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作品很“大”,家国天下,江湖庙堂,武林英豪,无不囊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襄阳城破之际,郭靖黄蓉殉国;乔峰为阻止宋辽两军对垒阵前自戕;张无忌放下灭门仇恨只因武林和平来之不易…
金庸的作品也很“小”,里面有太多值得反复推敲、一品再品的缱绻深情。断肠崖一别,杨过等待小龙女十六年;乔峰说“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白马啸西风》结尾,骑着白马的少女默念:“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这些“小细节”在“大背景”的映衬下,如此有情、如此动人。
金庸先生受老庄思想影响,笔下有不少主角,最后都选择退隐江湖。
老子曰:“生而弗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道德经》中的这一句话,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淡泊无为的基因,更道出了几千年来中国文人的一种“归隐”的理想境界。
最典型的隐士,便是《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
令狐冲是我最喜欢的金庸男主之一,仅次于杨过。
他英俊聪慧,潇洒不羁,他痴情忠孝,重情重义,豪气干云,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即便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老头子之女,他也可以为了同情而不惜牺牲性命救她。
他是个嬉笑怒骂的“浪子”,他不守世俗礼法、视正邪之分门户之见如无物,却始终坚守内心的原则,宁死也不肯向阿谀奉承之徒屈服。与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相比,他才是内心高洁的君子。
更难得的是,他对人一视同仁,只要是重义气的江湖好汉他都倾心相交,而不管此人是贩夫走卒还是邪门歪道(诸如老头子、祖千秋之流);而反之,即便此人出身名门正派,但只要是卑鄙无耻阴毒下流之徒,他也照样不屑一顾……
令狐冲最受正派人士责难的是他正邪不分,乱交魔教中人。但其实在令狐冲心里对正邪二字分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的标准,与世俗的标准不同。
他敬重的是高洁诚挚之士,鄙视虚伪的卫道士和野心家,功名利禄、权势地位在他眼中都视若粪土,犹如过眼云烟。他有精神洁癖,无法忍受虚伪奸诈、阿谀奉承之辈。像左冷禅那类的野心家,他走得近了也会打冷颤。所以他能与田伯光、桃谷六仙之流结交,却无法忍受所谓名门正派的青城弟子。他看人完全是从精神的尺度而漠视他们的社会地位,因此他可以大剌剌地不睬金刀王元霸,却对绿竹巷的一个老蔑匠、一个老婆婆礼敬有加。这一点也与杨过不同,他尊敬谁并不是看人家对他好坏——而杨过对人全凭主观感受,有恩必十倍报答,有仇更要加倍奉还^_^。
金庸小说里无数男主角的优点,似乎都能在令狐冲身上找到。
金庸先生曾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
令狐冲这个人,很符合中国古典文学中“侠士”和“隐士”的形象。
隐士者,淡泊名利,顺其自然之人也。
令狐冲是隐士,他对权力没有丝毫兴趣,厌倦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只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本可以走向权力的巅峰,但他不愿牵扯到江湖纷争之中,在小说的结尾选择与任盈盈隐居。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江湖的影响。
除了风清扬,令狐冲,华山派还有众多隐士。
穆人清身为华山掌门,武功天下第一,但不仅他自己绝少行走江湖,还要求门人功成身退,不得入朝为官。
袁承志年少有为,在江湖上屡建奇功,但最后“空负安邦志,遂吟去国行”,带着妻子青青和一帮亲朋好友,离开中土,隐居海外,并在那里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之去国是由于对‘江山’与‘江湖’的双重失望乃至于绝望的结果。”
关于这一点,金庸先生自己曾归纳说:
我在三十岁稍过后开始写武侠小说,所描写的男主角为数众多,个性和遭遇颇为繁复。但写到最后,男主角的结局通常不出于两途: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或飘然而去、遁世隐居。大概由于我从小就对范蠡、张良一类高人十分钦仰,而少年时代的颠沛流离使我一直渴望恬静安泰的生活,所以不知不觉之间,我笔下郭靖、乔峰、康熙一类的人物写得较少,多数以另一类的归宿为结局。
金庸先生不仅归纳了小说主要人物的结局多为退隐的现象,并且就其原因进行了简要分析。
简言之,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金庸先生笔下人物退隐江湖的现象并非偶然,它与金庸深受老庄哲学思想影响以及现实中的人生感受有着密切的关系。
相较于郭靖如山般的厚重,萧峰如酒般的豪迈,杨过如火般的叛逆,张无忌如水般的顺其自然,令狐冲则显得无拘无束放荡不羁。
无论是在华山门下,还是被卷入日月神教,他为人处世的方式,都体现出少有的洒脱与坦荡。
他不是郭靖、杨过那样为国为民的大侠,他更像是一个追求自由的浪子。
正如作家倪匡评论的那样:在自然而然之中,流露他的真性情。他不执著,不在乎,潇洒浪漫之处,在金庸笔下所有男主角之上,允称第一。
读《笑傲江湖》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令狐冲磊落光明、豁达开朗的性格,藐视世俗、我行我素的行为,漠视强权、傲气干云的气度,跃然纸上,令人感到酣畅淋漓。
十几岁的时候读《笑傲江湖》,很羡慕令狐冲,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生际遇,得其一则足矣。譬如遇到风清扬,习得绝世武功,剑法天下无敌;比如邂逅任我行的千金任盈盈,美貌、武功、韬略无一不是上佳,琴箫和鸣,笑傲江湖;比如行侠仗义,自持戒律,得以继任恒山掌门......这种走向巅峰的人生,多令人艳羡!
长大后再读《笑傲江湖》,对这个人物生出了许多喜欢。
他性格豪爽洒脱,放纵不羁,不拘小节,却又是非分明,正义善良,坚守着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令狐冲是个性鲜明的人,但又更接近一个普通人。
其实,金庸笔下的男主人公,只有令狐冲像是个平凡人。
不像杨过那样具有让人一见误终身的外貌,根据原著的描写,令狐冲长得也不够俊美,只是长方脸蛋,剑眉薄唇,不够伟岸俊美,是一般人的长相。后来娶了小师妹的富二代林平之眉清目秀,甚是俊美。
以通常的眼光来看,令狐冲绝对算不上一个“成功人士”,他普通得就像你我身边的朋友。
与金庸笔下其他的充满主角光环的男主角相比,令狐冲真可算是个极为普通的人。
他不像段誉,不是王子,并没有尊贵的出身来历,甚至连他父母是谁,书中连提都没有提过,只说他是孤儿,自小由师父师娘抚育成人,更谈不上有半点段誉的福气和运气,书中大多数时间他内力全失,命悬一线,遭受不白之冤,不容于师门,可以说是倒霉至极……
在武功方面,他有两次奇遇,一次是在思过崖遇到风清扬,得以传授“独孤九剑”;一次是在西湖底黑牢,无意中习得任我行的“吸星大法”,但令狐冲绝对谈不上武功第一(金庸笔下武功最高男主角的大概是乔峰?不要和我说是扫地僧,因为他并非男主😄),这两项武功,在危急关头,时灵时不灵地救他一下,而在书中的大部分时间,这位令狐大侠不是重病便是重伤,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在聪明才智方面,他没有杨过的智计无双,也没有乔峰的领导才能和谋略,更没有黄药师的多才多艺。令狐冲当然不是笨人,但是他被人欺骗的次数多到数不清。这皆因他太信任人,太不计较自己的利益安危所致。
比起陈家洛,令狐冲毫无翩翩贵公子的风度;比起袁承志,令狐冲绝对算不上年少老成,反而老是没个正经;比起郭靖,他并没有创下为国为民的丰功伟绩;比起张无忌,他也没有左右逢源、四处得美人垂青,反而苦恋小师妹而不可得。
全书中他类似于郭靖杨过那样“为国为民”的“侠义行为”其实寥寥可数,金庸先生用了极大篇幅讲述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和原则。令读者印象最深刻的绝非他做出了什么丰功伟绩,而是他的情操。
全书中他大部分时间都身受重伤,失去内力,根本有心无力,简直形同废人。——男主角几乎没有了武功,这在武侠世界里简直是匪夷所思的。
很多人看完《笑傲江湖》,对令狐冲的第一印象就是病病歪歪、气息奄奄。在书中令狐冲屡屡受伤,不过他屡有奇遇,常常置之死地而后生。本以为万无生理,索性豁出去,结果却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是一番境界。他自认必死,却义助向问天,是死而复生;被囚西湖底黑牢,本以为再也无法得见天日,忽然又学会了吸星大法,是死而复生;苦恋小师妹岳灵珊而不得,忽然又有了任盈盈,也是死而复生。
因此他几乎没有“为国为民”的机会和倾向,他也丝毫没有领导才能(和师兄弟打成一片,感情极好,却并非权威人物。作为华山首徒时本来已经并没有什么权威,到后来甚至被师父逐出华山,沦为了华山弃徒,稀里糊涂当了一阵恒山掌门,又糊里糊涂领导一批乌合之众上少林寺救“圣姑”,但这两次的领导职位都是短暂权宜之事,他很快又回复自己“无职一身轻”。),他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人物。
但是他令人感动,令人觉得亲切,也令人敬重,就是因为他的个性和感情丝毫没有一丝虚伪之处、也没有丝毫卑劣之处,因为他宁可付出最大代价,也要坚守内心的原则,不在这方面作出任何妥协和让步。
但是他的普通,却正是他最打动人心之处。因为他亲切得就像我们周围的普通人,因为他证明了普通人也可以成为英雄,而英雄大侠不必有特殊的地位,只需有高贵的人格和情操。
这样“普通”的令狐冲,却不自觉间突破了乔峰的桎梏。——乔峰连国家民族的界限也不能超越,报仇、事业、国仇家恨的枷锁导致了乔峰奥赛罗式的悲剧。而令狐冲凭内心的良知分出了善恶,宁可被放逐也不肯接受世俗的所谓“正”“邪”之分、门户之见。
我们有理由相信,当金老写令狐冲时,故意设定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他有自己的”体制内“。他从小跟随名门正派华山派学武,是华山派首徒,门派的一应大事,都是他替师父师母去料理,若无意外,未来振兴华山派的威名要全靠他,这是令狐冲的体制内。就像我们普通人一样,从上小学的那一天起,似乎将来的使命就是考个好大学(学好本门武功),考上公务员(光耀门楣),找个女同学(小师妹)结婚,简简单单度过此生。
不过,并非所有的平常人都能过安稳日子。令狐冲被命运百般捉弄,为师的,原来是个伪君子;为友的,不过是别派的间谍;初恋的小师妹,成了别人的妻子;过命的兄弟,原来是卖了令狐冲还要让令狐冲自己数钱的主......自己从没做过的“坏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扣到他头上,他不得不在无穷无穷的变故之间闪展腾挪,而且每次的闪展腾挪几乎都要以生命为代价。
他也是个浪子,放荡不羁,纵情肆意,比风还要自由。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不胜人生一场醉,说的就是令狐冲吧!
一个人有侠气的关键,是内心有自己的原则和正道,不会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不论面对什么处境都不可轻易更改。
用一句话说就是:原则不移。
金庸曾说:“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
隐士者,淡泊名利,顺其自然之人也。
令狐冲是隐士,所以他不愿牵扯到江湖纷争之中。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的一举一动都离不开江湖的影响。因此,在小说的结尾,他选择与任盈盈隐居。
写在最后
江湖之中,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无论是华山思过崖的风清扬,还是藏经阁的扫地僧,总能给我们惊喜。正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让我们相信这个江湖充满无限可能。
读金庸武侠小说会发现这样一个套路:历经了种种江湖恩怨的主角们,在克服重重困难,拯救苍生后,不少人会选择激流勇退,在最辉煌的时候离开。
譬如袁承志在江湖上有一番作为之后,风清扬在心灰意冷之后,令狐冲在权力倾轧、受尽冤屈、成为天下剑术第一高手之后,或茫然,或无奈,或自觉地都以归隐为结局。
这样的安排有何深意呢?
不仅如此,包括金庸在现实中的人生选择也是以隐退为结局:如参与香港基本法方案起草,而待其通过后,即宣布退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20世纪90年代始,金庸逐渐退出《明报》。“
——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驳斥了那些说他有政治企图的人,做到了老子说的“为而不有,有进有退。”
我以前觉得,对抗这个世界的种种残酷的最好方式是乐观。但后来我有一个新的认识——或许,对抗磨难、虚空、无常的最好方式是我们内心的”桃花源“。
东篱采菊、梅妻鹤子,隐士的存在大多是对世俗的反抗,对自由的向往,对权贵的不屈。
桃花源,是中国文人几千年来的梦想。当他们面对现实的残酷或者官场的失意,桃花源就成为他们精神上的避风港,心灵的栖息地,或者说是精神故乡。
人的思想太棒了,思想可以真正地重塑一个人,当你所处的现实世界坍塌了,思想可以帮助你在内心重建一个新世界。
在那个桃花源里,我们是自由的、肆意的、坚不可摧的。
所以,永远不必问我会不会有一天不再写作。不,我应该会一直写下去,即使没有多少读者。
因为文字是我的亲手搭建起的世界,是我内心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