原来“诗”在这里。可这感知又会稍纵即逝,“诗”又不见了。一行行长长短短的句子,押韵或无韵的句子还在,可什么是“诗”又模糊起来。我们读“诗”的时候,面对一些参差错落的句子,怎样寻觅印证?即便是一首“诗”,它本身,又何以证明自己是“诗”?


我们可以说什么不像“诗”、不是“诗”。我们也可以说什么好像是“诗”、什么就是“诗”,是好“诗”或不那么好的“诗”。较真地说,讲清到底什么是“诗”,是十分费力的事。“诗”太难界定,尽管我们许多人都在写“诗”,尽管书店里有一本本“诗”集,甚至是烫金点银的“诗”集。“诗”通过印刷的方式保存下来,集中起来。是我们要从中找到它们确凿无疑的身影,像面对一个实在物体那样指出它的显在位置,还是非常困难的。“诗”只在感受之中,无言之中,那往往是一闪之见,是短暂的开启,要固定它留住它,让它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实在是不容易甚至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试图通过词语的方式将“诗”加以固定并锁住。具体方法是写下来读出来,最好是写在纸上,以这种方法让它成形。因为凡事物只要有形也就可观,可以传递可以交换,互通有无。


2

似乎只要是现代自由诗,就可以获得一种豁免权,怎样都可以;似乎“现代”或“后现代”,庶几等同于无厘头和游戏,等于现代汉语的一次破碎和毁坏。至于其他,比如怎样建立和重组,怎样赋予心灵,暂时可以不管。


可以莫名其妙,可以皇帝的新衣,因为无论怎样都属于“现代”和“后现代”,属于它的一部分,是它的题中应有之义。它的边界如此无边无际,也就允许任意挥洒涂抹。说白了,这不过是另一种恣意、荒诞和胡扯。作为一个问题的严重性,并不是我们今天的国人才感受和忧虑的,而是更早,是从现代自由诗的发源地那儿开始的。既然如此,那么今天碰到的就不是什么新问题。


3

“纯诗”这个概念是伴随现代自由诗的成长而出现的。在汉语诗学里它是一种相当新鲜却又早已存在的意涵。古风和律诗中就有所谓的“纯诗”,它通常指与一般的叙事和记事言志诗不同的部分,如相对隐晦的语义和多重诠释的空间、复杂而精微的审美指向。它在很大程度上排除或舍弃了讲述和论说的功能。这与舶来的“史诗”及大部分传统诗作是不同的。


现代自由诗的方向是“纯诗”。若非如此,诗的意义就会被其他文学形式取代,如小说、散文及文论等。但唯其艰难,芜杂也就难免,如皇帝的新衣、阅读上的不可承受之重等等。


4

现代自由诗,汉语“纯诗”,用频繁的折句寻找和控制速度和节奏、坡度与亮度,固然成就斐然。但如何与汉诗传统照应和对接?如果犹如古律的相对齐整的句式和朗朗上口的语感犹存,那么是否可以深入研判其平仄和韵脚、对仗和赋比兴,探寻它们今天的功用?这里当然仅就形式而言,但诗的形式一定直逼内容。拗口之诗,无论意旨多么高妙,似乎先自失败了一半。套用一句时言:现代自由诗的汉语淬炼永远在路上。


5

“叙事”和“伪叙事”,这在诗中是一次次博弈。它们二者相互借力,但通向的却非同一个目的地。这是至难之事。有点像古诗传统中“兴”的功用。“兴”之所言也足够具体和清晰,但实际上却在引出“他事”、服务于“他物”。这种情形尽管在其他现代叙事体裁中也很常见,但诗毕竟是大为不同的。超过千行的“纯诗”,对“叙事”因素的强力排除,当是其成功与否的最大难点和要点。


6

诗行在触目的瞬间必要完成一些任务,而另一些任务则要留待后来。它的“世俗”“通俗”与“繁复”“智性”同样重要。在轻轻的触感里,在深沉的领悟中,获取之物当是迥然有别的,但二者最后一定会相加一起。诗最起码在这两种功能上,是绝不可以丢分的。


7

只要以君临“纯诗”的心态和方式走近它,一点都不难读。这就像不能以听通俗歌曲的方法去欣赏一场交响乐的道理一样。我们一再说到“通感”“联想”“直感”之类,但这些能力,仍然还要依赖一个人的生命经验,包括他的人文素养。生命情怀与诗路相接,这里别无他途。所有概念化的诗解,一定会阻碍“纯诗”的进入。所以,放弃成见再读诗,这是十分必要的。


8

野蛮与文明都是墙,不同的墙,却会从不同的方向隔开神秘的诗意。固有的认知方式和认知能力解决不了诗的核心问题。诗的存在价值一直不能为其他所取代,其原因也正在于此。“诗”与“诗意”不同,“诗”是极为凝聚的核心之物,而“诗意”只是它的投射范围。“诗”不可以直取。人不能无限地接近诗,却要一再地、不间断地做出这种冒险和尝试。诗的魅力即在于此。


9

诗人以诗的方式,即最晦涩难言的方式,去处理全部的历史与哲学问题。这是一次无测的包容和触摸,那种分寸感只有“进行时”才能有所了悟。所以一旦离开了这个“进行时”,一切也就无从谈起了。诗的奥妙可能就在这种离场与入场的间隙中,灵光一闪。



编校:曾子芙;审核:丁鹏;核发: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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