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万宝:白砥是你的笔名,很多同道都想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能告诉我们吗?
白砥:我本名赵爱民,姐弟四个,排行老三。父母不识字,取名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文化含量,但他们忠厚老实,对我的性格及为人处世的方式影响很深。我1980年考上大学,当时才15岁多一点,而且个子不高。读大学的专业是法语,同学们自然而然地叫我petit(法语中小孩、小个儿的意思),我就索性把它音译了一下,便成“白砥”—白色的磨刀石,含有质朴、平实及砥砺、奋发的意思。近在中国书法院上课期间,和一位学生一起与我当年大学的老同学会面时也谈到这个笔名。这位学生说如果我用赵爱民这个本名,在书法界的名气可能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因为“白砥”这个名取得太好了让人过目难忘。想想也是,我自从有计划学习书法起,似乎没有落过本名的款,害得许多同道都不知我姓赵。
毛:你是怎么喜欢上书法的?
白:也许是天生的。小时候没有什么启蒙老师。但我除了功课之外,就是喜欢写写画画。我家虽说在江南水乡,但当时绍兴农村还很穷。不要说买不起笔墨纸砚,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虽然也写过一些描红字,但一个学期只写一本。所以,我大多用铅笔描写废报纸上的印刷体,几年下来,那些楷体字可以写得很像。这种练习方法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考入大学后,才有条件在大量废报纸上用毛笔蘸水、蘸墨书写。记得最初学习的字帖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后来又写《勤礼碑》及柳公权《玄秘塔碑》、欧阳询《九成宫碑》,觉得有些基础后又学行草,有王羲之《兰亭序》、索靖《月仪帖》及《草诀百韵歌》等。当时沈尹默、任政、胡问遂、周慧珺、刘炳森的字帖很流行,有机会就买来一些认真临习,获益良多。大学里没有专门的书法老师,但爱好书画的同学倒有不少,互相之间的熏染、切磋使各自的水平都有提高,兴趣便也越来越浓。大三时,学校成立了书画社,大家推举我为社长。我们除了私下交流外,还举办展览,请名家讲座,忙得不亦乐乎,学书的劲头也越来越大。
毛:你获神龙大赛金奖的那件作品很有特色,记得那是1986年,你才21岁。你怎么从沈尹默这路转入学碑的?
白:其实我从一开始学书就没对书法风格有谁是谁非的感觉。人的审美意识的发展很奇怪,初期总会对甜美一路的东西感兴趣,就跟小孩喜欢吃糖一样。慢慢地,喜欢咀嚼的人,会对“味”产生敏感,觉得有嚼头的东西才是至味。书法亦然。我起初总觉得任政的书法比《兰亭序》好,也比沈尹默好,渐渐地,觉得它太光滑,太漂亮,一览无余。而沈尹默相比《兰亭序》,则也嫌单一。周慧珺的结构相对奇一些,线条力量感也强,那时候看电影常常见到她写的字幕,甚是激动。后来学了颜真卿的《争座位帖》等,开始对线条的质感有所认识,颜书的那种凝重就是学不出来。于是开始学碑,有《龙门二十品》、《爨龙颜碑》及《泰山金刚经》、《郑文公碑》等,也学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获神龙金奖的那件就是仿赵之谦的,只不过把赵字重新做了组合,有一些己意。我后来书风的基调,可以说在那时扎下了根。
毛:你是目前中国科班书家的代表人物之一,相继在1990年、1999年获书法硕士、博士学位,你觉得科班书家与社会书家有些什么区别?
白:我是1987年考上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研究生的,当时沙孟海先生还健在,我很幸运成了他的第二批研究生(二位),也是最后一批研究生(第一批为朱关田、王冬龄、邱振中、祝遂之、陈振濂,当时导师为陆维钊先生、沙孟海先生),我的另二位导师是刘江、章祖安先生。沙先生当时年事已高,所以基本不来学校。我们大多是将作业带去沙先生家中请求指点。刘、章二位先生住在美院宿舍,除正常上课外,常常去教室看望我们。三位导师的教学要求都很严格,这种严格也为我日后自由创作打下了基础。读硕士三年,我平均每天的练习量不下10小时,可以说学遍了历代名碑名帖,并且,个人风格也在这基础中稳实地成熟。我不知中央美术学院、南京艺术学院的教学方法,所以,中国美院的模式并不完全能概括科班的培养方式。但就我个人的观点,科班书家应该比社会书家具有更开阔的视野,尤其需要更扎实的基本功,要对历史上的书家风格了如指掌,随时能够运用与取法。如同体育明星的培养与训练,专业与业余方法、效果会有明显差距一样,所以,我理想中的科班书家,应该是基本功的面很宽广,而创造意识又极强烈的那种。而所谓社会书家,则大多掌握历史上一、二种书风的书写技巧,有一定面目,或没有太深的基本功,随意跟风或“创新”的书家。当然,科班出身的书家,并非完全掌握科班要求,审美力、基本功俱低的也有人在。反过来,社会书家如能有时间进行大运动量的训练及掌握科学的方法,其结果也便和科班没有太大区别。
毛:你的硕士论文《金石气论》及博士论文《书法空间论》在书学界影响都很大,你是怎样选定其作为硕士、博士学位课题的?
白:我不是一位纯正的理论家,肚子里没有太多艺术理论的条条框框,知识面又不够广。《金石气论》、《书法空间论》是我学习、创作、探索的实践总结。
书法艺术的形式可概括为线与空间。书法的线由用笔而生,不同的用笔方法产生不同质感的线。用笔是过程,线是结果,人们欣赏书法便可直接关注线,从线的质地、变化去体味用笔的变化。书法的空间是由线组构而成的,这注定书法空间与线条之间不可割裂的关系,当你太多意识去关注空间时,线条常常成为牺牲者,所以,书法的美是一种线与空间的和谐。
《金石气论》立足于对刻石文字线条的认识。很多人把碑刻文字的特点理解为方笔,这太过简单。也有人认为碑刻文字历经风化,笔法全无,无法与墨迹文字相比,不可学,这太过偏激。还有一些人认为一些碑刻字体处在过渡阶段,尚不定型,不成熟,有些随意刻画的墓志造像文字更是平民所为,没有太多书法的意味,这种观念也略嫌狭隘。对碑刻文字审美特征的误读,常常因为人们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地具有某种观念,譬如说笔法的既成观念,由是引起审美的偏执与守成。实际上,历史上的大家,都各有各自的笔法。王羲之有王羲之的笔法,颜真卿有颜真卿的笔法。构成一位成熟书家自我笔法的元素有两个方面,一是从前人那里继承的,一是自我从实践中悟得的。所谓看公孙大娘舞剑、观夏云多变幻等等,皆是悟得的东西。悟得的东西往往没有规范性,不像前人已经总结好的。碑刻文字的线条,便有让人悟得的东西存在。
大气、沉着、凝练、微妙、深厚、苍润、肃穆等等审美特征,便是刻石文字线条所有的美感,这些美感,未必尽能从帖书或墨迹文字中取得。但要表现这种美,传统的用笔方法不能胜任。清代中后期的碑学书家,如何绍基、李瑞清等试图用颤瑟的方法为之,结果失之造作。所以要写出有金石气的线条,没有人们反对的这般轻易、容易。我有—个观点,不要轻易反对与自己观念相左的事情,只有你老老实实去学了,觉得太简单,你可以反对。如果自己体会不到,只能说明自己水平不够,反对人家又作啥?!
应当指出的是,新时期以来,学碑者日众,但大多在表面上下功夫,体味不够深刻,如以枯笔代涩笔,以狂怪代古朴。当然人们的成熟需要过程,没有雄心达不到目的,但雄心的实现需要理智与探索,粗蛮的方法只能图一时快乐,终不能得大乘之境。
《书法空间论》则是一部较系统论述书法空间的专著。写作时间一年多,原稿文字约35万,2005年荣宝斋出版时删减为18万。此书出版后销路尚可,说明它有一定的可读性。
对书法空间的探索,可以说有整整20年。1986年获神龙金奖的那件作品,在斗方的形式中将行距删除,靠字与字上下左右的咬合生势,已然是一种探索了。我的书风定的较早,可以说20岁左右已经有了自我的感觉,但这20多年来一直仍在探索之中,没有完全定型。之所以不定型,因为对空间的理解还在一步步深入。尤其对线与空间的关系,觉得很微妙。书法毕竟不同于绘画,更不同于设计,但它又具备所有艺术的共性,所以,书法要发展,就必须有突破,要突破,则大要在空间。
我个人的空间探索大约分为二类:一类是碑帖融合(包括四体书的兼融),另一类为“现代书法”。碑帖融合实际在书法史上一直都有,起先为非自觉的,后来发展为有意识。像颜真卿、张旭的线条质感,凝重沉涩,正是后人欲从碑中所取的东西。黄庭坚想把《瘗鹤铭》的用笔结构借鉴过来,形成了黄书用笔的波磔感。元代张雨、杨维桢等都从碑中吸取了养分,使之脱离赵书的束缚。后来像八大、金农等,线质与碑意相近。碑学中兴以来,碑帖融合更成了书家时尚,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沈曾植等,不遗余力。近现代书家于右任、弘一、马一浮、陆维钊、林散之等无一不是碑帖兼融的高手,但都各有侧重。我的探索,一方面求线之金石气,另一方面欲把篆、隶、草书融一,在单宁结构上追尚朴拙、奇崛,在大空间上寻觅更多的形式感。我的“现代书法”也可以分为二类,一类为多字作品,一类是少字数。尤其少字数,是我空间实验的一个突破口。硕士毕业后数年,我多究心于少字数的探索,创作过一批作品,可以被认为是我的代表作。在这些作品中,我主要将空白与墨黑在线的自然挥写中对比出来,增强了作品平面的形式感,而不是简单的把小字写大。
毛:现在很多人主张书法家必须会作诗,书法家必须是学问家,你对此怎么看?
白:书法家要能会作诗,当然是件好事。但这不等于说,书法家必须是诗人,或者必须是学问家,这对书法家要求苛刻了点。没有人要求歌唱家必须是诗人或画家必须是学问家等等。书法与诗,没有必然的联系。书法家可以自作诗,也可以抄古诗,抄现代诗,抄他人的诗,这一点部不玷污书法家的名声。我担心的是,很多提倡要自己作诗的书法家,书法本身却不能过关—既不懂书法的审美,又不知高深的技能,而只能像老干部那样地应酬几下—那也算得上是书法家?再则,你的诗又如何呢?你的诗拿给真正的诗人看看,他们会笑掉大牙的。所以,每一门艺术有每一门艺术的学问,但它不是普通的学问。书法家同时也要是诗人,只能回到古代去。
但书法确实是一门高深的艺术。所以,有心思写诗的书法家,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书法水平到达哪一步?你有时间去学诗,不如把这份时间再用到学书或创作上。古人留下这么多优秀的作品,即使一两个星期学一种,一辈子也很难学完—当然书法家并无必要古人的都学,那也不现实。但尽可能多地多学古人,必对自己的创作有所稗益。这是我的体会。
书法家要有学问,当然要。但要有多少学问,谁都说不清。至少,书法家应懂得怎样审美,懂得中国传统哲学、美学的精深妙义,懂得书法之为传统文化象征形式的意义所在。同时,还要懂得一些基本的艺术原理及近现代的文艺理论知识。不懂得美学,只知道写出来好看不好看,这就太小看书法了。但有些人学问很深,知识面很广,就是不懂审美,这也让人头痛。所以,学问家与书法家之间也没有必然的联系。说学问搞好了,书法一定写得好,好像难让人理解。
毛:考虑过今后的路怎样走吗?
白: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在从事他所执着的艺术时,他是不会去考虑什么地位、位置的。至于他成功以后受人追捧,当然也属正常事。对艺术家来说,不管男女老少,不管地位高卑,都应该被平等地看待。人们应当更多地去关心他的作品,而不是去关心他的位置—今年做主席了,价格疯涨了,下一届退位了,字价下跌了。由于当今社会过于趋奉权贵,使得许许多多的书法人不再埋头学习、创作,而是托人情、走关系,去什么组织里混个官儿,期盼着一朝有飞黄腾达的机会。而今艺术市场行情看好,更迫使一些人明争暗斗,风气日益败坏。好在有眼识的收藏家越来越多,或者说藏家们越来越理智,这种风气终有一日会改变。
艺术家的发展有赖于他的灵感的丰富与否。其实,我现在一直还处于探索之中,只有沉下去学习,才会有灵感涌现。所以,近年来,许多活动我就不再参加。我的心态很平和,既然创作与探索能带给我身心的愉悦,这就足够了。人活着,不就为的是愉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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