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是金庸武侠小说开山之作,成书于1955年,那时金庸才三十出头。
或许是年轻人更懂年轻人,书中描写了许多性格各异的年轻人,写他们的任性鲁莽,爱情中的高低起伏,以及张扬的青春。
与金庸先生后来巅峰时期的作品相比,《书剑恩仇录》篇幅不长,但人物却很多,没有充分的发挥空间,导致人物形象不够立体鲜明,语言多有雷同相似之感,情节也稍显突兀。
但书中那些年轻人,从一出场,就跃然纸上,虽然人物塑造上还稍有瑕疵,但瑕不掩瑜,依然生动活泼得很。
书中写乾隆与陈家洛在父母墓前会面时,乾隆说:“我不羡你闲云野鹤,却羡你青春年少。”
在读《书剑恩仇录》时,我也有这种感觉。
虽然群像戏份稍显混乱,虎头蛇尾,但写得最出彩的,恰恰就是这些年轻人。
虽然他们做事不周全,时时犯错,还常常被感情困扰,但那又如何?
年轻不需要完美,年轻就是张扬的资本。
这一群年轻人尽情地歌唱,欢快地舞蹈,肆意地去成功,去失败,去爱,去受伤,谱写了一曲青春的赞歌。
之前悠悠酱说过,《书剑恩仇录》中,我最喜欢的女性角色是霍青桐。
霍青桐值得敬佩,惹人同情,很多读者都为她感到不值,认为只有乔峰这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她,对于陈家洛的见异思迁,读者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除了英姿飒爽的霍青桐,娇俏灵动的李沅芷,“俏李逵”周绮也让人印象深刻。
相信看过《书剑恩仇录》的人,都很难不喜欢周绮吧。
当读者为霍青桐和香香公主谁更值得爱而争得面红耳赤,大有拳脚相向之势之时,周绮这个女孩子的出场,却令人快乐,让人喜欢。
《书剑恩仇录》是一部充斥着无奈的小说,爱情的无奈、朝堂的无奈,江湖的无奈。
书中主人公都被各种条条框框所限制,陈家洛和霍青桐尤其如此,即便一身本领,也抗不过身上压着的千钧重担。
而周绮的性格却是个异数。她往往用最简单、直接的思维,令人发笑的语言,一语中的。
陈家洛和霍青桐互有好感,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周围的人也清楚,却没人敢说出来,只有周绮总是跳出来,充当读者的嘴替。——这就不难明白为什么周绮这个人物特别受读者喜爱了。
我小时候读《书剑恩仇录》,就觉得她鲁莽而心直口快的性情十分可爱。
她叙述她母亲教她绣花,她折断了针,弄破了绷子也没学成那段故事,让我不禁联想到同样活泼直爽的小燕子。小燕子刚进宫时,学习宫廷礼仪那一段,也是同样令人忍俊不禁。
周绮的父亲是鼎鼎大名的铁胆英雄周仲英,家世显赫。她本应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却偏偏是个不喜针织女红的“俏李逵”,只喜欢舞刀弄棒,脾气还暴躁莽撞,外加不懂人情世故。
周绮在书中还未出场,就先就让老爹出去给她料理乱子了。
文泰来一行去投铁胆庄,正好周仲英不在家,原因是女儿周绮在外闯祸,周老英雄只得亲自出马去收拾残局。其实这也不是头一遭,周绮性格豪迈,好管闲事,经常在外打抱不平,或把人打伤,或闯祸生事,周仲英夫妇为这个宝贝女儿可是操碎了心。
这次周仲英未能在家料理大局,客观上导致文泰来被擒,而后才引出红花会群雄相救文四当家的轰轰烈烈的故事来。——而周绮,就是那只扇动了一下翅膀的蝴蝶。
且看周绮如何出场。
她出场时是救了骆冰,骆冰醒来时:
(骆冰)缓缓睁眼,一个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少女脸微黑,浓浓的眉毛,见骆冰醒了,十分欢喜,对身旁丫环说,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
她十八九岁年纪,大眼小嘴,肤色微黑,想来就很健康活泼,很是可爱,尤其她小嘴微翘,生起气来,活色生香,眉目动人。大概这便是很多读者在看到周绮生气时,仍会觉得开心的原因吧。
金庸对周绮的评价是“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
周仲英说自己的女儿“性子直爽,很不懂事”有点过谦,周绮确实心直口快,但并非一味鲁莽,毫无智慧。
同样是鲁莽憨直的姑娘,郭芙比周绮品格差得多了。
周绮到底没闯过什么大祸,她只是说话太直,显得不够客气,行为却总是出于善意的。而郭芙却是骄傲自大,无脑任性,仗着父母郭靖黄蓉的威望到处教训人,结果连连闯祸,砍断了杨过的手臂,以毒针射得小龙女重伤,害他们夫妻二人受苦受难,分离十六年。喜爱杨过小龙女的读者,自然会无比讨厌莽撞无脑的郭芙。
周绮身上有一种卡通人物式的天真烂漫,一种情景喜剧般的可爱喜庆。
宛如民间小曲,不是阳春白雪,但在自然欢快的同时自有风情。谁说下里巴人就代表粗俗呢?韩娥不就是民间女子吗,她的歌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红花会群雄来铁胆庄寻仇,她武功平平,却急着摘刀:“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们!”想象她怒火冲天,急不可耐的样子,就不禁莞尔。
乱战到后来,周绮倒是很有见地,跑去杀“罪魁祸首”骆冰,而骆冰以为丈夫已死,神志不清,拆了数招,周绮觉得对手似傻不傻,斗之无味,终究不忍杀之。
骆冰自听说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大厅中众人打得凶恶,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举刀砍去。骆冰向她凄然微笑,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这一刀竟尔砍不下去,一凝神,将椅上鸳鸯双刀拿起,递入骆冰手中,说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一刀轻轻迎头砍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憨,双刀单刀打了起来。
这段描写展现了周绮的淳厚本性。这种淳厚,一半来自父亲身上的仁厚天性,一半则是少女独有的纯真。
“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如此举动,真真配得上“光风霁月”的评语。
她性烈如火,生平最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而看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什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
其实她就像青春期的我们,即便能力平平,但无比自尊,不容侵犯。
周仲英和陈家洛比武,她过来给爹脱去长袍,低声嘱咐:“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红了。
读到这里替她小小地心酸了一下,家中突起变故,如今还被欺上门来,爹爹孤军作战,形势险恶异常,平时里那么闹腾的一个人,此刻突然的心怯无依,更加令人心疼。
周绮的直爽性格,很多时候让人忍俊不禁。
譬如陈家洛的百花错拳使将出来,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打的是什么拳?乱搞一气,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不对,不对!你……你全都打错了!”
只有涉世不深,性格单纯的人才会这么坦白地说了出来。
周绮天真直爽,全无机心,想到什么便不吐不快。
骆冰和周仲英“交换资料”,一个说总舵主尚未结亲,一个说小女哪里找得到婆家,火爆的周绮一听,便按捺不住了,差点没蹦起来说道:“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你们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稀罕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这样的周绮实在可爱,实在天真,教人笑得打跌。
有人觉得周绮头脑过于简单,这其实是一种误解。书中对周绮的描写,多是喜剧式的表现形式。
诚然,周绮的心思并不缜密,毫无城府,但作者设定她一开始要和徐天宏唱对台戏,怎么会显出她的聪慧来?
其实,周绮也是颇有智慧的。她和徐天宏的一路斗智,也让人看得津津有味。若是段数相差过大,一个天一个地,又如何交手呢?
小女孩的娇憨直言,无比有趣,但她的坦白直率,并非一味轻率,她的言行,颇多地方在无意识里有着大智慧,虽然她并不自如。
周仲英带着红花会众人去看周英杰:
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你们文爷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
这番话单刀直入,一下子冰消了红花会的恨意。
后面关明梅在敌我仍未明的时候连连追问陈家洛的短剑来处,陈家洛吞吞吐吐,周绮却忍不住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 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
不懂克制含蓄,是因为她最是自然而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可见其心胸的光明磊落。
从这点来看,周绮和关明梅倒是很对味。
周绮最令我觉得可敬可爱的,是在被铁甲军包围之时,周绮看出陈家洛与香香公主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直接地替霍青桐也替广大读者质问了一番:“总舵主,你到底心中爱的是霍青桐姊妹呢,还是爱她?”
红花会群雄跟香香公主被清军围困,心砚突围到回部搬救兵,不料霍青桐按兵不动,人人都疑心霍青桐妒恨妹妹,唯独周绮大怒,跳了起来为霍青桐打抱不平,大声反驳,哗啦啦乱叫。
徐天宏叹道:“要是霍青桐不肯发兵,那就……难了。”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绮却跳了起来,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再说,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难道会不救自己心中喜欢的他?”
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甚么事都做得出。”周绮大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眼睛,微笑着望她。
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虽然觉得她好,但她究竟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也不无有理,只是周绮绝不肯信。
那些人,终究还是有私心的,拿人性的弱点来揣测霍青桐,唯独周绮从一开始就全然相信霍青桐,绝无半点怀疑。
众人与霍青桐都只是一面之缘,周绮与青桐交谈也不过几句,便如此全心信任,实在难能可贵,可以说,周绮是霍青桐的知己。
在这一点上,“武诸葛”徐天宏和周绮倒是有了共同点。
随后,徐天宏也看出别有内情,他找心砚来问:“霍青桐姑娘问你些什么话?”心砚道:“她问我围困咱们的清兵有多少,又问铁甲军有没有冲锋。”徐天宏马上明白了霍青桐的意思,喜叫道:“咱们有救了!”
饱学多才的总舵主陈家洛没能看出来,徐天宏和周绮才是翠羽黄衫的知己。
后来金庸先生把她配了“武诸葛”徐天宏,我很开心——因为红花会群雄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智计无双的徐天宏,虽然他作弄周绮是不对,但到底是对她很好很好的。
所谓患难见真情,金庸先生深谙此道,所以给周绮和徐天宏安排了共患难的机缘。
乱战之后,周绮和徐天宏与红花会众好汉走散,徐天宏身受重伤,只有周绮陪在身边,此时周绮对徐天宏无微不至地照料,不离不弃,无意中表露出女儿的柔情。她孤零零地坐在荒树林中,束手无策,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展现出最真实可爱的一面。
徐天宏对于周绮的这一切,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正是这个患难与共的机缘,让两人之间增进了解,芥蒂消除,使两人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
徐天宏感受到了周绮的善良和体贴,周绮也慢慢发现徐天宏其实是个热血男儿,身世还很凄苦。由怜生爱也好,患难见真情也罢,总之爱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周绮善良的天性。她心地单纯,所以她从不以貌取人,她能够从徐天宏平凡的外表中看到他的特别之处,这是周绮难能可贵的品质。而且周绮对生活充满热情,平凡的生活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和这样的女子一起生活,绝对不会无聊乏味。
周绮和徐天宏之间的爱情,最贴近普通人——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有的只是平凡和真实。
在相貌上,两个人也存在喜剧性的冲突。周绮是个高个儿女孩,比普通女孩都要高挑;而徐天宏虽聪明绝顶,唯一的不足就是个子太矮。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一对CP是“最萌身高差”。
两人从外貌、身高、身世到性格都有全方面的差异,使得这段爱情故事充满趣味和冲突之美。
后来周大奶奶套问她为何跟徐天宏在一起,周绮大发脾气,说自己什么人都不打算嫁,心事吐露得再清楚没有。
这样的一位笨姑娘居然配了个“赛诸葛”,十分有趣。
而最有趣的是两人结婚那一段。
当时的情况是周绮和徐天宏新婚大喜,红花会众豪杰闹洞房,陈家洛作为总舵主,是这群人的带头人,自然要先贺喜,只见陈家洛笑嘻嘻地向周绮贺喜,全无一派首领的正经,但见周绮满脸通红,呸了一声,众位豪杰欢声雷动,章进等人开始将新人推来推去,周绮要躲,也开始互推,章进大笑着叫道:“新娘子打人了”,让周绮哭笑不得,当真有趣得紧。
新娘子打人当然是闹着玩的,但是金庸先生赠周绮“俏李逵”这个绰号真是太贴切了。
倪匡对于周绮与徐天宏的搭配颇不赞同,说不知周绮怎么会和鬼头鬼脑的徐天宏在一起,要知道周绮这个女子是很有竟思的。
但我认为这实在是一份天定的良缘,也是他们二人最大的幸运。
多智与纯真,深谋与坦诚,十分互补。周绮给徐天宏最初的纯真美好,徐天宏则用他的智慧为周绮撑起了一片天,让她可以永远保持这种无忧无虑的纯真。
最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
写在最后
周绮的性格,的确像小孩子一样率真可爱。
不只是父母,红花会众豪杰、她的师兄弟,都很宠爱她。
不过也有读者说:她这样天真烂漫的性格,也多亏了她爹爹武功高强,身家又厚,她大小姐既有父亲保护,又有个智计百出的丈夫为她善后,所以她天真得起。
而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率真耿直如她,也根本无法学会心机城府,那就不如索性一直天真下去算了。
周绮和徐天宏,可以说是《书剑恩仇录》里最正常一对了。
一开始,两人是一对没来由的欢喜冤家,一见面就互相拌嘴互怼互损,后来患难出真情,在家长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肩负起延续周家家族的重任。
他们的恋爱过程和结婚步骤,普通而幸福,平淡而常见,就像生活在我们身边一样。
“武诸葛”徐天宏不但计谋层出不穷,且料事如神,从来没有看错过什么,使人感到非常安心。
徐天宏虽头脑精明,但性格上并不是个喜欢算计人的人。他很会为别人着想,譬如周绮憨直,他就照顾她周全,不使人说她闲言闲语;周仲英为丧子及与妻子离他而去而难过,都是徐天宏为他分忧,使他夫妻团聚,又答应入赘周家......
他与红花会众兄弟情深义重,爱护周绮是一片真心,从来不见他对朋友猜疑,是个爽朗而重友情的人。
他出身贫苦,身世可怜,身负血海深仇,除了可敬,亦令人同情,让人觉得他后来得到幸福美满的家庭,绝对是值得的。
徐天宏娶了周绮之后,不知婚后生活如何,金庸先生没有详写。估计小事周绮做主,大事要听徐天宏安排。
小两口有时会吵几句嘴,周绮表面上占了上风,但最终还是会被丈夫安排得服服帖帖。周绮曾对徐天宏刁钻古怪的脾气看不惯,但她要改变丈夫的秉性,只怕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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