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玲对话林小英:给教育者松绑吧,孩子们才有希望!

文摘   2024-10-14 07:18   黑龙江  

这是一篇万字长文,但是,我不舍得删掉一个字;因为,教育的真相,也许就在这些字里。


在中国,没有任何话题,比教育更能穿越世代,成为大众普遍关注的中心。它的背后,是读书改变命运的渴望,是寒门出贵子的期盼,是阶层跨越还是跌落的忐忑。
对于70后、80后一代来说,教育曾经改变过命运。生于1975年的三川玲,生于1976年的林小英,都曾经是小镇做题家,也都通过高考拿到了大城市通行证。
20多年过去,成为北京大学教授的林小英发现,曾托举过自己的县域教育,居然落到了“塌陷”的窘境。而且这种“塌陷”并不是因为穷,而与人心有关,与资源有关。
当资源向少数超级中学集中,意味着更激烈的内卷和内耗;而抢占不到资源的大多数学校,只能“塌陷”。承担这种“塌陷”后果的,是被“剩下”的孩子们,以及“躺平”的学校和老师们
中国2000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不夸张地说,这些学生决定着大国未来的面貌。但一个惊心的现实是:在一所县中,中考前100名里只有15个学生留下来——好学生都走了:成绩最拔尖的学生被筛选走了;家里有本事的学生被家长转走了。
2012年,林小英在富士康调研,发现很多工人都是县域出身的孩子,在问起教育经历时,那些孩子说:在学校里,他们是不被期待的
▲ 午饭时间浙江宁波雅戈尔纺织的员工食堂
当教育成为一个淘汰的过程,一个把孩子们一批又一批抛下的过程,“塌陷”的学校和不被期待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
所以,林小英经过四年调研后推出的《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才如此有价值。
在与童书妈妈的对谈中,林小英教授不但坦诚地分享了自己从乡村到北大的成长心路,也站在教育者的角度,画出了理想教育形态的模样。
不管阅读这篇对谈的你,是学生家长,是校长,还是老师,甚至学生本人,我们都希望,你在看完这篇万字长文之后,也能告诉我们:你心中理想的教育是什么?
以下为三川玲与林小英对谈实录:


PART 1: 当小镇做题家进入大城市

三川玲:我们都知道,林小英教授在过去四年中,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她走访了6个省7个县25所中学,然后写出了《县中的孩子》这本书。同时,林教授自己也是一位从农村考进城市的大学生。所以,我们可以从林教授的个人经历出发,谈谈曾经的县中教育是什么样,对于你的意义又是什么?
林小英:我的书名叫《县中的孩子》,但我自己实际上并不是成长于县城。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原来叫生产队,现在叫“组”。我一直没有这个“组”的概念,也从来没有用当代的行政体系去思考过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位置和重要性。
那时候,就连“县城”这个概念都很少被强调,县嘛,就是乡下,就是农村。到后来才有很多地级市、县级市概念。
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未去过城市——可能对今天的人来讲很难以想象,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如此正常。
我进的第一个“城”,就是北京城。
但是,我从未进入过“城乡比较”的领域。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被放到任何大的参数下来衡量我林小英这个人。
当年的我,可以说就是“井底之蛙”,但在我生活的环境里,你在你的井里,我在我的井里,没有人在井外把我们区分个一号二号三号——不像今天,善于给人做比较的人如此之多
我在一个相对闭塞、但又相对独立的环境中长大、生活和受教育。
世界很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但我也可以安于做井底之蛙,安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生活就这样漫长而寂静地往前走,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都在一个安稳祥和的心态下走过来。
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达到了自己最好的状态,这就是安稳祥和,这种情感资源可以滋养我一生。
在我的小天地里,我就是唯一,我很重要,这种感觉,对于一个成长中的个体来讲很重要。我们要学会:如何在不被比较的视角中过好自己当下的生活
当时的我,对城市的全部想像,就是我们湖南的省会长沙市。我没去过长沙,听说城市里有“红绿灯”时,我还想,白天太阳那么大,这些红的绿的(灯)行人能看见吗?
后来,我真把这个“红绿灯难题”提给一个进过城的同学,他的回答如此轻松:
“你操什么心,到了城里自然就知道了。”——这句话真的特别管用。
1995年,我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发现,果然如此!城市的生活是不难搞清楚的。
城乡差异这个概念,在现今被郑重其事地强调过很多次,但我觉得有些东西其实是可以不那么郑重的,可以稍微轻松一点来探讨这件事。
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班上还会有省会城市的孩子转学过来,成了我的同班同学。他们的言语行为,又成为一扇透视城市的窗口。当然,我们从不会问人家,家里为什么把你送过来,但我们当时认定:城里的孩子都很调皮,所以才会被送过来。
这些城市孩子跟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吃饭,甚至一起去下田插秧,我也没觉得他们跟我们之间有多大差别。
三川玲:我们的经历很相似。
在1994年去广州读书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家乡的县城,其中有个很大的原因是我晕车,没法坐交通工具出去。
去广州读大学,是我人生第一次坐那么长途的汽车,当然就晕车晕到抽筋。
小英老师想像不出来红绿灯,我则是不太理解城市里的1号2号3号公交车这种区分。后来,我专门去练习自己坐车的能力,坐过几趟公交以后,确实就不怎么晕了。
还有一件事,到了广州后,我被要求必须给家里报平安(他们特担心广州的治安)。但我在电话亭里站了很久,也没把电话打出去——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电话。

一个县城孩子来到大城市,从经济落后的地区到发达地区,内心的灼烧感是很强的。有个在广州长大的同学曾经跟我说,他看出了我不会打电话,但不敢教我,因为怕伤我自尊。
我在县城的时候,最大的感受就是:我一定要离开,因为我周围的世界跟我在书里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急切地想去一个书里面写过的世界去生活。
大城市对我的诱惑非常大,以至于今天我在北京生活12年了,每次经过天安门时,内心还会有激动。
林小英:可能是因为没有被比较过,所以我其实并没有很强的离乡离土冲动。生活也并没有给我亮出一个鸿沟,说河的这边的农村,那边是城市,我需要跨越过去——并没有这种感受。
只是,上学这件事本身就是有一个阶梯感的,“上”这个词本身,就代表你一直在向上走,向上攀爬。
我没上过幼儿班,上一年学前班就上小学,小学之后是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肯定要上大学。这种拾级而上的人生道路,是有一种慢慢铺开的画面感的
高中毕业前,同学们都要写毕业留言册。我到现在还记得,有个城里来的同学给我留言说:20年后相见,我们还要一拼高下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去跟他讲:别看你是长沙市的,将来我不进长沙市,我要去北京。
——其实我对北京没有想像,只是觉得北京肯定比长沙好,我起点比他低了一点,但将来我跨一大步,就能比他也高一点。所以当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我第一个想法是——愿望实现了。
三川老师提到的晕车问题,我也有,甚至后来到了北京上学都没治好。直到博士毕业时去教育部实习,天天4点钟起床,到北大东门赶5点钟的班车,太困了,上车只能睡觉,没想到晕车就此治好了。
县乡孩子初入城市的窘迫感,我都有过。
但我解决它的方式,就像日本作家渡边淳一提过的“钝感力”一样——甚至我都不需要修炼钝感力,我本身就挺“钝”的,用我同学的话说,就是神经极其大条,我不会把很多东西当成歧视,我就奉行一个原则:不懂就问。
我曾经不知道怎么按教学楼的电梯,就是靠问宿舍同学,三两句话就解决掉了。
我当时的宿舍里有6个人,3个来自农村的南方人(包括我),3个来自城市的北方人,其中还有2个就是北京的,还有1个是新疆的。你看,我们小小的宿舍,容纳了南北差异,城乡差异,北京和外地的差异,内地和边疆的差异……各种问题一古脑扑面而来。
我至今感谢那两位北京同学,她们给了我非常大的帮助。有些东西,我们不先迈出一小步,卡在那里过不去,真的不值得
大一的时候,我还因为太笨,犯过一个错误。某天我从学校骑车出来,要去一个十字路口的斜对角方向,但红绿灯没告诉我斜对角应该怎么走,我看见有人直接骑车斜穿过去,就有样学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斜穿过去,然后就被警察给抓了,就在学校门口啊,多丢人的事儿。
警察给我敬了个礼,然后让我推着车跟着他走,到中间的岗亭伞底下,告诉我按规则应该怎么走,然后给我一面旗子,让我去执勤,直到抓到下一个(这么干的),就回来把自行车取走。
可我哪知道怎么执勤,就背对着行人,在那杵了15分钟,警察都看不过去了,就网开一面把自行车还给我,我就兴高采烈地走了。
这件事让我心里还挺温暖的,这种“惩罚”我也能接受,我大条的神经也没把这当多大的事,回宿舍还跟同学当趣谈讲。但它的另一个意义是,作为一个农村人来讲,这件事是我第一次与“公权力”的代表迎面遭遇,这让我建构了自己对城市的认知,对城市生活的认知
对于一个18岁之前没进过城的人来讲,它给了我一个从知识和学识的角度去解析公权力的能力,给了一个普通而微小的个体一个自我确认。
后来我做教育政策研究,会感觉到:所有的公权力都是人在运作,所有的规则都是人来制定的,那我也是人,为什么我不能参与到其中?这不就是我正在努力的方向吗?
三川玲:林老师的故事,让我们发现:自己有一个纯粹的世界,为自己而活的人,是可以不被外界评价所左右,不被分别心所干扰的。
那么我想问林老师的是,有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就是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城市的人?
林小英:哪怕是博士毕业留校后,我也没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城市人,可能背后反映的是:我可能依然没有什么归属感。有很多人,包括我的老同学,他们有时候挺佩服我的一点,就是我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城市生活和农村生活之间来回穿梭,几乎无缝对接。
上大学以后,跟城市出身的同学聊天时,我经常会想,我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就弄懂了城市生活,但农村的生活,可能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懂。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能活两辈子
我的高中,在一所寄宿制的学校里度过,学校甚至不在县里,而是在镇上。虽然它座落在农村,但并不是信息完全闭塞。城市的同学,乡村的同学,大家一起朝夕相处三年,一起休息(虽然不睡在一个床上,但床与床又能隔多远),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跑步做操,一起解决各种难题。在这里的时光,有一种把半辈子的该了解的都了解了的感觉。
说实话,我很难理解,为什么城市的家长们提到性教育时会那么难以启齿。不管是女生的例假还是男生的遗精,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同学之间都会聊到,校医也会分别给男生女生们宣讲青春期发育的知识——它是如此正常,从不用藏着掖着,而且也藏不住呀。
直到二十多年后,我才发现,学术界居然有个词叫“卫生巾羞耻”。
在中学女生宿舍里,同学之间互相借用卫生巾也很正常,裤子弄脏了也会有人提醒你。初一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就跟我讲:每天你骑自行车跑那么远来上学,要是碰到例假什么的,可以来找我解决。
我不知道这种互相照应的关系,是否缘于农村背景,比如城市背景下,一个人的资源可以不局限在自己身边的群体,可以有更多元的资源去解决问题。
但是,大家一起共同解决问题,共同成长,对于形成世界认知是有价值的。在我们的教育中,小事也是不可以忽略的,很多小事处理不好也足以毁掉一个人在学校的体验感。


PART 2:关注县中,从那些不被期待的孩子开始

三川玲:2017年,我曾经用稿费给妈妈在县城买了一个江景房。
在回乡收楼的时候,我特意多住了一段时间,约了很多同学见面。因为当年我们是重点中学,所以大家的出路都还不错,有做公务员的,有进银行的,也有报社的。
见面聊天时,发现他们的孩子无一例外都送到了重庆的超级中学里面,12岁左右就要离开父母去寄宿,全家一个星期才见一面。
作为上一代县中的孩子,以及下一代县中孩子的父母辈,我们真的很感激,有学者愿意去研究县域的教育生态,不管是林老师的《县中的孩子》,以及黄灯老师的《我的二本学生》。
我也很好奇,林老师为什么会关注到县中这样一个话题,而且花好几年时间去了解这些?
林小英:最开始关注县中这个话题,并不是源于我自己的出身或个人的经历,而是我在富士康的调研。
我在《县中的孩子》这本书的序言里提到过,通过三次进入富士康厂区,以及对120多个工人的访问,我发现这些工人基本都是县中的孩子,90%的人学历只有高中或中专。问起他们的求学经历时,他们通常会回答:在学校里,是不被期待的。这句话挺刺痛我。
这个调研距今已有十年了,但我始终有一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感觉。作为一个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人,我的自我认知已经很微不足道了,可是那些来自县城的孩子们,好像比我还卑微。
可是,随着我们社会经济的发展,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县城孩子和城市孩子的差距,本应该越来越小。我们那一代的见识差距很大,我已经走过来了,也坦然接受了。
但本应缩小的鸿沟,为什么还在?为什么我们这代人可以津津乐道的一面,在现代这代农村孩子身上没有了?
我也看到过一些研究,提到精英大学里,出身农村的学生会经历各种不适应。但就我自己在北大接触的学生来说,我觉得差异并不像很多书里分析得那么大,更大的是共通性。不管是从纯农村来的,从县城来的,还是从五六线城市来的,他们可能越来越像,都是花了99%的力气在学习上。

相比之下,我们这一代农村学生,也许就花了80%精力学习,20%要去干农活,还有一些精力,用在了大家协力去解决一些难题上。
很多人把学生初到大城市的不适向内归因,强调出身背景、原生家庭……可是出现问题的时候,你不找支持体系,不找身边的人帮忙,就只会内耗,只会不断在心里折磨自己,怎么可能不抑郁?
人应该通透一点,不会按电梯那就是不会,这里面有某种价值和道德判断吗?当然没有,这事也不丢人。
我从来都觉得,把什么都归结到原生家庭是不可取的,是找不到出路的。找出路必须向外。向外去看的话,你会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好玩的、新鲜的东西,是18岁前没有经历的,太有意思了。就像我当年一样,有空了就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到处走,缺钱了就去做家教……
向内找到通透感,不过分诘问自己,不从道德和价值层面质问自己;同时眼光向外,尝试各种可能性,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哪怕遇到白眼也不放弃,这样才能找到出路
三川玲:林老师在北大时,也会接触来自县城的学生吧,他们跟你有很大的差别吗?
林小英:我觉得,现代的孩子们最大的共通性,就是花了太多时间在学习上。
作为一个有点理想的教育研究者,我其实希望在农村背景的学生身上,真正看到这个背景带给他们的独特的优势和成长价值。当然,有成长价值的东西不一定就是好东西,关键看我们怎么开解它,怎么遭遇它。
我会发现,很多孩子因为学习成绩特别好,被我们的选拔体系过早地从原生家庭的背景中拔出来,然后安放到另一个所谓更加优质的背景中去,这样一来,原生的背景本来可以给他一些不同的刺激,这下都没了
结果就是,虽然这些孩子的生源地还在农村,但他们早早就进入了以城市模式创办的学校后,对农村倒产生了隔膜和不了解。——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不同背景的名校学生中看到的差异,远远小于共通性
比起城乡生源的差异,其实真正更大的差异,在于一些一线城市的学生眼光更加向外,接受了像美国精英高中这样的教育方式。如果把这些学生和那些从农村背景里拔出来的优秀学生放到一起,当然差异显著。

但从课程和教学方式看,北京普通的公立高中和县城的优质高中几乎是一样的
在调研过程中,我所看到的县城高中,从硬件条件看,并不在北京的普通高中之下。硬件设备、校园环境、网络布线、塑胶跑道、多媒体教学,还有大家关心的话题和说话的词汇,学校学生普遍都会参加的校园活动,我觉得都是差不多的。
当然也会有另一些差别,比如全寄宿和非全寄宿的学生在学校的时间长度不一样,会衍生出一些其他差别来。但从核心部分来看,差别不大。


PART 3:县中教育的“塌陷”度光谱

三川玲:那为什么会出现一种说法,叫做县域中学“塌陷”呢?
林小英:所谓“塌陷”,不是大楼塌掉或硬件没跟上。
必须要说句实话,这些年随着经济高速发展,我们政府与民间的合力,已经把教育硬件的坎迈过去了
走访了那么多地方,还没有看到过哪个学校破烂得不成样子。我所调研的县域中学,比起我们那个时候,其实更更正规、更模式化。学校也更有经营意识。我读书的那会儿更原生态。
真正的“塌陷”,是人心和期待再不似从前——大家对“好的教育”的期待,对好老师的期待,对好学生的期待,还在不在?定义何谓好的教育不能只看硬件,还要看软实力。
所以我才会在《县中的孩子》这部书的第二章里,不厌其烦地描述课堂。
你不要看局长怎么讲,校长怎么讲,你先看课堂是什么样,才能看到教育在这里有没有“塌陷”。
关于县域学校的“塌陷”度,我们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个光谱,光谱上的每类学校都有不同样貌。
我们从光谱最左边看。我去过两所学校,硬件条件特别好,学校里很干净,多媒体设备齐全,电视机也有,什么配套都有,就是——没人了,没有老师,没有学生。
走进教室看,黑板上的字还在,是去年的“庆祝六一儿童节”。这有点像是一个人在外边挣了钱,在老家盖了个房子,但压根没人住,或者只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守着,荒凉感扑面而来。
第二类学校,比如我在书里写过的北沙湾小学,一个班里只有三四个孩子,能走的孩子都走了,这三四个人就是被“剩下”的。
什么是“剩下”?属于“有人还在,但没有人气”,就像你说的每一句话都用降调,就像这个地方在不断“下沉”。老师们聊起天来,都是哪个孩子智力不太行,哪个孩子生活学习的习惯不行,家庭不行……
光谱向前再推,看第三类学校,就是我们普遍说的村小,或县校,是人也在,学校也在,它作为一个实体学校,被纳入到了一个一个“等差有别”的结构之中。作为镇中心学校辐射的辖区学校,它肯定捞不到最好的资源,但还要执行国家的义务教育任务或基础教育使命。
我在第三类学校听到的牢骚和抱怨是最多的。你想,第一类,都没有人在,当然抱怨的人也没有;第二类人少的学校,教育者往往会向内归因,比如“是不是我不行,所以教了一批也不行的学生”;但第三类相比比较“正常”的学校,就会有很多结构性的体察和反思:镇中心的学校好老师也不给我,很多资金是拨给中心学校再拨给我,是不是有截留?有了培训的机会,我们学校就分配两个名额,为什么不能让全体教研组的老师都去?
最后一类,就是县里比较好的学校,镇中心学校或县城里的学校。这些学校不会去跟村校去比,而是要跟城里的学校比,看看我们差什么,为什么。它会向上比较,向外比较,也会向同类别的学校比较。
三川玲:优秀的孩子都去了城市,去了教育资源更集中的地方;或者父母有本事,把孩子带出去了;有本事的老师、校长也都出去了。一层层筛选之后,“剩”下来的孩子们,在那些只有两三个人的班级里面,通常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林小英:对于这些孩子,很多人会觉得要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家庭(分析),但我没有用这种调研方式。作为研究者,我要看他们的前台,要进入课堂去。关起学校的门,再关起每个教室的门,咱们就看在课堂里面发生了什么。
真正进入到那种两三个人的一个班的课堂里,我发现,老师都不知道咋教课了。因为他们在师范大学里所受的训练,往往是如何进行大班授课。
有时我也会想,公立学校的老师是不是能够学习一下校外培训机构?看看那些机构老师在面对小班甚至一对一的时候,是怎么样使出三头六臂的功夫?如何发展出不同的课型?不管对面是多少学生,他们统统都能教
当然,在现场我不可能对老师这样发问,但我也不觉得,这些老师被放到培训机构里会无所适从,因为情境暗示很重要。我真正要问的,是什么在制约着老师们去发挥最大能量?会不会因为在县域公立学校这个大棚里,老师们认知受到了局限?他们可能觉得只有站在讲台上才是讲课,而不会站在课桌边给孩子“聊课”。
但我也会想,如果是我来教这些孩子,能不能让他们把课聊起来?玩起来?可能也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教育行政部门对“上课”是有统一要求的,对于上课的40分钟,它是有严格的课程时间编排的;对于教师的仪态和师德师风也是有要求的。
有些要求对于老师来说,就是一种束缚
比如一个老师现在并不敢随便去摸一个孩子的头,男老师和女学生之间要尽量避免任何肢体接触;如果学生打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双方家长叫来,把校长也叫来,自己不要上手,不学校好惹火上身……这种外在要求内化以后,就是老师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如何发挥自己三头六臂的教学技能和策略,就已经自我束缚了——
好,跟我把那几行字念明白了,跟我读100遍课文,作业能交上来而且还算工整,当督导进学校检查的时候,我把教案啦作业本啦考卷啦交上去,是过得了关的,一切就OK了。
以上这些,是我自己的解析,并没有写进书里。因为我一边分析,一边也在反思会不会过度解读。其实在出版之前,我一度跟出版方商量要不要把第二章的课堂实录拿掉,会不会显得啰嗦,但几经协商,我们还是觉得要呈现学校,必须要看课堂。


PART 4:好老师,好学校,主要看这两点

林小英真正评价一个学校的好坏,你必须耐心点,走进课堂,去看老师怎么教课,而且还不能只看几分钟,至少看一天两天,每次一整节课看下来。看什么呢?
重点就看两件事:一是教师教书了吗?二是教师育人了吗?
在《县中的孩子》第二章里,我详细讲过一个高二的数学课堂教学过程,其中关于“教书”和“育人”的区别,我用一般字体和加粗字体做了区分。
“教书”指的是我们对老师的固定要求,要有什么样的知识点,要有什么样的做题能力——顺便说,我觉得做题能力是个很重要的能力,但只有做题能力是不行的;而“育人”就是做题之外的反思能力,比如当你考得不好,你能不能有一个正确的自我认知让自己重新奋起?当全班士气低沉时,老师怎么样用一道题来把大家的士气提升起来;当学生做对一道难题的时候,老师如何让他们不要过早骄傲……
仅仅是一次考试砸了,就把学生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把整个人否定得一塌糊涂,这种否定,其实意味着你只看重孩子的做题能力——你做题差,所以整个人是差的,这样学生也会觉得,在老师眼里,我就是个做题机器。这样的老师就是只在教书,压根就没有育人
好的教育,往往需要反向用力。当学生考得不好的时候,老师怎样去寻找他的闪光点?当学生考好了沾沾自喜时,你怎样去适当地浇点冷水?一个良好的教育者,既要和学生同频共振,又要会反向用力,这考验的就是教师育人的本领。
我们去看课堂,就要看教师在教授书本知识和技能之余,有没有教一些别的东西?有没有我们教育学里提到的“知、情、意、行”——知识,情感,意志,行动。
学生应对世界必备的知识的技能学习,学生应对挫折困难的意志力培养,学生情感的涵养,以及老师把一个困难的任务分阶段分解,有没有任务设计的能力,这些都是我们在课堂上要看的。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实现的愿望是:除了看老师上完课后怎么布置作业,我还特别想去看一堂复习课,看一堂自习课,但没有一个学校满足我这个要求。
他们可能觉得这类课意义不大,但我觉得,自习课才能看出学生的真实状态呀——在老师不在场时,学生有没有自学能力?自学能力,是教书之外应该孕育出的非常重要的能力。
考试我也没有见过——当然我去了可能是种打扰。但如果能看考试,看考前老师怎么激励学生,会不会吓唬学生,也很重要。
我进学校的时候,还会去看宣传栏,看学校里有没有高考倒计时,渲染出来的校园文化怎么样……这就能看到一个学校是不是拿得起放得下。当学校都拿得起放不下的时候,你如何指望学生能拿得起放得下
在《县中的孩子》第二章,我展现了很多课堂实录,大家可以看看课堂里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实际场景,一句又一句话,一轮又一轮互动,有这些内容,我不需要直接讲,大家也能看到学校的育人理念到底是什么样的。
三川玲:听到这里,我有种冲动,很希望能跟林老师一起,看看北京的学校和课堂,接触一下各种各样的人。
其实学校食堂也可以去看,他们的饮食营养搭配怎么样,有没有给孩子传递健康理念。我女儿的学校还要求孩子们:每次打饭的时候,都要清晰地说出菜名和要多少分量。
女儿曾经问我记往菜名有什么用,我告诉她说,这是在养成你精确地了解具体事物的能力,不要囫囵吞枣。
教育的有意思之处,就在于它存在于每一分钟,存在于每个角落。


PART 5:给教育者松绑,孩子们才有未来

三川玲:林老师在走过25所中学之后,对整个中国县域中学的教书育人如何评价?这个问题结论会不会得罪人?
林小英:这个不会得罪人。
如果说整体结论,我觉得如果我们的教育部门能够给教育松松绑的话,未来是很有希望的
我这里说的松绑,意思是我们的评价标准可以稍微松动一点。在县中的学校里,我看到过躺平的老师——有些连课程表排得都有问题。但我也看到了很多育人的部分,也看到了不少老师在课堂上真的既在教书又在育人,但他们育人的努力不被看见,也没有被好好地拿出来评价
教育领域是有很多冗余的,有很多的所谓“正常的成本”。一个学校里面老师大体上都是好的,其实就可以了,不需要像盯蚂蚁上树一样盯学校。如果督导在学校巡视的过程中,看到一个老师在课堂上打瞌睡,就对这个学校一票否决,就太要命了。


今天我们很多行业都奉行一票否决制,审计文化渗透到各种领域,让大家如履薄冰,最后养成了这样一种工作风格:不求干好事,只求别出错。教育是个高调道德的事儿,现在变成了底线伦理。老师对学生的态度成了:只要你按时上学按时放学,人完好无损回家,就万事大吉。

到这个地步的话,就已经不是做教育了

一刀切的标准,让那些真正想教书育人的老师和校长很痛苦,他们在干人事、说人话,但不被当成一个教书育人者来评价。评价标准里不含育人的部分,而这部分恰恰是很多老师在尽心尽力做的——虽然这可能有“幸存者偏差”,因为他们在教书育人,所以愿意接受我的访谈。但我只是个普通研究者,没有带着关系去,也没有带着“X长"的头衔去,人家愿意跟我讲,说明背后一定有共性的问题。问题不怕讲,就怕有人讲都懒得讲。
三川玲:在县中之外,在大城市的学校里,愿意教书育人的老师们会被看见吗?
林小英:他们可能被看见,也可能不被看见,但重要的是,如何把这种“看见”转换成一种官方能够讲述的故事,或者一个讲述标准。也许大城市的老师在这方面有更好的条件?
我跟北京同事们聊起过他们孩子的学校,也会经常感叹说,有些老师是真好,也许未必是什么名师,但对孩子足够用心。也许,现在要得出一个统一的评判标准可能很难。
我也相信,好老师是有的,好校长是有的,努力教书育人的也不只一个两个,最关键的是如何让他们的做法大行其道。
我去过两个镇上的公立幼儿园,看到过老师们都在用心给孩子选绘本,他们也知道阅读很重要,但他们在选书方面又确实需要指导。我相信,但凡给这些老师们一点指导,他们可以做得特别好
我还给他们介绍过一些出儿童绘本的出版社,他们马上就拿笔记下来。虽然在官方评级体系里,这两所幼儿园什么级别都达不到,但园长和老师们对孩子们的爱是能看到的。
我见过很多真的热爱教育、喜欢孩子的乡村教育者。有的校长会想方设法省钱,保证孩子的食堂的经费充足;有校长不惜在上级面前耍赖都要争取经费,给山里的孩子们建报告厅,买大的电子显示屏,因为他在上海见过,他希望孩子们也能见见世面。
在北京东城区,一家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学校,每年的校运会都要搞到东城区体育馆办。校长觉得,也许有些孩子成绩不好,将来也未必上大学,但他既然在北京待过,就一定要见过大世面,在大的舞台上发过光发过热。
孩子们要上台表演武术节目,但上级给的预算只够买一半孩子的服装,校长就又去刷脸要钱,跟上级说再给我几万块钱,我把孩子们服装补齐了,让他们哪怕这辈子只上过这一次台,我都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们要相信,民间有高人,有真正的教育家。
如果我们能稍微松绑一点,我们的评价标准能够多包容一点,让育人的部分浮现出来一点,我觉得未来是有希望的。
三川玲:我想起了采访史家胡同小学校长的经历,这位校长在草创期就坚持“现代化”路线,最后把一所建在破庙里的学校办成了北京一等一的名校。
北京一些重点学校,史家胡同小学,十一、北大附等等,他们现在物质条件当然很好,但同时,这些学校还有一个特点是:心劲儿足。
所以我想,县域中学所谓的“塌陷”,除了失去人之外,很多时候更是失去了心劲
这种心劲,有点像一个热词叫“高配得感”——我的孩子应当如何长大,应当接受怎样的教育,应当见过怎样的世面。但如果心劲被剥夺了,变成了“低配得感”——我们就不配有什么心劲。这是很让人难受的事。
林小英:确实,心劲儿如果丢了,想找回来不容易。但有时候,只要有一束火花,就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效应
我在“学校的正事和杂事”那两章里提到过,有校长跟我说,他最想干的还是教书,最喜欢的还是教书的事。
在行政工作日益复杂的时候,校长们也会“怀念单纯地教书的环境”。
我们可能有时候低估了一个人从教的意愿,他当时选择当老师,并不只是看中了一个铁饭碗,他是有内在职业追求的,但这种追求怎么样被束缚和消解,我觉得需要一些制度性反思。

PART 6:最理想的教育长什么样

三川玲:最后问林老师两两个问题。
其中一个问题非常扎心:假设你现在是一个母亲,你的孩子就在你采访过的其中一所中学,你会选择继续让他在里面读下去吗?
林小英:那得看我的离场能力如何。所谓离场能力,就是我能不能把他从当前的背景中拔出来
如果我走不了,只能待下来,那么作为一个妈妈,我能做的就是反向用力:如果学校逼得太紧,我的任务就是给他放松,没别的,就是放松;如果说是学校非常放松,完全不负责任,我可能就亲自上——我可能没有能力直接去教初高中阶段某一门科目的知识,但我能给他做任务分解。
我刚才讲过,做任务设计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最后,如果学校真的非常恶劣,到了戕害孩子身心健康程度,我会让他休学。这事我自己本身也干过。
人生的道路很长,半年一年不上学,稍微停下来休整一下,助跑一段,甚至往后退几步,都是为了跑得更远。
有时候我们就把孩子逼得太紧了。现在的教育,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不让留级了,以前是让留级的,因为现在义务教育全部是国家财政支出,所以会要求在某个学年出生的一批人必须一起往前走,不允许掉队
可能因为天生体质原因,我更倾向于站在弱势者和处于正态分布边缘的人角度,去思考一些现实问题和制度性的问题。不允许留级,意味着大家不能一个一个往前走,必须一茬一茬往前走,形成一个个整齐的队列。这不是教育,是军事训练
我在大一的时候参加过军训,当时我们班因为正步踢不好,在阅兵式前被解散了。那时候的我个子矮,永远排在队尾,人家一喊向右看齐,我一看,排头兵高达1.78米,这怎么看齐?不看齐行不行?
当我发现,我无论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齐的时候,我就不看了。同理,匍匐前进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只匍匐不前进?
我们不一定要永远在队伍里整齐划一地往前走,我们可以走走神,可以开开小差,或者遇到更好玩的事情,先玩一阵子再回来?你们往前走吧,拜拜,我跟着下一批走起行不行?自己的气喘吁吁,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呼吸急促,也只有自己听得最清楚
所以,如果我是一个县中孩子的家长,我会来判断一下,学校是在搞教育,还是在准军事化训练?以此来判断要不要让孩子离场。
三川玲:谢谢林老师的坦率。我跟你一样,让我的孩子休学了一段时间。说起来,我们之间很多共同点,我们都出生于70年代中期,都是小地方考出来的女生,都对教育有一个很强的期待,都无数次幻想过理想的教育长什么样子。
所以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有机会改变县中孩子的教育,你觉得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林小英:在《县中的孩子》这本书最后一章,我对“理想的教育”有过一个系统性的描述。简单来说,它可能包括这些改变:
让老师教书育人,别把老师当做行政管理的末端。
让校长关心校门之内的事,在校门之外的事上给他们减负;
县域的教育部门,要做到资源分配的正义;

很多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做法,细想起来简直匪夷所思。
比如,你把大量的资源给了县里最好的中学,那凭什么要用同一个标准来衡量县里所有中学?这是完全不公平的。
同样的逻辑放到校内,你把所有好老师都配给了重点班,又凭什么用同样的标准去衡量所有的学生?如果资源分配本身是不公正的,凭什么要求结果是公平的
如果说县中教育要改革,核心就是要改变指挥棒,改变评价系统。如果评价这块很难改的话,我再说一句有点极端的话:咱能不能不评价
三川玲:我总结一下,一个理想的教育状态,首先是老师能够专心地教书育人,并且能享受到教书育人的巨大职业快乐,他们有弹性空间,可以发挥创造性,找到职业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而校长,可以不变成行政末端,可以花更多时间去支持老师,进而支持到学生。
在教育资源分配方面,我们能做到公平对待每所学校每个孩子。
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些,我相信那些空置的华丽教室里,一定会有孩子重新坐进来
林小英:是的,假以时日吧。
因为教育的调整不会是马上见效,但假以时日应该可以。我刚看过一篇文章里说:我们所读过的书,并不一定要成为我们远行的船票
我们不是一定要渲染说,大家要离开家乡去外面,才会有更好的未来。如果家乡本身就可以有未来,我们为什么要离家那么远?远方一定充满的诗意和美好吗?我们都有过独在异乡四顾茫然的孤独感。
所以,我觉得教育最大的目标,并不必然是把我们运送到更远的地方
当资源分配比较公平,比较均衡,我们的基础教育应该会有个值得期待的未来。
三川玲:也许我们的教育应该追求的东西,不该是我选拔出了多少人,淘汰掉了多少人,而是帮助每个人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能够活得更安定更幸福


文字整理:贾嘉
图片编辑:林郁
(图源:Edward Burtynsky/豆瓣/baijiahao/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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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书妈妈三川玲
童书妈妈使命:教育使人类更幸福。 愿景:让幸福教育成为时代主流。 擅长:以读写入道,用阅读写作做幸福的教育。目前已经带领6万名孩子幸福读写,培养5000名读写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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