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如烟
突然想起第一次跳舞,那个早已忘掉的人也突然间在脑海中闪现了,他的舞跳得那么地道,八十年代省委出国人员的交际舞培训也请他做老师,他这一生有许多爱好,最大的爱好还是跳舞。想起那些曾经的好意与帮助,是什么样的缘分呢?
真是不堪回首。
那一年的绝望是二十多年绝望的集合,终于要放弃一切,终于要永远逃走。但命运却另有安排,老同学晓敏说:你来吧,我们欢迎你,还有林教授和朱教授也欢迎你来。
当一脸惶恐与不安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真是亲切极了,年过花甲的教授夫妻,用同样的热情接待了我,他们甚至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房间,说:“听晓敏说你最喜欢格子布,我们把床单和窗帘全换成黑白相间的格子布料了,全新的,希望你能喜欢。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我们会为你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好吗?”我细细打量那个洁净的小房间,真是非常喜欢,还有一个书桌,也收拾得十分干净,完全是我理想中的居室。
那时候,我们家房间少,人口多,没有条件拥有一个人的房间,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直是我的梦想。
但我还是拒绝了,那么整洁而舒适的家,那么亲切友好的老人,那么清雅安静的环境,这一切,都太陌生了——甚至我的梦中都不曾有过,在省城的一所高等学府里,有两个亲切、热心的老人愿意待我如女儿,他们想用自己的爱来温暖我这颗孤苦无依的心……
林教授说:“我来教你跳舞吧。”我回答不会,他又说:“你会走路吗?会走路就可以跳舞,来,我教你吧。”他轻握住我的手,教我与他对面站立,抬起步子,示意我行走,一步,又一步,有一点共舞的意思了,林教授笑道:“你跳得很好嘛!就是这样,来,再试试,你真棒。”他突然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下,我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沉默的父亲没有教过我与长辈亲密的方式,他笑了,笑我太拘谨太羞涩。我们跳慢四,还跳过快四,他又和晓敏跳快三,拘谨的我也渐渐放开一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与轻松。他的夫人朱教授一直在旁边笑着鼓励我,不断地用夸奖来为我打气,甚至一再肯定我的容貌:“瞧,我们的窗子长得多漂亮!身材多么修长苗条啊,长得多清秀啊!”——这样的话可是我从来不曾听到的,一直以丑女自居的我,如果不是相信他们夫妇的真诚,就会疑心人家是在讽刺了。
我是习惯于被人忽视的,在角落里生活得非常自如,突然成为重点保护对象,真是太不自在了,虽然心里也明白人家全是好意,全是善良,可我凭什么得到人家的厚爱呢?仅仅因为他们是我老同学的同事?仅仅因为他们有热情?仅仅因为我年轻又遭遇了不幸?凭什么呢?
当我带着满怀的感激与温情回到自己的家里,就开始了和林教授长达五年的书信联系,他在信里一直鼓励我、关心我,一直说:“你什么时候愿意来武汉,我们都欢迎,我和朱老师给你留了房间,我们唯一的女儿在国外,你就是我们在国内的女儿。”
我习惯于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从来不知道这是任性的行为,只以为自己的一切与别人无关,不懂得体谅老人的心情,年轻人的自私常常是不自觉的。
但林教授的信里从来没有责怪和批评过我,他只有始终如一的关怀与鼓励。他和朱老师也一直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他们的意见是:千万不能凑合,如果没有合适的,宁可独身。他们宁愿我终生不嫁,而不愿我被坏的婚姻伤害。
偶尔会给他们打一个电话,电话里面,林老师永远兴致勃勃,朱老师永远笑声朗朗,没有什么需要担心。我和他们之间,永远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直到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都有了极大的好转,他们还是希望能够为我提供帮助。
林教授年过七旬的时候,我依然会突然出现在他家的门口,觉得这样的相见会长长久久,每一次,或者吃顿饭,或者喝杯茶就再次消失,总以为,下一次再出现时,还能看到他惊喜的表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了忙乱的日子,什么都顾不上了,与朋友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年也想不起来打个电话或者写一封信了。(进入网络时代之后,写信被写邮件取代,许多不使用网络的人,慢慢也收不到书信了。)
那个电话居然打进了我的办公室,打来电话的,是从宜昌调到武汉的陈教授,她偶然在省城同一所大学里遇到过和林教授夫妇一同散步的我。她说:“我今天在学校公告栏里看到了一个讣告,林教授过世了,我想起你是认识他的,就到处找你的电话,通过四、五个学生才问到你,所以特地通知你。”
什么?!怎么会呢?他不是才七十出头吗?他不是一直身体健康吗?他不是非常热爱运动,一直以积极乐观的态度拥抱生活吗?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电话打到武汉,找到晓敏,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朱教授回北京探亲,林教授一人在家,他患有哮喘,那天,突然发病,给正巧从国外回来的女儿打了电话,女儿开车赶到家里,他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生命居然如此脆弱!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我只是他小同事的一位老同学,仅此而已,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而我,还没有稳定下来。缘分非常简单,我没有期待过更多的东西。可是,他们夫妇却视改变我的命运为己任,没有理由,我一直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听说,朱教授回到北京亲人身边去了,虽然我也嫁给了北京人,但与她却失去了联系。
他们就这么突然消失,而我被越来越快的命运之轮牵引,迷失在忙乱里,忘掉一切......
有一个夜晚,坐在舞场里,看着眼前舞动的人群,突然想到了他——那个有着潇洒风度修长身形的老人,还有他美妙的舞姿,他亲切的笑脸和不断的鼓励,他是最爱跳舞的。不知道他们夫妇来到我的生命里要完成什么?是为了教给我奉献爱不需要任何理由吗?
我在夜色中沉静下来,并且把我的思考变成文字,聪明的你,告诉我吧!(2007年7月10日文)
认识林教授、朱教授夫妇是1991年,此后和林教授通信五年多,有网络之后,慢慢没了写信的习惯。不记得最后见面是哪一年了,接到陈教授告知林教授过世的消息,也记不清是哪年,2007年7月突然想起他来,写下这篇小文,把我的感恩与怀念存在文字里。时光荏苒,转瞬百年,2024年的今天,又想起他,还有远在武汉的陈教授,那个爽朗大方,待人热情的陈教授,也不过是浅浅的缘分,却在生命里有独特的意义......今天,想到这些,再把旧文存在这里,我们总是行走在迷茫里,只有事过境迁,甚至人生暮年,才会忽然明白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原来如此!天哪,当时完全不明白,一个念头都不曾有过的,里面却藏着生命最大的秘密......谁能想得到呢?
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物品,不值得重新去审视。一切的“重新”,其实都是自己在重新做自己。--《半山文集》
忠实自己的感觉,认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烦,不要放弃,不要敷衍。哪怕写文章时标点符号弄清楚,不要有错别字,这就是我所谓的自己救自己。我们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 陈丹青
女性如果精神贫瘠,执着于被爱,过于渴望被认可,那无论她享有各种能力和资源,都很难救她于困境。—— 上野千鹤子
林教授夫妇带着我和晓敏在大学图书馆外合影(1991年3月)
与冬梅、晓敏在葛洲坝大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