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在人生即将开始之时,我却总有结束的感觉?

文化   2023-10-06 18:59   澳大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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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爱之人
秦佐
 

「你........没有良心。」手机屏幕在黑夜中刺目而冷酷,幽幽的微光,像灵界的判官。
远在屏东的母亲,传给我这句话时想必气得发抖吧?
路灯在山林的黑暗中撑起一条小路,指向宿舍,我走在雨后湿黏的小径上。台北的天气本是阴晴不定,尤其在这季节交替的时候,寒冷中我想起 i 即将在寒假前休学,想起今日下午自己一时激动向母亲提出的要求,一个三万元足以使我被判为没良心的孩子,多几个三万元足以使 i 休学。
从宿舍福利社的窗口,远远地顺风飞来光亮与笑闹声,我突然感到害怕,想转身奔入树林间无尽的黑暗。
为何在人生即将开始之时,我却总有结束的感觉?
从那时,我听见山灵对我说话,含糊混乱得像夜晚的山风。
山灵隐隐呼唤着,似乎要我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房间失去了门

从山灵开始说话那天,我开始失忆。
瘫在宿舍上铺发呆,我不记得母亲的生日,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曾经记得,说不定是我在她生日当天提出过分的要求,母亲才这么生气。我只记得少数最近发生的事,i 要休学,我想出国,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砸下十八年以来少得可怜可笑的积蓄,差三万元。
向母亲询问借款的那瞬间,我成了没良心的不孝子。
忍不住再次翻看简讯。
「你的动态,关系到哪一笔定存需解约或提前取消,你觉得我该解哪一笔存款?」
「你以为我家有金山啊?」
「你有没有一点良心,有没有关怀过你的家人?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要让我觉得值得!值得!」
「没有,你只想到你自己,你真的没有良心.......没有想过我的付出,没有良心的人!」
阿,不过是三万元,怎么骂得像演八点档一样?还是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远在屏东的母亲想必气得发抖,类似的话我从小听过很多,但这些都不是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
来台北后,我过去的世界正在消失。
房门嘎一声惨叫后打开,i 铁着一张脸走进寝室,猛地在与我对角线的位置坐下,胡乱抽出纸笔后埋头苦写起来,我静静望着他忙乱的背影。过去三年,我们总是一起打闹,来到台北这两个月,却越来越少交集,这一星期,我们几乎没说话。
我有预感,i 除了休学,要做更令我疑惑并担忧恐惧的事。
i 是维系我和过去世界的最后一个存在。
从我们俩用繁星计划升学,以顺位一二之姿,在第一轮分发与第二轮分发分别录取,从屏东某间烂高中挤进台北文山区的顶大后,i 是我唯一能吐露心事与分享回忆的人。

也是挤进顶大后,我发现自己十八年以来的积蓄确实少得可怜可笑。
 
「这么晚回来?」我必须开口问,其余任何声响都无法使 i 对房内我的存在产生注意。这一星期,我们的对话像我独自在生火,死命在谜样的黑暗中制造突兀的微光。
「你刚从屏东回来?」i 答,语气像淋湿的木头。
「是阿,台北车站挤成一团....... 下雨,人车都乱,公交车臭气快闷死我了!在路边就能被噪音压死!在屏东要看到这种路上塞满车的『盛况』阿,要不就是节庆,要不就是学测那天啦!」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来玩笑或耸动,莫名的情绪燃烧着,驱使我努力延续对话。
学测结束那天,真的,是我这辈子看过屏东市塞车最严重的一天。
环着考场,塞满汽车引擎机车喇叭声,父母接送朋友陪同声,笑闹哭骂声。我远远看见 i,隔着重重人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都结束了阿。」我们在彼此交会的眼睛里说。瞬间也听不到周遭任何声音,在人潮中,我和 i 的表情只是周遭无数人的复印,看不看得清已无所谓,存不存在已无所谓,终于,都结束了阿......。
来台北后,我常常隔着公交车车窗观赏,并参与路上塞满车的「盛况」。只是
人们的表情比起学测结束那天单一很多,神色肃杀地匆匆走过。
「喔。」i 应声。他不是淋湿的木头,他是早已被雨浇熄的碳渣。
我们曾经那么要好......而且,应该是我回屏东,不是我从屏东回来吧?
在雨中等公交车时,我思考了很多,包括劝 i 不要退学。
i 不会不记得发榜那天,顶大的会计系,我们高中还真的放起了鞭炮。i 的名字在最大张的红榜上,紧紧黏在校门旁的墙上,涂有反光漆料的春联纸,在屏东正午的艳阳下腥红得刺目。旁边陪衬着几张稍微小一些的,科系好看或像我顶大好看的榜单, i 以外的人的榜单都是浮贴,在热风中飘阿飘闪阿闪阿的,像一群疯子在招手,i 的名字则稳稳地在疯子们的鼓动簇拥中若隐若现,从那一天 i 就被黏死了。
腥红得闪阿闪,公交车来了。
暗夜中公交车的红字灯对我而言异常刺目,尤其刚刚在捷运灯色死白的车厢里待了太久,仍不习惯坐公交车的我努力读着灯板的指示,进了雨水的眼睛更加模糊且疼痛。
关于退学的事,我终究没有开口。从床板上望出窗外,雨还没有停。
要是屏东也下起这样的雨,我将出门去为我那台破烂的二手机车盖上塑料布,雨停之后它会因引擎潮湿而难以发动,但不久后就会被太阳晒干,在晴朗的暖风下载我到处遨游。可是到了台北到了文山区到了顶大,交通工具就是雨伞、双腿和站牌下无止尽的等待。
我想回去。我瘫在寝室的床上。
山中的宿舍,风一吹就被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包围,混着雨水轻敲的声音,像海浪。闭上眼,我让意识沉浮于黑暗的汪洋。
 
睁开眼,窗外晨光下迎来雨洗后的亮绿树叶。
头很痛,床板下传来杯盆碰撞的噪音和老旧铁椅的哀嚎,起身看了看手机再躺回去,闹钟还没响。起身瞬间和 k 对上了眼,k 在和我一样靠窗的位置上,注意到我的动静,他转身做出手势,意示另一位室友安静点。i 依旧坐在房间对角线的位置上,他仍在埋头狂书,不知道是否写了整夜。
再次阖上眼,睡眠被打断后我逡巡于幻梦与清醒间,头很痛。
如果此时睁开眼,回屏东的那两天就会变成一场梦。然而现下宿舍才是我必须生存,必须扎根的地方。
恍惚中,我看见山灵正偷走我的记忆,切割后慢慢吞下,我将迷失于何者是家。
山灵嘻笑着,把我对原乡土地的生疏也吞下,十八年,钉在书桌前读了一辈子,贴了红榜进了顶大。却是在发现自己处处不如人,除了 i 以外没有可以说
心话的朋友后,才开始对故乡屏东无限思念。
头很痛,山灵吐了一颗种子在我脑中,瞬间长成一株芽,我极力用意识要掩盖并闷死它,它仍从我的头壳中迸裂而出,吸食我残弱身体的一切后贪婪地生长。
我看见,自己僵化成一棵没有名字的贫脊的树,根死咬着这座山。
山灵在清晨薄雾后无声的笑,牠预言我将永恒的孤独。
永恒的孤独,不是激烈的诅咒,是冷淡的预言。
 
终于静下来的房间,剩我一人。
方才梦中,山灵的鼻息如此真实,牠趴在宿舍大门口的广场上,鳃的开合发出气体撞击的声音,牠在笑。山灵婴儿似肥软的手捏住了大门的两柱,像玩积木,湿滑的皮肤是深褐也是黑色,混了绿斑,同时非深褐也非黑色,是污浊与混乱的颜色,牠在笑。
爬下床梯,我抹去双手的锈渣,为了防霉这间老旧宿舍的对象几乎都是铁制的,冰冷得像监牢。我有一个课表空出的清闲上午,索性细细环视这间爬满壁癌的狭小房间:i 离去时把坐位收拾得很好,他今天有三堂必修,但此刻几本厚重的会计学经济学等等的教科书都端正地躺在他桌上;k 的吉他挡住窗户下的鞋柜;另一位室友的篮球窝在 i 的衣柜前,球袋孤单地攀在铁椅上;任何可以挂东西的地方晒满永远不会干的衣服。
房中有微妙的平衡,以隐忍避免争吵。我把另一位室友的篮球塞回球袋,避k 的吉他从柜中摸出胶鞋。回身撞倒 k 坐椅旁的一迭漫画,想到开门可能扫落另一位室友晒在床架旁的衣服,我放下胶鞋,百般无聊地观赏起大家的座位。
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雨,台北的雨彷佛下不完似的。
k 的书架堆满零食和漫画;i 的则是各国文学,他说过,教科书是不配放上书架的,只配叠在办公桌上;我的架子里倒是文学或者教科书甚至生活杂物都有;另一位室友的架子被法学书占满。
我们房间,有一个会计系一个法律系了,我和 k 的科系便不那么重要。我坐回自己的铁椅啃饼干,这两个月来,我只能守着这片小小的领土。
只有这四分之一的角落,是我真正的房间。
 
柠檬园中的公主

这些日子,最常在我房间里游荡的人,是 i。
他最近越来越少出现,似乎他家里出事了。i 从不愿说清楚,我无从得知是他的家人出事,还是他家柠檬园出事,总之,多几个三万元足以使 i 休学。
认识三年来,从一次次与他的谈天中,我已经可以在脑内画出完整的他的家乡:他家的柠檬园,也种ㄧ些别的水果,他家厨房是烧柴的,洗澡也是,他说他放养了三只可爱的花猫.......。听来神奇有趣彷佛与世隔绝的地方,我多次想去拜访他家,都被婉拒了。他每次都有理由推搪,而后我也不问了。
他仍很常说起他家,却从来不让我拜访。
 
傍晚,背着下午经历突袭抽考后的狼狈与疲劳,我踩着湿淋淋的鞋回到寝室门口,门却是锁着的。里头传出凌乱的收拾声,开门后 i 露出抱歉的笑容。
待我回到位置上把东西整理好,他缓缓开口问。
「你等下要念书吗?」这星期前,倒是我常常向静静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的他提出这个问句,我们会一起去买杯饮料,或什么也不做就专注地不停说话,到台北后,有人陪着说话是一件万分难得的事。
「呃......没有。」期中考就在一周后,但 i 此刻的表情没有给我拒绝的勇气。
「陪我说说话好吗?」i 那双深邃的黑眼闪烁着乞求,他许久未向我展现脆弱。
我们把椅子挪到窗边,不时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i 缩着脚窝在椅子上,手肘垫在膝上,小女孩似的玩弄着手指,十只细柔的长手指遮去他半张脸。
他说得很不专心,我听得也是。
今日的黄昏红得诡异,颜色流动像混着鲜血的大潮退去,逆光的树影斑驳扭曲,像黑色的爪牙。夕阳似乎被捏死在地平线正中心,乱光腥红成一团。
i 的半张脸浸血似的染红,衬托他颤抖的声音。过去三年,i 不曾这样不快乐。
我被升学制度极力训练出来的奴性高声吶喊着:为什么选在期中考前坠入情绪的泥沼呢?我该一起下陷吗?
转头望见 i 无助哀戚的神色,我噤声。
没有荒废课业的我不至于考差吧?再者,难道不是因为 c 或说因为我自己愚
蠢的感情把我给折腾得读不下书吗?
我却无法停止自问。
期中考在我和 i 完成适应大学生活并有余力开始面对课业之前,悄悄来临。
 
i 不知道说到哪了。阿,希望东西可以写完,他说,希望事情可以做完,他说,《人间失格》,他说,希望在这几天可以读完,他说,希望下辈子活得像人一些,他说。
「等一下,你可以告诉我你之后到底要干嘛吗?」i 的只字词组印证我的预感。除了休学,他要做更令我疑惑并担忧恐惧的事。
「没阿,就休学,跟你说过了。」i 避开我的眼神,他长长的睫毛低低地垂着。他不讲明,我不想面对。
「阿,对了,你跟 c 最近怎么样?」i 再次抬眼看着我,他选择了一个认为我会滔滔不停的话题。我不知道我答了什么,我们很快陷入沉默,并安于沉默。
眼前 i 如胎儿般卷缩在椅上的姿势,如同几天前的画面。
那时也是黄昏,我在共享浴厕洗手,抬眼,老旧镜子上布满深深浅浅的斑痕,将镜内的世界重重阻隔,几步之遥的人照得好远。镜中,i 缩着脚在浴厕外的椅子上,半张向光的脸被镜上污渍掩去,我只看见他拿手机的左手,不停地颤抖。
他的母亲坚持有汇生活费给他,他坚持他没有收到,他们在争吵,后来我才听他说,账户余额不足时会出现汇款不成功的状况。
我的三万元,母亲还是没汇来。
被捏死的夕阳渐渐失去血色,红色的大潮已退入地平线,黑夜来了。
大部分的同学难以想象我为了三万被责备为没良心的不孝子,每一次聊起这些,我跟 i 羞赧地虚报生活费,扯谎说跟大家一样出国游学过。
我和 i 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念顶大。
 
房门猛地打开,切断我的思绪,k 兴高采烈地回来,满面春风地跟我们分享他在公交车上重逢暑假游学时遇到的漂亮女生。游学,我的出国学习的难得机会,我的三万元。
k 把他原本就近窗的椅子拉来,丝毫不在意被撞倒成一滩的漫画。i 专注地听着 k 并柔柔地笑,像他对所有不熟悉的人那样微笑,只是多了谜样的温柔。
k 手舞足蹈地形容那女孩的美,我想,遇到再漂亮的都不会有 i 漂亮吧?
k 也是个漂亮或说好看的人,我对好看的标准不高,这让我觉得自己也挺好看的,而且不需要用「不好看」去伤害大多数人。i 对我这种标准不以为然,客观上 i 是个顶漂亮的人。
k 说完后,蹦跳着擎起另一位室友的篮球出门了。
「k 很可爱阿。」我意有所指地说。
「他优点很多,就是个性太像孩子。」i 顿了顿「而且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懂我们的悲哀。」i 的眼里闪过一丝悲感,之后一片虚无。
k 这样的人,不可能懂我们的悲哀。
k 这样天真可爱,问过一些可爱的问题:什么算是劳工阶级,什么算是贫富差距,这些事情好或不好,如果考申论题要怎么写?
k 天真可爱,k 是一个有被好好养大的人,k 爸爸的人生哲学是「要活得快乐,快乐才能问心无愧。」他帮儿子准备一笔环游世界的钱,算在教育的开销里。
我出国学习的难得机会,我的三万元,母亲还是没有汇来。
 
溅血一般凄惨的红色黄昏,完整地退潮后,留下暗夜的长岸,底层堆积着杂乱如海洋垃圾的城市光害。
我出门参加活动,认识新朋友,我害怕和他们聊起面试,因为繁星不需要面试。我记得当另一位室友听到我是繁星进来的之后,他看我的表情像在看一个承认自己是作弊进入顶大的人。
我记得上课打瞌睡那天。
「你会觉得繁星瞎眼才选你进来吗?哈哈。」老师的语调夸张上扬,我醒了。我确实在打瞌睡,确实没听清老师前面说了什么,同时,我确实知道老师在开玩笑。
我都知道。
在研究人文的学院如此,我难以想象 i 在商学院受到何等待遇。繁星进来顶大的我们,在某些人眼里跟作弊进来的没有不同。
有时,竟由衷地发展出一种「反正我就是烂嘛」的豁达心情,即使平常考试没输其他同学。反正我的学测分数没有资格在顶大念我目前念的系,反正即使有繁星我们高中也才我和 i 两个上顶大,所以,反正,我就是烂嘛。
我都知道,没关系。
这些事情不去注意还是可以和大家做好朋友。活动结束,如期被揭穿身为繁星生,我回到寝室。另一位室友正沉于淹没整个房间的交响乐,我拍拍他的肩请他带耳机,如期收到不悦不屑的眼神。
那眼神比起怒于我打断他,更倾向耻笑我不懂他的高雅嗜好。
k 的位置空着,大概明早没课今晚回家睡。k 是台北人,随时可以回家,而我,每个被室友吵醒的干扰日子,无处可逃。
i 的座位空着,一张纸条落在他椅边,我捡起来时瞥见了内容。
「把所有事物整理好,之后......」
「人间的一切再也与你无关了。」是 i 娟秀的字迹。
他高中时也常写便条提醒自己,只是那时都是「你要撑过去阿。」一类的激励话语。如今,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他不讲明,我就不想面对。
把 i 的纸条放回他桌上,几本厚重的会计学经济学等等的教科书都端正地躺着,他书架上的各国文学中,《人间失格》是最显眼的那本。
令我恐惧的是,如果他已决心要自杀,我想,我不会阻止他。我完全可以体谅,甚至体会 i 这个想法。
 
这段日子,每当繁杂的事接踵而来,每当我脑中的各种思想开始争吵,互相推挤地要挣破我的头时,总会有一句话彻底排倒它们,独步走来。
「当人们得知我自杀之后。」
这句话无端地出现,可是每个字像坚实的手臂,拨开并推倒嚷嚷着的其他思想。它带着并不完整的结尾,走来,一边走一边胀大,撑破我的身体。
一个人既然没资格决定出生,那难道没资格决定自己的死亡吗?看着 i 留下的字条,我不知道我希望着什么,我也再也没有资格希望什么。
我走回我自己的位置。
另一位室友大概戴耳机听音乐不过瘾,难得地和我聊起天来,我们聊到兴趣。
「文学能干嘛?你看得懂那些诗又能怎么样?我跟你说阿,高尔夫球不只是运动,还是很好的社交技巧呢!我从小就接触高尔夫.......」他讲,我心想 i 的事。
「我爸说,他的杆弟超滑稽的......。」另一位室友数起高尔夫球的好处之余,讲起他爸口中驽钝杆弟的糗事当成笑话。
我敏感起来。
「i 的爸爸是杆弟。」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吐出。
「哈哈哈,真的假的?别开这种玩笑啦!」另一位室友发出不可置信的轻蔑笑声,彷佛我刚刚开了个羞辱 i 的玩笑。
这是真的,在 i 的爸爸发誓一生不回柠檬园后,他站过保全,混过工地,当过杆弟,卖过盐酥鸡,直到被超速的货车辗死在毁坏的摊子里。
这是真的。
「而且我还没遇过谁的职业真的是杆弟呢!」另一位室友继续不可置信的轻蔑的笑。
我没回答,脸上大概堆着无所谓的笑容,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表情。i 说过,有时就只能笑啊不然要哭吗?不然要发怒吗?
到底以为他爸的杆弟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笑容咧得更大。不然要发怒吗?
我甚至不知道 i 的爸爸有没有替另一位室友的爸爸背过球杆,我也不知道我爸当了一辈子的保全,有没有替另一位室友的爸爸守过球场。
这时就只能笑啊不然要哭吗?
 
来台北后,我的生活不是直线进行,大多的时间在回忆间瞬移跳跃,每一次从山灵口中夺回一些破碎的记忆。
在和室友聊天时,我无由地瞬移到几周前和 i 的对话。那时我们在看新闻,新闻上说某财团的公子得了营销创意的世界冠军,值得全台湾骄傲。
「资本主义是封建的变形吧?」我语带玩笑,虽说想想也颇有道理。
「是阿!整个社会都是封建世袭,有钱人的小孩稍微努力就有成就,就算再废还是有钱......商业界就算了,我看现在连演艺圈甚至文学界都可以开始搞世袭。」
i 一边喃喃,一边用长长的手指玩弄新外套的袖口。水蓝色渐层的薄外套,看上去很好,我伸手一摸,质料差的彻底。
i 买衣服总买料质最差的,就能多买几种样式。他说过衣服永远不够。
「怎么?我们小公主嫉妒有钱人阿?」我随口应,伸手别扭地玩自己绣反了的口袋。
我买衣服总捡名牌的瑕疵品,就能和同学穿同一个牌子。我觉得衣服对生存永远是困扰。
「哼!都毁掉算了啦!」i 噘着嘴,他怒起来又娇又嗔,即使他其实十分愤慨。
i 太容易放弃这个世界了。
但我想起他母亲因存款不足而无法汇给他生活费那天,便觉得自己从没资格劝他什么。
这世界伤他伤得太深了,而他又是自尊心如此强烈的一个人。
 
我不阻止 i,但必须和他谈谈。另一位室友推门而出。
门再打开时,i 回来了。
「你刚去哪?」我问,i 回避我的眼神。
「没阿,就散步,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他转身。
「我看到你的纸条了,它刚刚在地上。」
「喔。」音调不悦。
「你没有想说什么?」
「那你想说什么?」i的语气参杂了被冒犯似的愤怒,上扬的尾音有些颤抖,又彷佛压抑着什么。
「如果你不想休学,很多事可以谈吧!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我说这话时,i 终于回过身,面对我。
「不想休学?休学是我现在活着唯一顺心的事了,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痛恨会计系,你知道我有多痛恨我每天醒来必须面对的一切!而且这些永远都不可能改变,我转系了我们那间烂高中的师长会怎么想?我家人会怎么想?我们的命运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你家至少还有让你做白日梦的本钱!」i 爆炸似的吼了一长串,他愤怒的余波中我晕眩。
「我家能够给我的,不过是让我做疼痛的白日梦........我不想跟你比,我不想跟你争辩.......我知道生活是折磨........可是你想想,其实我们没有资格这么说,活着那么痛为什么我要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对那些比我惨的人有责任,世界上有饿死的小孩而我没能、我来不及拯救他们,我有什么资格自杀?」我的尾音颤抖起来。
「你觉得你对那些比你惨的人有责任?哼,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感觉.......人们从写着中盘商名字的货架上,拿下廉价的柠檬时,谁想过他对柠檬农有责任?谁想过他对我阿公有责任?谁想过他对我爸有责任?想过他对我妈有责任?谁........?谁想过他对我有责任?」i 质问着,语速很急,语气却越来越冷。他姣好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凤眼逼视我,像在威吓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罢了........做你想做的吧!」我退缩到假装一切不曾发生的选项中。
 
清晨,有人爬到上铺,将我摇醒。熟悉的保养品的香味,是 i。
「你听,我就说清晨时会有鸡鸣吧?」他说。
i 以前和我说时,我还想指南山哪里有养鸡的人家?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所说的那一声声鸡啼,是隔壁房手机闹钟的音效。
「我又睡不着了.......对不起,昨晚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的。」在清晨雾蓝蓝的光霭中,i 美得更虚幻了,他露出抱歉的微笑,既平静又悲哀。
过去三年,i 的笑容多是天真可爱,他曾说过,自己原该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可惜转生错了躯壳。
他已经渐渐无法承担这个躯壳所负载的命运。
在他难得的梦中,我想,i 应该已经数度回到他远在屏东高树的家乡。阳光照在村中的养鸡户上,厨房中正烧材热着早餐稀饭,他自由放养的三只猫在炉旁不远的材堆上,早已选好舒服温暖的位置,喵喵叫着等待他,i 会不急不徐地起床,在晨光及宠物们的呼唤簇拥中,像公主般走出,那间柠檬园中的于他如城堡般的房间。
i 在我身旁躺下,两个人挤一张床只能侧身。如果这时另一位室友突然醒来,会怎么揣想我们?他如雷的鼾声弭平我的疑虑。
在灰蓝色淡彩般的光霭中,i 轻声说。
「对 c 要积极些.......在离开前,我希望能看到你幸福。」i 的声音与柔美的微笑彷佛雾化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纤长的手指,微微点在我心口上。
 
家里没有隔间的建中生

这些日子,最常在我心里游荡的人,就是 c 了。
我开始失忆,或许也跟爱上 c 有关。山灵啃食着我的记忆,牠说牠很孤独,要我陪牠。
期中考结束,我等着结果,i 一无所求,c 则是如常毫不在意地忙碌于生活。
同样的时间里,我曾在意所有事情而一事无成,他却而完成许多事情而毫不在乎。
下午,我们才为一则新闻而悲伤沉默了。没有他在身旁,我对时间的知觉能力总是急遽下降。
很快就入夜了。
 
宿舍的室内晒衣场,夜灯旁飞旋着一只精疲力尽却不知停止的蛾,牠每一次艰难地振翅都是濒死的颤抖。或许我们比囚笼之鸟还不如,我一直伫立在旁注视
牠,直到那蛾心满意足死在灯旁,不,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所以称不上心满意足,牠只是毫无自知的死了。窗外暗夜中的点点光害,突然像无数只眼睛在旁注视我。
今天下午的新闻,一位建中生疑似受不了课业压力,跳楼自杀了。
c 也是建中生。爱上 c 之后,我对建中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怜爱之情,不同于理论上像我这种烂高中出身的人,对建中生应有的景仰之情。高中时那次相遇,我以为我们终生缘分不过如此,隔得太远了。
那个自杀的建中高三生,离开世界那天,他的父母说他如常读书到凌晨四点没有什么异状,i 酸言一句:「小孩钉在书桌前钉到凌晨四点可真是正常。」而我无法、没资格断言这个高三生该不该自杀。
不过,我哭了。一个孩子死了,我是个没用的没有办法救他的刚满十八岁的大人。
刚满十八岁刚成年的大人,要受刑法全责但没有资格投票的大人。我想着那孩子,十七岁那年准备升学的痛苦泪痕重新爬上脸庞,它从未被时间抹灭。荒原似烧去了的青春,那孩子还来不及成年,他会算复杂得吓人的三角函数,但没人教他算的是,一个少年在成为大人的途中必须遭受多少伤害,于是他懵懂地选择死亡。
我没有去研究那孩子的家境,自己也心境矛盾。我自然认为一个富有家庭的孩子不该自杀,这种心情,何异于那些认为顶大学生不该自杀的人?
没有不快乐的资格,但真切地有不快乐的事实。
如果有人听闻 i 要自杀,一定会说:
「考上政大会计了,还想自杀?想想落榜
的人的脸吧!」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我和 i 高中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喂,你傻傻站在那干嘛阿?你在哭........?是怎样了啦!」耳熟的声音侵入,另一位室友提着他刚洗好的衣服。
「没阿,想到伤心的事。」我将头撇向夜灯旁的蛾尸。
「要哭回房间哭,你这样很娘,别人看到会觉得我室友很奇怪。」他碎念着挂衣服。
刻意撞过他的手臂,我拎着衣服快步回房。
i 和 k 的位置时常空着,今夜也是,我现在却格外想念他们。我可以难受地伪装自己和宿舍里其他人一样,即使只跟男人生活让我感到尴尬,只跟女人生活
让我感到同样尴尬。感谢 k 和 i 在这一方面超越常人的理解力,跟人生活不让我觉得尴尬。
另一个室友的身影被他的台灯打上屋顶,灰色的模糊影子几乎遮去半个天花板。那时,我正感受着我自己,却不投入且心慌,天花板上的影子生出了一对眼睛,似乎有意无意地瞥视着我。
c 极度聪颖的智力,强大的爆发力和实践力,都藏在他纤细的身体,温柔的眉宇里。可是,有一次,他轻皱眉头,露出我深深爱恋着的可爱烦恼表情,他说........。
他说他多么讨厌自己的外貌,希望看起来男孩子气一点。
 
每周山上校区的通识课,我和 c 下课后总边聊天边走下山。
我没问过 c 为何希望自己看来男孩子气,也没有问过他对中性的人有什么想法,乃至于对我有什么想法,倒问过许多别的问题。
「阿,我只是突然想到,上次你说你家没有独立的房间,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不好讲就不用说喔,我只是好奇。」我从听到那时就挂在心上,却不知如何问起。
i 说在台北家里没有隔间的人,要不就是穷到无法负担,要不就是有钱到追求设计突破。
「就我家不够大阿,哪有为什么?」c 又是那一贯毫不在意的轻盈笑容。
竟能在一个没有独立房间的家生活十八年?我突然觉得自己脆弱可笑。高中在屏东时,我曾为了考试而粗暴地要求父母安静,c 还是个建中生呢.......。
「住台北光天气就让我很崩溃了。」试着转移话题,我指向风雨走廊外连绵无尽的阴雨。
「在这些条件下生存,我也觉得我很强大阿。好啦,掰掰!」慢步到走廊尽头,他撑起伞告别。
 
c 让我的生活有些恢复直线叙述。
下一堂课的教室里,我翻着记事本,上头写有我和 c 在通识课下课时做的约定。一场流星雨将在近日来临,我们约了几个朋友,打算到山上的运动场彻夜守候难得的美景。
许愿之后我们会有所不同吗?即使流星雨还会再来,但每一颗流星在殒落的瞬间就已注定完全逝去。
暗夜的山路,我和 c,和我们各自的或共同的朋友,一行人随意聊天、唱歌、
打闹着前往运动场。林间有窸窣无法辨明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山灵蠢蠢欲动,想要介入欢乐的我们,但同侪的笑声和山灵的呼唤都无法太使我分心。c 走在夜风中,小鹿一样好奇的眼睛闪烁着期待与随之的不安,单薄的身影却那么有自信地不停往前,我会永远记得,c 望着前方的路时专注的样子,美丽而短暂的,我不愿分心。
c 喜欢遥远的事情。
 
那晚一群人中,只有我和 c 看到流星。
大概只有我和 c 两人,心里有愿望闪烁着,我这么说服自己。朋友们一个个离开了,他们忘了即使没有流星,我们仍有整座星空,最后,剩下我和 c。罩着一层雾霭的阴郁微光的星空,在广阔无边的黑暗里,我和 c 漫无目的地聊天。篮球场边缘铺着有亮粉的走道,c 说,反光时像另一座星空,我想,更像一片溶浸星空的海洋,光影的波浪摇曳着,其中有太多不确定的泡沫。
「我以为你会跟他们一样逃走,大部分的人害怕等待。」c 说。
 「我说会陪你,就一定会。」寒风中嘴角冷得有点麻,牵起微笑,我答。
「时间是人定义的,而我们现在,正在用最简单的方式逆时间.......就是陪伴彼此,这一秒浓缩了很多日子。」c 露出少有的认真表情。
我们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近日我和 i 安于沉默的样子,却截然不同。我牵起 c 冰凉的手,他没有退缩。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怎么回答?」我用了假设句,但仍感觉到,一阵热从脖子蔓延到耳尖。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还没办法整理出言词......来婉拒你。」那一瞬间,c 抽开了手。
转头,从他温柔悲悯的眼睛里我看见,我受伤挫折的眼睛。
这么说就不好了,你可以拒绝跟我在一起,但你无法否定,我爱你。我没有说。
我不敢问,是不喜欢我,还是我的性别......?
阴郁的雾霭的星空下起雨。
忘了我们怎么道别,山灵追逐着我,啃咬着我的记忆,我只从碎片中捡到一句「谢谢你,再见」,是我的声音。
精疲力尽而停下时,我才意识到,我在雨中狂奔。
暗夜的山路,只有我一人。山灵在渐强的雨中高声狂笑,黑暗的树林包围着我,记忆被围剿。山灵说牠很孤独,要我陪牠,我以为拥有了 c,我就能不再孤独。
每一束细密的雨水,都是一根带线的精准的针,刺入我的身体,将我永远缝
在那场大雨之中,怎么颤抖,都无法逃脱。
 
又是通识课。
对 c,和对 i 一样,我选择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有关经济学的核心通识,教授提及贫富差距不停扩大是台湾当前危险的事实,同学们认真抄笔记,就跟之前教授提及 1920 经济大恐慌时一样,同学们面不改色继续认真抄笔记。这时,因出国之事争吵而久未连络的母亲发了讯息来,我忐忑地打开手机,是长辈们喜欢转发的图片,内容不外乎知足感恩。
母亲对我释出善意,同时让我明白,那三万元是永远不会汇来了。
c 纤瘦的背影在我座位前方,我倾身趴在桌上,可以嗅到他细微的鼻息,没有大部分女孩的甜腻,也没有大部分男孩的粗气。
c 渐渐收回对我的善意,他的背影让我明白,他永远不会回身看我了。
体内突然的孤独疯狂胀大,我意识到失去 i 的严重性。直到下课,我忙于不停地打字后按全部选取,再按删除。
下一堂课也结束了。
经过侧门,戴着斗笠在大雨中卖大志的人停格了,背景人潮熙熙攘攘踩着急促的水花,我独自上前去购买,他的脸才开始缓速播放一个笑容,我带着大志离开,多彩雨伞的人群继续快速流动。
他们有些抱着经济学的书,我幻想能在人群中看见理当这时下课的 i。
 
窗外的夜渗入寝室,灰暗铁锈的房中,死白的书桌更为寒冷。我书柜上橙亮的小橘子显得突兀,如一盏温暖长明的灯,我开始明白地意识到,赠与我这颗橘子的在我心里燃起一盏灯的 i,将离我而去,离开这个对他荒唐又残酷世界而去。
门忽然打开,房中的寂静霎时受侵犯。
我用最快的速度爬到上铺,在棉被死白的怀抱里,努力让自己哭起来像感冒的声音。在我脑中,我已在 c 怀里、在 i 怀里、在母亲怀里都大哭过一次。
山灵把之前吞下的记忆呕吐出来,在那些稀烂的渣滓中,我找不到自己。
床板下传来 k 对着手机的嘻笑,我哭的声音像感冒。门再次打开,另一位室友将他法学的厚书重重摔在桌上,另一位室友近日的情绪是期末考的警醒钟。
巨响之后,房内寂静。
 
失踪的黄昏

起风的黄昏,i 把座位整理得很好,他的书桌如家具店的样品般整洁,桌上的发票也细细分成几捆。我瞟了一眼,走回我的位子读书。
突然他说:「我出门了。」
我眼也没抬地说:「恩,掰掰。」
继续翻看期末考的讲义,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听觉的尽头,我惊觉,这可能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了。
我夺门而出,i 的身影已彻底消失。
走廊尽头的阶梯,我看见阳光从那里失足,摔烂成一滩,泥沼似的血色黄昏。
窗外,101 竖立在夕阳的血泊中。
 
看得见 101 的地方就能往下跳,我站在通往山中寺庙的石阶上。
站在这里,可以俯视到宿舍,眺望到我和 c 一起看流星的运动场,仰望到 i曾跟我说过他想去的寺庙,可以平视远方的 101,却怎么也望不到屏东。
101 已点灯,渐渐暗下的山林中,透过斑斑树影我看见,美得那么虚幻、那么突兀。
山灵不再和我说话了。
被什么东西重击之后短暂失聪一样,这个世界突然无声。我起步,因过于重复而失去颜色的山路在我眼前开展着。
就这么走着,不知道是路消失了,还是我消失了。
寺庙的灯火在树影间摇曳,好像很近却始终那么远。
就这么独自走着。
 

躲在时间与群树之间,伴随光影流转,山灵正静静听着,静静看着。(完)


(封面图:Gabriele Mü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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