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耳 ◎范可轩(建国中学三年级)
2024台积电青年学生文学奖‧小说组二奖
最一开始发现白杨有点不对劲,是一条口红。
那天我一如往常在礼拜五放学后到白杨家里鬼混,却看到她梳妆台上立着一条银闪闪的短圆柱,按照常理判断,那就是一支口红。难怪最近偶尔觉得她嘴唇血色很浓,和白到透光的脸颊形成对比,像麻糬偷沾上了红豆泥。
「那,口红吗?」我伸出右手食指往空气一戳,然后在唇周比画了几下。女生搽口红很正常,但我还是开口问了,因为白杨从来不用那种东西。
「对我、我、我随便买的。」好像比平常更细碎。
「啊?」
其实这次我是听到了,只是可能出于反射习惯,或是我捕捉到了她快速抿嘴的动作,我又再确认了一次。之后我们让音响里的巴哈播着当背景,她攻读微积分,我看我的哥德式小说。
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把口红当润滑油来搽。她在进行一项宏伟的计划,细目是把零散的砾石顺成丝滑的泥浆,纲领则是疏通抵达台面的坑道。
白杨的声音是我听过最体贴的,自发性的反复是赐予我的恩典,自从开学的第一个礼拜,我就确信了,这是一种锯齿状的贴合,彷佛日地月共线一样。
「你听、听不懂吗?」
白杨纤细的身影飘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我一向避免在课堂中浮现恍惚的神情,何况她坐在一个遥远的斜对角。可是她凭着她敏感的神经末梢,察觉到我们都是那样的人,她后来这样说。
「那、那、那我来教、教你。」
她径自拉了一张椅子,靠近我的座位,开始解释什么是有理数。
「你、你知道分数,就是分数、分数吧?就是一个数、一个数会去除另一个数,就是会变成、变成什么、什么分之什么、什么的那种数、那种数字。」
「你看、你看这个根号,这个、这个根号就是不能、不能、不能变成什么、什么分之什么。」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很有说服力,像清晨草尖上一颗一颗的露珠滑落,以慢动作渗进潮湿的泥土里。
我微微的点点头,好像被驯化了一样,我的神经中枢系统平稳的接收讯息,一套布满瑕疵的程序,平时无论如何都支撑不到五句话,突然间顺畅的运作着,她的顿点抵销了我接触不良的线路。我们慢,但是合作无间。
在我对句子无中生有的模棱感到无望,于是问号就要从两唇间怯怯地抛出时,白杨心有灵犀的口舌就会为我复诵,一粒一粒不小心从齿缝间掉落的字会赶在障碍之前抵达,填补我听觉脱漏的留白。她的声纹是2G网络,和我收讯不良的雷达,有古朴的浪漫。
不过不是那种浪漫,没有那种关系。我们也都守分乖巧的惧怕着光鲜的虚荣,这是我们默然达成的共识,她算她的数学,我看古怪的小说。但被凑成班对也无所谓,私下被叫怪胎班对也无所谓,我们觉得无所谓,那是他们所谓的世界。
「我是听,不到。」在她的第一堂有理数课程告一段落后,我悄悄地说。白杨浅浅地笑了,我也开始浅浅地笑,然后我们爆出一阵大笑。我们后来讨论后发现笑声是人类最美妙的一种声音,不会断断续续,也不会含糊不清。
结果竟然是她比我先去打耳洞。
我在中午合作社排队时逮到,白杨在我前方,平时覆盖耳朵的发丝被她顺成一绺扎在耳后,白里透红的耳垂有一个明显的凹洞。
「这,是耳洞。」我用右手手指对准。
「是吗?我、我前几天吗?前几天去、去的。」
「前几,天?」
「你、你不也有。」换她用指尖瞄准我的右耳尖。
我的右耳尖处也有一个凹槽,那是小学三年级时,同学用力拉扯我的耳朵留下来的印记。我从此再也不戴助听器。白杨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问过我,像在检查放在门边的包裹有没有暗藏引信那样,小心翼翼地确认过。
「反正我们扯、扯平了。」
在耳垂上戳出一个小小的洞似乎也是白杨宏伟计划的一部分。几个礼拜以来,有种频率的错位在微妙的启动着,我有时开始无法顺利捕捉到白杨吐出的一粒粒注释。
英文课的学习单一张张的传下来,坐在白杨前面绑双马尾的女生在转头第四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白杨裹着豆沙的嘴唇后,好像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向白杨开了口。双马尾晃呀晃,属于青春的活力摇得世界晕头转向。我把头轻轻侧向一边,努力屏息以免呼吸声干扰我微弱的收讯,却只是徒劳,只看到白杨从笔袋深处摸出那条银闪闪的短圆柱。
俏丽女孩匆匆拿笔记下什么就转回去了,嘴型是在说谢谢没错。白杨白皙双颊下的微血管更用力地透了出来,泛起一抹潮红。白杨知道我在看她,所以把头别过去了。
果然,礼拜五又取消了,白杨传讯息说:「有点事。」
白杨打完耳洞后等了好一阵子,只戴着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耳针,耳洞潜伏在柔软的发丝下层,伺机而动,要在绝佳的时机发挥价值。
生物实验课是一个很高明的日子,每一张实验桌配有四个人,依照座号把毫不相干的命运凑成一桌,两两面对面坐着,老师在遥远的讲台上口沫横飞,催生实验桌上无可避免进行的吱吱喳喳。白杨那桌也坐着那个俏丽女孩,不过今天绑的是麻花辫。
生物不是我的领域,我永远也搞不懂复杂的糖和能量是怎么在管子和膜之间来回运送,我更不擅长上实验桌,连显微镜都不会用。不过这次的实验格外让我毛骨悚然,要观察神经系统的受器,包括耳朵。
巨大的眼球模型被端上各桌时,白杨转过头,接过道具。同桌的三个女生突然凑近白杨,发出尖锐的惊呼声,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的耳环好可爱诶!」
「这在哪买的?」
「我要连结,传给我!」
我也看到了,白杨薄到几乎要透出光的左右耳垂各镶着一颗草莓,大小刚刚好,不会太显眼,却轻轻瞥一眼就可以发现,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上鲜红欲滴。
白杨抿了抿嘴,开口说了些什么。裹着红豆沙的嘴唇已经好一阵子没有看到了,她最近换了更粉嫩的珊瑚色,油油亮亮的。看来新口红的润滑效果不错,她们在句尾甜甜的笑了几声,继续热烈的讨论耳环。
白杨在一旁不时掺杂进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纤细的身影前后摇晃。
当更巨大的耳道模型出现在实验桌上时,我的胃忍不住抽痛痉挛。老师卖力的在讲台上宣告听觉形成的要素,我只觉得想呕吐,有种在解剖自己的既视感,像当着家境清贫的同学面前大肆详细地说明申请学费减免流程的令人不适。
「正常的情况下耳……听神经传到……耳蜗上的……膜震动带动那……」
正常的情况下? 那不正常的情况是什么?
白杨实验桌原先开放的热络已经收束成不可告人的鬼祟,八只眼睛隐隐约约交错着往我这里飘,眨呀眨呀眨。我刻意错开眼神,拨弄着桌面上塑料制的听骨。
四颗头靠得很近,白杨的脸胀红,眼珠子咕溜咕溜地转动着,闪着一抹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光芒,和解出最后一页的数学难题时不一样的光芒。我可以感觉到其他三个人的呼吸都被那样子的光芒抑制住了,为了听取最重要的讯息。
他是ㄌㄨㄥˊㄗ˙。(小岛注:聋子)
一阵狂风。
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吹起教室侧边窗帘,绿色布幔以波浪状的弧度高高卷起,又重重落下,雪片般的讲义四处飞散,摆放在窗边的棉球铁桶倒了,白花花的棉絮凝滞在半空中。
由于长年以来的必要需求,我的听觉系统移植到瞳孔,视觉判读能力特别敏锐,尤其是嘴型。那句话没有声音,可是我看得很清楚。何况是那两个字。那一个词。
三个人的面容瞬间失去俏皮,嘴巴微张,两眼圆睁,这在教室的一片混沌中同样很合宜。白杨也摆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点点头。
我急忙弯下身,捡拾散落一地的讲义。
「欸,那是别组的,我们的在这里。」班长对我叫道。
「他听不进去啦。」我的下一号同学无奈地响应。
女孩们偷偷地笑歪了腰。
有好一阵子,我潜心钻研于数学的国度。我想知道,在庞杂纷乱如密码的数字与数字之间,暗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简洁又庄严的道理与箴言,得以掳获数学家执迷不悟的生命。公式总是有理可循,可是当我参透了背后支持的论据,我却觉得数学只是强加冰冷的运算于虚无的世界,在自己架设的规则之下,告诉我什么一定可以,什么一定不可以,在什么条件之下成立,在什么条件之下绝对不成立。
就像白杨有天跟我说,她觉得我们应该要避嫌。
「就是,该怎么说呢,我们,我们总不能,总不能一直被说闲话。」
也就是说,她踏进了他们所谓的世界。
白杨的口音已经近乎销声匿迹,如预期一样丝滑,但锯齿状贴合的痕迹依然留有残影,她还依旧掌握着诀窍。油亮的双唇刻意放慢了语速,整齐的牙齿稍稍字正腔圆,因为她想要这一句话的每个音节、每一颗音,都能够确实地、铿锵地,敲进我的鼓膜里。
即便如此,我在数学如山的铁则中寻觅依稀存在的狭小例外。我还是时常捧着厚厚的数学题本,在下课时间到白杨座位旁边听讲。她好像勉强可以接受这种模式,用一种制式化的活泼口吻,问我记不记得有理数的概念。
我死命抓着手上的数学讲义,点点头。
有时会听到同学用充满惊奇和讶异的语气问白杨,为什么都不记得你讲话这么有趣。
「嗯,」白杨把头斜向一侧:「我比较ㄇㄢˋㄕㄡˊ。」(小岛注:慢熟)
我用眼睛看到了。
天气有点冷,气象预报还说傍晚会降雨,我用力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出门。
今天是口红出现以后的第一年的白杨的生日。
我不走熟悉的路线,绕了一点路,去车站对面的甜点店买了两个草莓大福,从后背包挪出空间,轻轻地安顿好。在背包最外侧的是几本数学讲义,然后是草莓大福,最内层是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说。
白杨爸妈假日还要工作,应该只有她在家。她家没有电铃,我敲了敲门,忐忑的空寂在门廊徘徊。
敲了三次都没人应,打算转身离开时,门开了。白杨穿着休闲的洋装,站在门口,用惊诧的五官盯着我。我的视线掠过她的肩膀,还有一个男生坐在餐厅,餐桌上留着吃完的蛋糕盒和纸盘,我们两个的眼神在空气中碰上。那个男生急忙起身,身形高高瘦瘦的,年纪和我们差不多,慌乱地捡起丢在门边的背包后就走了,擦过我肩膀时,一句话也没说。我直接走进客厅,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来。外头有一群不知名的飞鸟排成人字形,划过巷弄细长的天空,留下咻咻的风切声。
目前为止,完全的沉默。
我首先放弃僵持,拉开后背包的拉链,翻找夹在书本中间的纸袋,「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带……」
「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讲过那个人是谁吗?
「我说,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再一次的,长长的沉默。
「你讲过。但是,你没讲过那个人,是谁。要去打耳洞,你没讲过。为什么,要涂口红,你没讲过。没讲的理由,你没讲过。和她们在……」
「我没有错。」
「你没讲过你把……」
「我说──」她提高了音量,「我没有做错事情。」
「我有,听到。」她以前从来不会打断我说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错?」
「你不会懂的。」
「为什,么,你没有错?」
我为什么不会懂?
白杨抿了抿油亮的嘴唇。
「因为我很努力。」白杨转过身朝我前进了几步,晶莹剔透的脸颊在颤抖,音量继续上扬。「因为我很努力,你知道、你知道我每次都会很紧张,你知道我每次全身都在发抖?你知道我每次、每次很紧张都会心悸吗?你知道吗?因为我很努力……」
「你说我没努力,」我对她咆哮。「你卖我耳朵!」
来不及了。很尖锐,很痛,一路从耳根蔓延到脑神经。我把我吞到最深层的恐惧,用绳子和铁钩从身体里拖出来,酸灼的血水腐蚀过体内每一寸肌肉。
「你卖我,耳朵。卖自己的嘴巴,耳垂,不够。你卖我耳朵。」我歇斯底里。
「你嚼我的,耳朵,耳朵里的秘密,消化吐出来,卖我的耳朵,换到你的好东西。我都看到了。」
「我一开始没有打算想,我没有常常……」
「我不管你,卖我的耳朵……」
「我没有办法,我才……」
「我的耳朵里的,卖我的耳朵里的……」
我感觉到自己正大力地喘着气,但是周围的声响变得比平常还要闷,我甚至连自己的喘息声都听不到。我只想把肺尽可能的灌入新鲜的空气,再混着混浊的一切吐出来。我瞪着白杨,一下一下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不能那么自私,」她缓缓挺直背脊,恢复镇定。「自私地期待我一辈子都会结结巴巴。」
自私地期待我一辈子都会结结巴巴。
我彷佛接到咒语,定在原地。
「你梦想中的秘密花园没有边界,可是我的花园有。你不能这样说,我们说到底本来就不一样,我们说到底就是不一样的人。」
「但是,你说,我们的世界里,我们那样的人……」膝盖变得软软的,像豆腐一样。
「你不能期待什么事情都能长长久久。」
我看着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苍白的脸。
我从一本古老的小说里读到,在一个神奇的王国里,叛国者要被放逐到城墙之外的之外,赶到远远的地平线,再也无法享受魔法。那是一种最残酷的极刑,剥夺了地理空间和心理归属的邻近性,使人由内而外瓦解,唯有如此才能惩罚最邪恶的、最不正确的意念。
我一度揪出了那个最邪恶的、最不正确的意念,但是转眼又消失无踪。我已经无法确定,白杨是不是真的偷走了我的耳朵,悄声无息地卖掉,因为被失去的魔法惩罚的,似乎并不是她。一眨眼间,值得碎尸万段的事实,却还紧紧握在我手中,好像一次也没有离开过。
偶尔我会觉得,其实我才是那个叛徒,怀里紧紧揣着黑魔法,仓皇的留下耳朵在那个世界,然后狠狠的被放逐到地平线。
那她是怎么回去的?
我不知道。
(图/米榭儿)
●作者用「耳环」和「口红」这两个象征,来强化听和说的意象,作者很懂得如何炫耀他的技术。(林俊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