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品质才是核心竞争力——西安电视台专访《颜真卿》总编导夏骏

2024年7月28日，五集纪录片《颜真卿》在西安电视台首播，7月30日下午，在西安电视台演播室，夏骏总编导接受西安电视台主持人小鱼专访，下面是根据夏骏导演的现场录音整理的部分语录：

我从青年时代起，与电视行业结缘，三十多年，正好赶上这个行业兴衰的全过程。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刚刚能看到黑白电视机，彩色电视机很少。后来到我研究生毕业时，因为我是在中央电视台最早研究生入职的这样一个背景，业务上有比较好的机会，一路成长。在事业的兴旺期和它的平衡期，当然一直到最近10年，电视行业遇到越来越大的新媒体挑战。但新媒体依然是一个需要内容的世界，就是播出方式更多元化了而已。

电视行业面临挑战，但是有竞争力的内容依然具有强大生命力。我2000年离开中央电视台，最近15年，应该是超过15年，我专业在做纪录片，这也与我进入中央电视台第一个作品和第一个职业有关，人生就是这样，它有许多必然的内在逻辑。这些年来，我处在每年一部作品，或者每年不到一部作品这样一种工作节奏，数量并不是很多，因为我坚持只出一流作品。实际上，能够坚持到今天的很大的原因，就是作品的品质。一个人做一个事情，如果不是那么坚持品质的话，中间改行的可能性更大。因为社会并没有见到你的杰出，缺少持续品牌竞争力，你的市场性生存困难会增加，自己的成就感不高，也就支撑不了长期的职业荣耀，就更可能放弃。反过来，正因为坚持了品质，有了品牌，你的事业持续性就会比较强。

我之所以选择历史文化领域作为近年来作品的主体部分，是因为时代表达在这个方面还有些空间。另外，这个选择需要比较大量的知识积累，这是我们相对的优势，也是我们具有成长空间的领域。当然，这也是很辛苦的领域，也正是因为太辛苦，我们才有长久机会。这世界，捡便宜的地方永远人头攒动，啃硬骨头的地方常常人烟稀少。

坦率地讲，中国文化这100多年来面临着最剧烈的现代化挑战，正处于文明的冲撞演变过程中。文明命运是根本问题，中国文化的未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都离不开先弄清楚我们的文明究竟是什么样的，才可能有效地走向我们清醒选择的未来。而电视本身又是一个能够把很多新的思想、很多新的发现、很多新的学识转化为大众接收的这样一个最好的通道。所以，我一直说自己做的是一座桥梁，我是把思想家、历史学家和文化学家的他们的思想，能够通过我们的电视转化为一种艺术的、有传播效率的、生动的信息给亿万大众来看。

我个人经历中间的一些观察，也帮助我理解了这种选择的意义。比如，1987年我拍《黄河》的时候，我就看到，黄土高原的农家，在嫁女儿的时候，陪嫁里面就有一台电视机。当时我就觉得这可能是千载难逢的一个时代机会。因为，从底层的人民来分析，比如生活最平常的农民，如果让他们看书、看报，可能不是很现实的，从时间，从阅读方式上都不是很现实。但是，当他们给女儿陪嫁的嫁妆中间有一台电视机的时候，这就是整个民族文化启蒙和文化觉醒的一个很好的通道。当时，电视机已经开始成为常规消费品了，千家万户开始进入电视时代，而我们恰恰在这个时候开始从事电视行业。

所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也好，作为一个文化人也好，我能够踏上这样一种途径，尤其是做传播职业，这是时代给予的一个很好的机遇，我觉得这也是从人生价值、人生意义上也非常值得来做的事业。

纪录片有它的弱点，它不像电视剧那么娱乐，观看我做的历史文化片子，需要一点知识的积累，可能至少需要中学生的知识背景。比如看《颜真卿》，至少你要知道唐朝，1000多年前历史上有这么一个阶段。另外，你要知道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甚至于你对毛笔字也有一点点了解，有这样的一个背景，你可能看这样一个片子就更加容易接受，或者能够互动。但是，也正因为纪录片有一定的知识性，它也有可能对提升民族文化素质，对于普及各种知识，纪录片的传播品质和效率会更高。

另外就是说，它跟新闻不一样，因为它可以更加精心打造，更多沉淀，更能吸纳各种知识，所以它的生命力强，可以反复观看，甚至长久观看。所以我在30多年前拍的作品，现在还不断有人来找我要，希望能找到看一看，这就是纪录片这样一个特殊类型的作品的一种魅力，一种让我们觉得自己事业价值之所在。另外，80年前，100年前，很初期的纪录片依然有认识价值，我们甚至为能够得到100年前的纪录片片段而欢欣鼓舞。有些历史纪录片已经成为国家档案资料，被长久保存，包括我的作品，有的已经被国家档案馆收藏。

制作电视作品与写小说不同，写小说的人或者用文字写文章的人，你可以选择非常清贫，甚至一生的清贫，比如像曹雪芹一样十年磨一剑，直到自己贫病交加，也可以做这样一种选择。

但是，影视这种现代传播方式进来以后，它必须要支付成本，这种成本不是你个人的成本，而是一个系统的成本，包括它的技术成本、系统人员成本，你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可以为了文化而忍受清贫，这是不现实的。另外还有一个，就是一个好的表现是需要技术含量的，比如历史再现，比如三维动画，技术含量本身需要成本。所以说，这就需要我们能够去找到钱，同时你也不能因此而失去文化理想，这也是在当代中国做纪录片的人普遍感到挑战和困难的地方。

就是说，你有一个比较高尚的、比较有价值的理想追求、一个选题，或者有一种文化使命，却没有人给你制作费。体制内现在经济也比较困难，人家的资金也有他们眼前的用处，干嘛要做你这样一个需要耗时间、耗成本，同时也可能是一个更基础的工程，做一个历史文化纪录片？

再有，就是社会上的情况，我们目前的社会也有时代性难题。中国经济发展的时间太短，很多的企业家或者有钱人，他们要沉淀出来参与纪录片这样一种文化形态的公益赞助，还没有成为社会的基本共识，一些所谓的企业家们，其实还停留在“财主”阶段，还缺少价值观的升华，并没有准备好需要价值观指引的“散财之道”。

实际上，我在这方面有一些特殊体会，因为近10来年我的这些作品的资金来源主要是民间，各种形态，比如说从家族出的钱，甚至于从一个家庭出的钱。出资的甚至于不是企业家，而是一个相对普通收入的朋友，他愿意一起实现一个文化理想。

为什么人家愿意拿出辛苦积累的宝贵资金来做这样一种事业？根本的原因是精品的吸引力，我们必须做出公认的精品，有长久生命力的精品，能够感动人心的作品，这样你才能汇聚社会文化热情参与纪录片。我的这条路，能够实现出来这样一个局面，是有点特殊性，并不那么简单。就像这次《颜真卿》这么大一部作品，是一个家庭投资的，这一点就不简单。从人家看来，是因为你过去作品的品质形成的感召，相信你能做一个有感染力、有生命力的精品。人家相信，好不容易运作积累的宝贵资金，能够通过你的努力，合作完成一个有长久生命力的作品，投资人方面会觉得生命价值通过作品的感染力、影响力得到实现和升华，人生的意义因为作品长久的生命力得到了延续。

我一直有一种深刻的信心，就是中国毕竟是一个历史文化大国，在14亿人组成的社会中潜藏的文化热情永远不要低估。尽管这几十年来社会过于物质化，或者过于浮躁，已经侵蚀了很多精神层面的高贵，但是，这个民族毕竟有几千年积累，它潜在的文化热情还是巨大的。只是要看我们有没有能力，有没有真正的实力去调动和吸引文化热情来参与合作。

中国社会其实不缺这点钱，甚至也不缺潜在的投入公益文化的力量，只是缺少真正值得投资的、能够创作伟大作品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