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作品很“大”，家国天下，江湖庙堂，武林英豪，无不囊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襄阳城破之际，郭靖黄蓉殉国；乔峰为阻止宋辽两军对垒阵前自戕；张无忌放下灭门仇恨只因武林和平来之不易…
金庸的作品也很“小”，里面有太多值得反复推敲、一品再品的缱绻深情。断肠崖一别，杨过等待小龙女十六年；乔峰说“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白马啸西风》结尾，骑着白马的少女默念：“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这些“小细节”在“大背景”的映衬下，如此有情、如此动人。
很少有人如金庸先生这样，承包了几代华人的武侠梦。
当那首《铁血丹心》响起时，依旧有很多人会立刻想起丘处机踏着风雪，走入牛家村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之后，我们的梦中便有了桃花岛与绝情谷，有了倚天剑与屠龙刀，有了 “北乔峰，南慕容”，也有了“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的旖旎悲歌。除了武侠故事本身，金庸深厚的知识储备与人生思索也在写作时流入笔尖，令金庸作品仿佛一个宝库，文学、政治、历史、哲学等各方面的深刻内涵如同琳琅宝石，埋藏于故事之中，等待我们去慢慢挖掘。上一篇文章，我们聊到，在金庸笔下的江湖里，有不少“舔狗”。
今天我们继续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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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幕遮 向来痴》
向来痴，从此醉。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剧饮千杯男儿事。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昔时因，今日意。胡汉恩仇，须倾英雄泪。虽千万人吾往矣。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
上面这首词是《天龙八部》的回目。直到段誉遇见与玉像神仙姐姐有九分相似的王语嫣，情不自禁地发痴发呆，竟就“从此醉”，我们才明白所谓的“向来痴，从此醉”的真意。段誉虽博爱，但他绝不是滥情。他对王语嫣是始终如一的，和对钟灵、对木婉清的感情都不一样。好好一个王孙公子，因为爱上了王语嫣，做了“舔狗，被慕容氏家人百般奚落，被心有所属的王姑娘各种无视。直到后来的“枯井底，污泥处”，才终于赢得了王语嫣的芳心。![]()
段誉的“从此醉”是针对王语嫣而言，不同于一般的痴，并非对其他少女怜香惜玉之情，而是对无量山洞里的玉像“神仙姊姊”的奇异痴心。当他一见到与雕像十分相似的王语嫣，就像着了魔一样在精神意志上不由自主了，他由爱生痴，情不自禁，刻骨铭心，神魂颠倒，无药可救了！尽管被心怀表哥的她一路无视与利用，又为她受尽慕容家族的奚落和嘲讽，内心的尊严受损、意志伤残、情感痛苦，则不必言，可他对王语嫣的追求仍然近乎疯狂，骨气和尊严，统统不要了。他甚至以“一只与众不同的癞蛤蟆”自居自嘲，只要是为了王语嫣，人家看不起他，他毫不介怀；只要王语嫣有危险，刀山火海他都愿意去救，而且都能超水平发挥。在第三十四回中，当人们用王语嫣生命要挟，逼慕容复投降，而慕容复却又拿不定主意时，段誉自告奋勇，大喊投降，全然不顾自己的王子身份，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但王语嫣一回到慕容复身边，段誉立刻就成了多余之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很多人觉得段誉很可怜，做”舔狗“做到这个份上，为了一个女子让自己变得如此狼狈不堪。可我觉得，或许段誉才是一个真正懂爱的人——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快乐，才是真正的爱她。为了让慕容复娶王语嫣，段誉甚至决定自己去娶西夏公主，无论如何都要成全她的幸福。他想：为了你，无论什么委屈我都甘愿忍受。可心下一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就不是君子的行为了，于是他又解释是因为奉了父亲之命才去娶公主，绝不肯居功，这也是痴到极致了。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铺陈了大半部小说，直到接近尾声王语嫣终于舍弃表哥投入段誉的怀抱（我看的是三联版，新修版里最后王语嫣还是回到了表哥身边，段誉最终走出了执念）。《天龙八部》大半部小说都在讲求而不得的故事。段誉对王语嫣的痴狂，简直超出了个人性质，虽感人至深，但却更像是对抽象的纯美、对人生对爱情本身的痴情。人生不如意事本就十有八九，能像段誉那般不计后果地付出，也是一种幸福吧。![]()
在《鹿鼎记》中，阿珂因为荒唐的”扬州一夜“最终才嫁给了“师弟”韦小宝，如果没有这次意外，她愿意跟韦小宝吗？
很遗憾，答案大概率是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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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宝初见阿珂，就像被雷劈了一般陷入了痴迷：
一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胸口宛如被一个无形的铁锤重重击了一记，霎时之间唇燥舌干，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里来的这样的美女？这美女倘若给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换位也不干。韦小宝死皮赖活，上天下地，枪林箭雨，刀山油锅，不管怎样，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
这是韦小宝第一次见到阿珂时的情景，当时阿珂同师妹阿琪一同寻找师父九难（长平公主），在酒馆里偶遇韦小宝，从此韦小宝对阿珂久久难忘，但阿珂却对这个满身市井气息的小流氓充满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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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韦小宝机缘巧合之下拜九难为师，和阿珂成了师姐弟关系。
此时的韦小宝妥妥成了“舔狗”一枚。面对韦小宝的死缠烂打和舔狗似的殷勤，阿珂只有嫌弃厌恶，却对出身世家的郑克塽一见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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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郑克塽时，阿珂就被他俊朗的外表吸引了，特别是郑克塽珠光宝气的装束和优雅的谈吐，让她感觉到这位公子绝不是个普通人。
当得知郑克塽贵为台湾延平郡王府世子之后，阿珂的表情和眼神就更是不一样了，对其产生了浓浓的爱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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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珂认定了郑克塽，所以无论韦小宝怎么努力，怎么死缠烂打，在阿珂面前都是徒劳无功的，反而因为他总是在阿珂和郑克塽之间制造麻烦，戏弄郑克塽，越发引起阿珂的憎恨。
在郑克塽三番五次被韦小宝戏弄得丑态百出后，阿珂依旧坚定地选择郑克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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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难师太从小就一直给阿珂灌输“大汉奸”吴三桂就是自己的仇人，她的全家都是吴三桂害死的，所以阿珂从小就立志要诛杀吴三桂，但是在行刺吴三桂失败后，本想英勇就义，没想到一系列的身世之谜让她痛苦不堪，自己要刺杀的吴三桂竟然是自己的养父，自己竟然是师父从平西王府偷出来的，为的是制造“父女相残”。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身世再次反转，“闯贼”李自成又变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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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阿珂的身世曝光，让身为台湾郑氏的二公子，一心要继承延平郡王府的郑克塽心里泛起了嘀咕——毕竟自己郑氏一族是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来笼络人心的，若自己娶了“大汉奸”吴三桂或者“闯贼”李自成的女儿，会让郑氏的支持者寒心，家族声誉会受到影响，那对自己的继承权相当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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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种顾虑后，郑克塽对阿珂的态度开始转变动摇，一心想得到心上人呵护安慰的阿珂开始慢慢失望了。
阿珂虽然相貌俏丽，倾国倾城，但毕竟从小跟在九难师太身边，四海漂泊，生活清苦，所以她渴求一份安定。她原本认为郑克塽的身份可以护得住自己。
甚至在和韦小宝有了首尾，怀了身孕之后，阿珂内心的选择还是郑克塽。即便大家都知道郑克塽是个窝囊废，可阿珂就是死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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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阿珂发现“心上人”郑克塽想要利用自己夺得权力的时候，她终于醒悟：郑克塽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阿珂对这位曾经想要托付终身的贵公子彻底失望了，心里感到空虚的她，开始想起师弟韦小宝这个“舔狗”的好。
她想起了那个为了要娶自己，发誓“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枪林箭雨”的男人；想起了那个给自己买糖吃的男人，想起了那个对自己好，天天逗自己开心的男人；想起了自己多次想杀了他，可是他依旧围着自己转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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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阿珂这件事上，韦小宝充分发挥“舔狗”精神，细水长流，坚持不懈，最终抱得美人归。——不过，韦小宝也应该庆幸于郑克塽对阿珂的利用，否则阿珂是不会想起韦小宝的。
韦小宝出身妓院，他无赖，没有文化，油腔滑调，可是在追求阿珂这件事上，韦小宝是绝对的真诚。——虽然也只是见色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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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珂的前半生，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被人嫌弃——即便是她至亲的父母和师长。
只有韦小宝一个人会坚定地选择她。
所以，阿珂选择的不是韦小宝，是人生里唯一的真诚和安稳。
最终，屌丝逆袭，成功迎娶了美人。
韦小宝是“舔狗”中的人生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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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
1966年，陈世骧先生给金庸写信，信中高度评价了《天龙八部》，用八个字概括是“有情皆孽，无人不冤”。金庸笔下，小角色浮沉、大人物飘摇，几乎所有人的爱情都不圆满，至少不是我们想象中美好的样子。《白马啸西风》就不用说了，这本书最出名的一句是李文秀说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连城诀》里头磕磕绊绊了大半生的狄云，最后也没能和他的师妹在一起。《神雕侠侣》里，杨过和小龙女情根深种，两人也不顾什么世俗礼教，甘愿在活死人墓里隐居下去，不问世事。故事写到这里，基本上已经完整了。但是按照金庸此时的路子，哪能让你们小情侣如此一帆风顺？于是，先让尹志平毁了小龙女的清白，再让杨过断臂，小龙女身中剧毒，并设置了漫长的十六年之约，一直到全书结尾，两人才终于能长相厮守。其实，按金庸最初的想法，是以白雕殉情为引，要写死女主，然后让男主独自在那百年孤独之类的。据说有一大群读者给金庸写信说：若你不让他们俩团圆，我就不买你的《明报》了！金庸这才不得不修改大纲，让杨过小龙女在16年后重逢。主线情节写到这，来信的读者基本满意了，但还有很多的故事要去回味：虽然男女主在一起了，可是小郭襄呢？还有张君宝呢？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郭襄在此后数十年中足迹遍于天下，到处寻访杨过和小龙女夫妇，但杨过夫妇竟是从此退隐江湖，不知所终，再不在人间一现侠踪。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冷月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她始终未能如愿再见杨过一面，也没有再喜欢上另外一个人，很久之后，在峨眉山出了家。张君宝，后来再也没有见到郭襄，也在武当山上出家了。书中写到：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没再能跟杨大侠相会，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李莫愁，因爱生恨，走火入魔，最后在火海里高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阿紫、游坦之、段誉、张君宝、周芷若，殷离，甚至是武三通，似乎都走上了这条“情为何物”的老路，每个人、每段故事，到最后都是隐隐作痛。![]()
金庸先生太聪明了，他很明白读者喜欢看什么，感情戏的尺寸把握得极好。但如果细读，你会在文字的背后发现，他其实是个对感情充满美好向往的，骨子里很有性情的，一个不会被时代改变的人。只是金庸太含蓄，或者说太傲娇，总是用又酸又苦的故事来掩饰自己的深情。金庸笔下的爱情很多是“经历了那么多，最后可能连手都没牵过”的故事。就像他还在《倚天屠龙记》里埋了一个彩蛋：在一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用轻描淡写的一笔，让很久以前的一段暗恋故事有了大结局：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
这是个关于“最终他们没有在一起”的情孽故事，让人想起木心的那首诗《从前慢》：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事物本就是脆弱的，金庸笔下的爱情也大都是残缺的。《神雕》中有一个情节，杨过投崖后，一只白雕被金轮法王一掌劈落山崖，另一只白雕救下郭襄后，撞石殉情，陆无双垂泪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而这一名句，其实是有原型的，此句出自元好问的《雁丘词》。元好问十六岁那年，去并州（今山西太原一带）赶考。途中遇到一个猎人，把一对正在比翼双飞的大雁中的一只，给射了下来。
正常来讲，一只大雁被射落，另一只肯定毫不犹豫地飞走才对，但是另一只见伴侣中箭身亡落了地，并没有赶紧逃走，而是直接一头从空中扎到地上殉了情。
元好问看到此情此景，颇受触动，就跟猎人买下了那两只大雁，挖了个坑，把两只大雁葬在了一起，并立了块碑，题名“雁丘”。《雁丘词》由此而来。
我们终究还是要在爱海浮沉中，奔赴自己的命运，寻找自己“爱的答案”。少年时代读的那些金庸小说，培养了我最初的人生观：
是非善恶，侠义之心，对世间万物的仁爱之情，对爱情的忠贞......
那些书中读到的塞外牛羊，那些大漠边疆，那些千山暮雪，那些碧萧阵阵，那些灼灼桃花，都成为我年少梦境的具象。
正如金庸所说的，人生应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六年过去了，先生虽逝，侠义永存。金庸江湖，从未走远。
江湖梦远，愿我们都能认清生活的真谛，活得潇洒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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