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1日下午,由北京大学海外学者讲学计划和北京大学人文论坛支持,北京大学人文学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主办,“韩国性理学的根本课题及湖洛论争”系列讲座第三讲“未发论及圣凡心同异论”,在北京大学人文学苑5号楼地下一层B114举办。本次讲座成均馆大学终身教授崔英辰主讲,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唐利国主持,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李甦平担任评议人,中山大学副教授赵甜甜担任翻译。本次讲座采取线上、线下相结合的方式,来自中国与韩国多所高校的师生来到现场聆听崔教授的讲座,众多师友通过腾讯会议参加了本次讲座。本次讲座从北京时间下午3点开始,在主讲人与各位听众的热烈交流中,讲座持续到下午5点50分结束。
崔教授首先感谢了评议人李甦平老师,崔老师自二十年前和李老师见面后一直有着频繁紧密的交流,崔老师在中国出版的第一本书《韩国儒学思想史研究》就是李老师帮忙策划、出版的,借此机会向李老师表示感谢。
一、未发论辩
本场讲座的主题是未发论辩和圣凡心同异论,崔老师先介绍了未发论辩的经典依据和焦点问题。崔老师指出,未发理论是朱子非常深刻的理论,有很多问题值得探讨。崔老师将湖洛论争中未发论辩的争论点总结为2个问题:未发时气是“湛然纯善”还是“清浊善恶”?是理规定气还是气规定理?
湖洛论辩是以南塘为中心,在权尚夏的门生之间开始的。这场论辩的第一个焦点问题是“未发时是否有气质之性”,崔徵厚和韩弘祚认为未发时只有本然之性不存在气质之性,发显的时候气质之性才存在。但是南塘认为“未发时气质之性也是存在的”,根据朱子学的基本原则,理气是不离的,理只有在气中才能成为性,性概念成立的前提是气。未发时气是存在的,如果“兼指”气的话就是气质之性,如果“单指”理的话就是本然之性。因此未发的状态下也存在本然之性和气质之性,只是气未用事,没有影响理的纯善。对此他做了如下论述:
专言理则曰“本然之性”,兼言气则曰“气质之性”。而心有未发已发,故未发是性之体,而已发是性之用也。但未发之前,气不用事,故但见其理之至善,而不见其气之善恶,及其发而后,方见其气之善恶。故愚又曰:“未发之前,气质之性不可见,而已发之后方可见也。”
未发时气虽然不用事,但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不管是未发还是已发都是心的作用,心是气,如果本然之性存在,那么内在于气的理就一定存在。不管是在未发状态还是已发的状态,单指理而言,本然之性都是至善的,兼理气而言都是有善恶的。单指和兼指就是南塘的核心理论。对此巍岩的观点如下:
然则所谓未发,正是气不用事时也。夫所谓清浊粹驳者,此时无情意无造作,澹然纯一,亦善而已矣。此处正好单指其不偏不倚、四亭八当底本然之理也,何必兼指其不用事之气而为言乎?
未发是气未用事的状态,这种状态下因为气没有任何作用,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是一种纯善的状态,这一点南塘和巍岩的观点是一样的。但是魏岩强调这时的气“湛然纯一”,因此心只有善,这一观点与南塘是不同的。南塘认为未发状态下的气有“清浊粹驳”和“刚柔善恶”,这种多样性正是气的本色,只有承认气在未发状态的多样性和善恶,才能阐明已发之后心的善恶。比如,对未发状态下的气,二人的认识就有所不同,南塘认为:“盖于未发之前,气虽有刚柔善恶之偏,若一于静而不用事,则不害其心之至虚至明,而无以掩蔽天命之本体,故性于此乎中矣”。这里南塘认为未发时“心之至虚至明,而无以掩蔽天命之本体”,巍岩则认为气湛然纯一,可单指理,从畿湖学派的立场来看二者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巍岩明确表示未发状态的气“善”,这是二人观点产生差异的关键。随着巍岩提出本然之气、气之本然等概念,对气的认识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本然之气”是栗谷非常重视的概念。栗谷指出,“圣贤之千言万语,只使人检束其气,使复其气之本然而已。气之本然者,浩然之气也。浩然之气,充塞天地,则本善之理,无少掩蔽,此孟子养气之论,所以有功于圣门也”,将气之本然设定为修养的目标。“本然之气”与孟子的“浩然之气”以及花潭的“湛一清虚之气”是相通的概念,都是指本然之气。南塘以此句来批判巍岩,但巍岩将其解释为“若栗翁言本然之气,都无所在则已,今曰‘多有不在’,则其在者将谁先于人哉”,并视其为自己主张合理化的论据。
对巍岩来讲,未发之气是本然之气,即“纯清至粹”之气。在这一点上,圣人与凡人是没有不同的,由此便可以体悟到未发之境界,确立中的本体。这一点与南塘在论辨时自始至终所坚持的“未发虚明,明德本体;美恶不齐,气禀本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南塘认为未发时也有“清浊粹驳”,因此制定了单指理则为本然之性,兼指理气则为气质之性”的公式。但如果在未发时气湛然纯一就会如栗谷所说“浩然之气,充塞天地,则本善之理,无少掩蔽”,那么单指和兼指的结果就相同,本然之性和气质之性也相同气质之性就没了意义。巍岩在辩论的第一封信中就主张没有必要兼指气的原因正是如此。
崔老师指出,南塘和巍岩的未发论辩从未发时的气质之性问题开始,发展为对未发时气的认识,“气”逐渐成为了关键词。巍岩认为未发时气是湛然纯善的,南塘则认为未发时气虽然有刚柔善恶的偏差,但重点是未用事。巍岩所说的气是纯粹的“本然之气”,是本源层面的存在,是在未发的状态下的特殊气。相反南塘的气是一般层面上具有清浊粹驳的气质。二人虽然都在使用相同的气字,但其含义却不相同。
接下来,崔老师介绍了未发论辩的第二个争论点:是理规定气还是气规定理?
南塘认为只有理是纯善的巍岩则主张理善的同时主张气善(心善)。巍岩对“气善”进一步解释说“今又谓未发之前气纯善,故理亦四亭八当”,主张理因气正。对此南塘做了如下批判:
则是又以未发之中,为由于气之纯善,而不免以中为气质之性之善者矣……此其所谓中者,乃其直指天命于至静之中,而其善本善,非有待于气也。今曰“性因气之纯善而为大本”,则是大本不专于理,而其善乃由于气也。然则所谓大本者,即气之谓,而非性之谓也。
这里可以看出巍岩与南塘的意见是针锋相对的。巍岩以气的纯善为前提,将其作为“大本”成立的依据,是用气去规定理,南塘认为这违反了朱子学中气规定理的基本定律,而且“性因气之纯善而为大本”是把气看作了善的根据,这也与朱子学的基本理论相悖。朱子学认为“大本”是理(性),巍岩这种“大本者即气之谓”与朱子学从正面就产生了冲突。南塘的这些批判中蕴含了其不拘泥于气,从超越形器、纯粹的理的角度来定立大本的思想。
理是气的存在依据,一切运动的主宰者,价值(善)的依据,这是朱子学的基本理论,即理是规定气的形而上的实体。因为巍岩违反了这一基本理论,从这个角度来看南塘的批评是正确的。但是对南塘的批评巍岩曾反驳:“窃念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彼偏于恶之气,既有偏于恶之理,则此分明一副理气也”,“天下未有气未纯于本然,而理独纯于本然者”。巍岩认为南塘的主张是“悬空说中”,“恐原本已足而遗事太快”。巍岩的批判在以下文中更加明显:
南塘的核心主张是“气虽恶而理独善,心虽偏而性独中”,这是以南塘在《本然之性气质之性说》中就坚持的“单指/兼指”之理论为基础的。从逻辑上剔除一切气的要素,单指其理,理就是纯粹的形而上的实体,是超形气的存在。气在这里不能发挥任何限制的作用,理与气的清浊无关,理是纯善的。巍岩批判南塘的这一主张是悬空说话,是脱离了“气、器、事”这一现实基础的空洞理论。他主张:“盖原本而不即事,则其弊也悬空说理。即事而不原本,则其弊也认器为道矣。”要想正确说明道理,必须同时来看“事”和“本”,南塘却抛弃“事”只取“本”。但是巍岩提出的“理虽本善,而气恶则亦恶性虽本中,而心偏则亦偏”是否合理呢?其实这个主张正如南塘所批判的那样,是气规定理,违反了朱子学的基本定律颠倒了理气的关系。
二、圣凡心同异论
紧接着,崔老师介绍了湖洛论争中的圣凡心同异论。圣凡心同异论辩是未发论辩的延续。达到圣人境界的人,他的心自然而然地就能在已发的状态下达到和的境界,在未发的时候可以达到中的境界,但不是圣人的普通人也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吗?根据人的个人气质和修养圣人和普通人之间应该说在未发状态下存在不同的内容或形态吗?更进一步说对某些人来说有可能根本不存在那种未发状态。这些问题正是圣凡心同异论争论的焦点。
巍岩主张圣凡心同论:“无论圣凡,必此心全体寂然不动方寸之间,如水之止,如镜之明。”在未发状态下在气之本然的纯粹状态下所有个体差异都会消失。因此在那里圣人和普通人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差异。
南塘则主张圣凡心异论:“心之未发,虽皆湛然虚明,而其气禀本色之清浊粹驳者,未尝不自在矣。”未发状态下潜在着气质的偏差,这种潜在的偏差会使普通人在未发时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容易崩溃。普通人虽然也有未发的时候但普通人的未发不稳定容易崩溃。因为即使在未发的状态,只要是心,就不能摆脱气质的偏差。这也正是我们普通人需要修养的理由。只有通过修养除掉那些偏差改变气质后普通人的未发状态才能像圣人的未发一样变得稳定。但在此之前普通人和圣人的未发状态可以说内容是不同的。
最后,崔老师介绍了湖洛论争的意义。
湖论论辩的核心问题是对他者的认识。洛学派主张主体与他者在根源上的同一性,而湖学派则重视本质上的差异。相反洛学派批判湖学派“阻挡了所有人变善的道路”。从当时掌权的老论角度来看,政治上的他者是南人和少人,丙子胡乱后作为夷狄的清朝是打倒对象,新崛起的中人阶层也是不可忽视的他者。湖论以主体和他者“不同”为基础,提出了“分”的理论,而洛论则以“相同”为基础,主张了“合”的理论。湖洛论争是分辨的逻辑和统合的逻辑因时代而引发的朝鲜时代最大的学术争论。
洛论中出现了希望通过向清朝学习来发展朝鲜的北学派,同时也出现了希望通过接受日本及西方文明来开化朝鲜的开化派。相反湖论的代表学者韩元震一派以他的故乡洪城为中心,开展了义兵运动,在日本强占期延续成为独立运动。哲学成了这些实践的动力。
评议
在崔老师主讲之后,李甦平老师对崔老师的的演讲内容做了高度评价。李老师表示,崔英辰教授是自己的学术挚友,2009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李老师的专著《韩国儒学史》,崔老师亲自作序,自己非常感谢崔老师。李老师和崔老师共同主持了一套学术丛书《韩国名人名著汉译丛书》,在中国学术界和韩国学术界都引起了反响。李老师也线上参加了崔老师前两场讲座,通过崔老师的演讲,了解到韩国学术界的动态和最新成果,崔老师的演讲很有新意。
接下来,李老师叙述了自己对韩国儒学的看法。中国朱子学传入韩国,形成了具有独特性的性理学,性理学通过两个途径形成自己的特色:一是在哲学论辩中形成,在朝鲜五百年的历史中,先后出现了四次重大哲学论辩——四七论辩、湖洛论辩、礼学论辩、心说论辩;第二个路径是,韩国儒学在哲学论辩中提出新的观点,对朱子学进行了新的、深刻的发展,这些发展形成了韩国性理学的特点。韩国儒学有两大特点:一是重情,四端七情主要是道德情感;二是重实,在朝鲜朝后期,实学兴起,对社会发展起到重要作用。以上观点在李老师之前出版的《韩国儒学史》和《中韩日儒学实论》中也有论述。
李老师表示,自己之前看到崔老师关于韩国性理学心学化的论文,对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今天的演讲主要讲巍岩和南塘关于未发问题的讨论,李老师在《韩国儒学史》中也有谈及,认为巍岩和南塘的理论对朱子学有所深化和发展。李老师谈到,最近有一篇很重要的论文,清华大学陈来教授在《世界哲学》2022年第3期发表论文《朝鲜朱子学关于“气未用事”的讨论》,自己今天也把这期《世界哲学》带来送给了崔老师。这篇论文深入细致地分析了巍岩和南塘对于“气未用事”、未发问题的研究,认为巍岩的未发论是明德本体论,南塘的未发论是气禀本色说,在理论上形成了洛派和湖派,对应本然之性派和气质之性派。
崔老师对李老师的论评表示感谢,也感谢李老师送来陈来老师的资料,回去之后仔细拜读,再回应李老师。崔老师表示,自己在十年前曾和陈来老师一起在复旦大学开会,陈来老师说了一句话,自己很有同感。如果想学习韩国儒学,必须先学习中国宋明理学;如果想更细致地学习中国的宋明理学,也必须学习韩国儒学。陈来老师至今还在关心韩国儒学,在写韩国儒学的论文,崔老师表示自己非常感动,也非常感谢。
随后的听众提问环节,崔老师对气本善的前提下如何解释恶的来源、未发是工夫的起点还是终点等问题,给予了解答。讲座至此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