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在爱自己或恨自己之间跳针

文化   2023-05-16 19:43   江苏  

我要变漂亮


作者|叶仪萱

获奖|第16届台积电青年学生文学奖散文首奖

  

虽然我会跟社群平台上的人一起倡导,不管是什么样的身材都值得被爱,hashtag拒绝容貌焦虑、支持无滤镜生活。但我还是经常在爱自己或恨自己之间跳针,嫉妒主流审美的美女,并且爱着主流审美的帅哥。一切说来都是自卑感作祟,不过偶尔也会想,如果没有承受过直接的恶意,自己是不是会更自信一点?

 

我在国中之前都是科学认证的肥胖小孩。学期初健康检查完毕,总收到保健室阿姨的健康警告红单。过重的「重」刺人眼睛,就好像是依循象形法则,以肚腹上的N层泳圈所造的字,扎实得可以把人压扁。早在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胖以前,就已经成为了胖子。有一段时期,同学们老是叫我恐龙妹,纯粹的恶和纯粹的友谊搅和在一起,虽然不喜欢那个绰号,但也和大家打打闹闹,就这么接受了。

 

小学四年级某一天,校内辅导班的老师陪我去排路队。忘记聊到什么,他突然拍拍我的肩膀,真诚地说:「妳呀,那么乖,成绩也都很好,但真的要注意身材,不要这么不自爱,到时候跑去喝减肥茶。」

 

我说喔,看着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还挺着一个鲔鱼肚的老师,一时半刻讲不出什么话。最后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谢谢老师」尴尬离场。一股莫名的羞耻感爬上我的脸颊,与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一同涨红,发烫。

 

减肥从此变成我的一生志业。我向肉松蛋饼、卡拉鸡腿堡、热狗蛋吐司含泪道别,带了一罐桂格大燕麦片和葡萄干去学校。早自习时,用铁汤匙挖四勺麦片到碗里,再数七个葡萄干丢进去,用热水冲开,捏着鼻子吃了一个学期,遗憾地没有太大成效。小学六年级,晚餐只吃一颗苹果,每天用跑步机跑三公里。加上当时开始和班上同学一起打棒球,小学毕业前,体重终于达到正常的BMI值。

 

那个时候的减肥就像考试,勉强及格后就不会收到一些奇形怪状的问候。当下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屈辱,偏偏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受伤。而胖因此成为一件需要被检讨的事。

 

胖跟错,都是被提醒出来的。胖是错的。错的是我。具体是哪里错了?仔细想来,被嘲笑的时候,大多时候也不是因为什么太严重的健康因素,只是肥胖可以有无限的负面联想:好吃懒做、笨拙、缓慢、臭。又偏偏我肤色黑黄,搭在一起就不太讨喜。那段时间,胖或黑或丑,三个形容词轮替着,代替我的名字成为了我。是胖加黑等于丑?或「我」才是胖黑丑三个圆圈的重迭?我陷入文氏图的辨识障碍。

 

如果只是这样,还称不上悲剧。悲剧都是比较出来的。悲剧是恐龙妹有一个长得好看的龙凤胎哥哥。恐龙和龙,有实质意义上的不同。逢年过节我早已习惯,亲戚朋友只会夸奖一个小孩生得别致。另一个就说:「没关系会读书也很棒。」

 

升上国中,我仍和哥哥在同一所校园里念书。某天不太熟的同学把我拉到旁边,轻轻附在我耳边:「妳知道吗?那个八班的女生跟我说,她觉得你哥超帅的,但为什么妳就长得这么点点点?」

 

好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想着那几个点点点,揣摩如摩斯密码般被加密的评价。原来只有BMI值标准是不够的。自卑感像是沾黏在身上的劣渍,整个尴尬的青春期都如影随形。于是为了捍卫最后一点尊严,我硬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读书人,书本和成绩单是最便宜的保护色,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对于一切美丽的事物不屑一顾。

 

升高中前的暑假,不是都有那种理想的剧情存在吗?以全新姿态重新出道、告别过去之类的。便跑去市区一间昂贵又新潮的理发沙龙。第一次去家庭理发之外的店家,我很紧张。设计师顶着一颗靛紫色的刺猬头忙前忙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随兴地摆弄我的发尾,问我今天要不要染烫一起搞定?我说我没带很多钱,于是他一边动作一边嘟囔:「妹妹,妳又有自然卷头发又多,我只能往死里剪。」待他将盛接碎发的披肩拿下,我的新发型让我——像极了蔡英文女士,或龟头。

 

设计师说:「染了头发以后会很韩系喔。我们这边可以分期付款,学生也不会太有负担。」我在心里骂了一声干,结账时还是说了声谢谢,用两只手把钞票递出去。摇摇晃晃地搭公交车回家、摇摇晃晃地在公交车上掉眼泪。至今仍不知道设计师的哪一句话比较真心、至今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坚持在这种情况下道谢。

 

新生训练第一天,我有了一个德高望重的新绰号。我抿着嘴唇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人设像个总统。热于班级公务、善于自嘲、继续死命念书。只要证明自己很努力生活,那两千块的理发费,就不至于花得太难堪,反正再怎么说,总统都比龟头好。

 

高一班上有几个热舞社的朋友,很美,所有青春故事的样板套用在她们身上显得合理多了。她们找我说话的时候我经常手足无措,像被眷顾,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此轻易就跨过了一条生硬的边缘。我喜欢看她们跳舞、喜欢看她们笑。这种喜欢的最大前提,是她们真的、真的好漂亮。漂亮到我忍不住猜想,她们对于自己的相貌是否有清晰的认知?足以辨识因为美而带来的善意,就像我能够意识到因为不美衍生的节制?当你说一个人漂亮的时候,甚至不需要仔细去叙述或描摹她们的五官,因为漂亮是一种普世价值,类似某种道德或社会秩序,是大部分人类共享并承认的规则。

 

我经常打开那些同学的IG发愣,一张照片就有好几百个like。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够被喜欢吗?这句话很显然存在某种谬误。偏偏就像中毒的弹出式窗口一样不停在我大脑里闪回。回想起自己为了被喜欢而做的一切,与其说像是总统,我觉得自己更像小丑。这种情感逐渐发酵,变成浓稠的妒忌,和恨,我恨自己不能成为她或她或她,我恨自己只是自己。

 

彼时,网络上流行一张美体体重表。我又开始在体重计的液晶屏幕上,盲目追逐4开头的美好幻梦。每天精准地秤量食材的重量,川烫后放入便当盒,再誊写至饮食记录的app,进食时,像是对待一种神圣的信仰一样小心翼翼。我吃得很慢,一口嚼三十下,先喝一杯500毫升的水,然后再吃菜,最后才是肉类。低糖饮食盛行,规定一天只能摄取20克以下的糖类,所以我基本上不吃淀粉。日复一日,我对每种食材的营养素了如指掌,练就了手一捧就能准确估重的技能,书架上多了好几本减重专书。

 

我每天跑三十分钟操场,回家对着YouTube健身。手机里面的小小人蜷着腹、一次次重复说着:「No pain, no gain.」我每天站在镜子前面,虔诚地检查每一寸皮肤,时而迷恋,时而恶心。

 

pain,我的月经失调了。pain,原本茂密的头发一丛丛掉。pain,胸部少了一个罩杯,我需要往左边的胸罩里面多塞一个衬垫才能掩盖越来越明显的大小奶。gain,裙子的内扣终于可以扣到最里面。gain,拍照时可以不用每次都站在第二排遮肉。gain,有男生会主动把自己的运动服外套借我。

 

我其实也知道那些所谓的gain都是一些肤浅的理由。想变瘦到最后也不是真的为了身体健康。成就美丽的路上有着各种代价。我瘦回国小时被认为是过重的体重,不过我的身高比当时高了二十几公分。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勾到4字头的边。减肥的停滞期让我很痛苦,吃得更少、动得更多。真正让人崩溃的根本不是停经或掉发,而是有人指着我的脸,说:「欸,我觉得妳的脸最近看起来越来越蜡黄。」

 

变美这场游戏,不是一个恒定的主线剧情,不是解完就解脱。人们常说的「减肥成功」是每日任务,是无止尽的动态平衡,是为了维持成功而时刻提心吊胆。除此之外,还有又烦又杂的支线,关于如何处理自己局部的缺陷:指缘干燥、发根不够蓬松、手肘上的角质、暗沉的眼袋、瘦下来以后的肥胖纹......。我把自己切割成一块一块,像是病急乱投医的患者,仰赖电商算法和Dcard美妆版为自己添置保养品。网页的搜寻纪录栏迭起不同风格的穿搭教学。丑小鸭逆袭像鬼故事也像坊间奇谈,不知为何,总会有另一个女人教妳怎么用瓶瓶罐罐。在我开始用镊子拔毛以前(据说这样才不会越剃越粗),我觉得修眉刀就已经够了。在我学会使用眉笔的时候,有人说眉粉更自然——如果心有余力,也顺便学学眉蜡、眉胶要怎么用。睡前我敷着美白面膜,觉得自己奔走在一台运转的跑步机上,追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目标,停不下来。

 

又想起那些漂漂亮亮的同学们,是否她们也经历过一样的自厌?是否所有女大十八变,都是自己逼着用时间和钱堆出来的?如果我也走完这条路,是不是,至少可以不丑?我把头埋在枕头里面闷着狂叫。用想敲死自己的力道那样敲打床垫。

 

高中到大学的区间,打工的钱陆陆续续拿去做了牙齿矫正、美白、雾眉、角蛋白、雷射除毛。去打雷射的时候我没有上麻药,腋下像是被几百根橡皮筋同时弹到,痛。我没忍住,嘶一声喊出来。医生戴着口罩,漠然地说:「不痛就不叫医美。」

 

直觉地笑出声。对啊到底哪种美才不会痛?哪有天生的美人?如果有,也请不要告诉我,我会再一次对自己的嫉妒与丑陋感到失望。护理师将冰凉的凝胶覆在红肿的伤口上,我心平静,了解这过程就是轮回。痛、复原,然后再次魔怔,都是自愿。科技如此伟大,有关自己的不堪和屈辱,我花了很多年才把它们一一刷洗、剥除。而诊所上的广告广告牌却写着:只要十万块,就能将梦想中的美丽实现。我走出诊间大厅,贵气的紫色绒布沙发、洁白的大理石柜台、玫瑰金的水晶吊灯,医生和护理师眼里带着笑意对我道别,我轻轻说了谢谢。

 

去年认识了读理化科的ㄊ,她说她不擅长化妆,用素颜霜的时候,脖子和脸也有一阶色差。于是我和另一个朋友一起替她修眉,把自己的化妆品借她重新教学。隔天拉着她一起去宝雅,选自然色号的粉底、较轻透的化妆水、敏感肤质适用卸妆纸巾……,一次性该买的基本用品统统备齐。回程的时候,ㄊ笑得开心笑得真诚笑得相当好看,她说:「因为一直都泡在实验室里,很少跟香香妹子一起玩。谢谢妳们。」

 

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倒影。想起自己也曾站在货架前面,一条一条爬商品的使用心得。想起,倘若不是被某个美妆部落客提醒,A牌的口红很显唇纹,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注意到,世界上居然、会有人、他妈的看他妈小条的唇纹。彼时彼刻,想起ㄊ的笑,突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做对、还是做错了什么。

 

倒在床上乱滑手机,有一则新的广告跳出来:「日式冰肌无痛除毛——私密处除毛能有多幸福?」我心想这又是什么天杀的烂玩笑。知道是火坑,还是点开来了。这场生理上与心理上的长期抗战,至今方兴未艾。还是好想变漂亮,至少我努力过了。


作者简介:叶仪萱,2001年生,桃园大园人。我男友说那些商人只是在贩卖恐惧,我觉得对极了。但如果他说我新做的指甲像涂油漆,我还是会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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