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书法的独特魅力
——观五集纪录片《颜真卿》有感
祝帅，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全国青联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著作有《中国文化与中国设计十讲》《中国设计研究百年》《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译著）等十余部。
夏骏导演找我参与采访录制纪录片《颜真卿》，我深感与有荣焉，在拍摄和观看的过程中我也不断产生新的想法。夏骏导演对我进行访谈的时候我们聊了一上午，最终片子里面呈现的只是夏导觉得比较点题的几句。所以，在此把这几句话背后的上下文语境再稍作补充，从而尽量避免断章取义和误解。
首先，从书法的角度来说，颜真卿是中国书法的亚圣。如果在中国书法上排英雄的座次，王羲之毫无疑问是第一，这个位置是不能撼动的；第二是颜真卿，这个也无人质疑；如果在书法史上排第三个人，这个人是谁，争议会很大。有的人可能觉得是苏轼，有人觉得是米芾，有人可能觉得是赵孟頫等人，容易争起来。但是，说到书法史上第一位和第二位，这两个位置是不能撼动的。我个人觉得，王羲之的地位更多是时代造成的。因为王羲之时代比较早，他生活在晋代，在魏晋时期王羲之推动了中国书法“新体”的形成，王羲之就是开创中国书法新体的人，我们今天写的字就是王羲之的新体。大家看王羲之以前的字，以篆书、隶书为代表，有一个特点最明显。以前写篆书、隶书叫做“横平竖直”，新体最明显的一个视觉特征则是“横斜竖直”，竖仍然是直的，但是把横往上斜，改成一个倾斜15度左右往上斜的趋势。这就是“魏晋新体”的一个典型特征，书法史上把这个特征的开创者归于王羲之。王羲之在中国书法史上开创的新体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中宫收紧，这两个特点都是王羲之开创的魏晋新体的视觉上的典型特征。除此之外新体还有其他特征，这里不一一细说了，但是这两个特征和传统的篆隶书很不一样。传统的篆隶书第一是横特别平，第二是重心下沉，字的腹部特别大，四肢收得比较短。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王羲之开创的这种审美范式一直影响到今天，我们今天从写字第一天起，学到的“横画往上斜一斜”，这都是王羲之那个时代传承下来的。从唯物论的角度来看，这肯定不是王羲之一个人造成的，而是一种时代风尚使然。颜真卿生活在唐代，所以他无法成为新体的开创者，但他能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亚圣。这是因为书法是一种艺术，艺术就要多元化，不能大家都写一个样的字。到了隋唐之际，特别到唐初以来，王羲之开创的新体成为一种垄断性的范式的时候，颜真卿此时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了。米芾评价颜真卿的书法叫做“有篆籀气”，就是他恢复了魏晋新体以前的篆隶书的特点。像片子中提到颜真卿最成熟的楷书作品《颜氏家庙碑》，就是横很平，这在唐代其他楷书里面是没有过的。包括颜真卿自己的楷书里面的横，像《多宝塔碑》都是很斜的，但《颜氏家庙碑》很平，且字的重心很靠下，四肢比较短，这和“中宫收紧”的王羲之以来的新体楷书又不一样。在这一点上，可以说颜真卿完成了一种向魏晋新体以前的篆隶书法的复归，进行了一场“否定之否定”。颜真卿诞生在这样一个时间段，成了又一个范式的推动者和革新者。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把颜真卿称做中国书法史上的“亚圣”。
第二，颜真卿在当时还开创了一个真行并举的传统。大家知道“唐尚法”，董其昌说：“晋人书取韵，唐人书取法，宋人书取意。”唐代尚法，非常重视写在碑上的规范的楷书。西安碑林里大量的楷书，都是唐代“尚法”的楷书，这些尚法的楷书也是出现在许多著名书法家的名下，比如欧阳询、柳公权。但是和这些人相比，颜真卿有一个根本特点，是欧阳询、柳公权这些同时代的书法家都不具备的，那就是颜真卿的行书写得特别好。也就是说，唐代强调楷书的法度以后，很多人“以词害意”，使得大家不会写行书了。我曾在《人民日报》上写文章谈过，其实在书法史上，欧阳询和柳公权都不会写行书，他们的行书就是把他们的楷书给连起来了，以至于他们那很多行书的墨迹人们怀疑是伪作，认为这不是欧阳询、柳公权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差？其实是真的。欧阳询和柳公权擅长写楷书，以至于忘了行书怎么写，或者说没有找到行书的笔法。如果说欧阳询、柳公权是一流的楷书书法家，那么可能在书法史上他们的行书也就是三流，很多人会有这样的共识。但是颜真卿不一样，他的楷书和行书是两种不同的面貌，楷书和行书同时达到一流，这在王羲之之后好像没有人能达到，只有王羲之和颜真卿是这样。后来还有赵孟頫，赵孟頫楷书和行书写得也都很好，但赵孟頫的楷书和行书用的是同一种笔法，王羲之和颜真卿的楷书和行书用的都是两种不同的笔法，用颜真卿的楷书笔法不能写颜真卿的行书，反之亦然。我们讲《祭侄文稿》是天下第二行书，其实书法界有共识，《祭侄文稿》才是天下第一行书，因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不管是不是王羲之写的，都只是个摹本、复制品，能够看到真迹的天下第一行书，就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
第三，是颜体“不被定义”的属性。现在电脑字库里有欧体、柳体，一下子就定义了欧体、柳体的样子，今天一些小朋友或者老先生写书法，一说写欧体，我们就能想到是什么样；一说柳体，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样的。但是若说颜体，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样，我们只能问是写颜体里的哪种颜体？《多宝塔碑》的颜体、《颜勤礼碑》的颜体、《麻姑山仙坛记》的颜体还是《颜氏家庙碑》的颜体？这是几种不同的颜体。换句话说，颜真卿没有哪两个碑的面貌是完全一样的。所以这些年不断出土颜真卿写的墓志，颜真卿每一个墓志又和他传世的碑不一样，总让人有期待、有新鲜感。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其实也出土过柳公权的好几个作品，《回元观钟楼铭》《杨承和碑》等，但柳公权的作品出土在书法界几乎没有波澜，因为再多出土我们也想得出来柳公权就是那样写的，他写100个碑也是一个样，柳体已经僵化了、固定了。欧阳询的东西再出土也是那样，无非就是看到一些新的内容。但是对颜真卿的书法，书法界太有期待了，没有哪两块碑是完全相似的，以至于一旦我们新出土一块碑和传世的某块颜真卿的碑风格相似，我们就首先怀疑这个碑的真实性。因为颜真卿是一个多变的，不被定义的，不断自我突破的书法家。我这个年龄的人爱听港台流行歌曲，我用流行歌曲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梅艳芳是流行歌的天后，是流行歌曲中的艺术家，歌迷把她叫做“百变梅艳芳”，她每一次出场或者唱的每首歌都给你不一样的感觉。颜真卿就有这种“百变”的感觉，他的每一块碑都不一样，以至于电脑字库里是没办法做出“颜体”的，要说颜体就要说是颜体的哪一块碑。他的楷书是这样，行书更是如此。
点击可阅读⬇️：
作品的品质才是核心竞争力——西安电视台专访《颜真卿》总编导夏骏
责任编辑 | 和峰 王彬
设计制作 | 于歪歪 陈瑞
编辑助理 | 田永康 陈瑞
公号主办 | 北京中视星云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以真实纪录形态 构建历史长河的影像博物馆
以学术思想力量 解读文明历程的足迹密码图
关注【思想现场】公众号
每周独家推介 有思想的纪录片
一流学者的深度访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