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一个作家对于生活的感受能力,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素质。平时,我也接触一些业余作者,说我们的生活里好象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呀,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过日子,怎么到有的人笔下就变成小说,怎么我就发现不了什么奇怪的事,可以变成小说的事呢?这个问题,我不能不承认文学需要天才。但是,文学对于生活的感受能力,一个作家对生活感受能力的程度,也的确对他们的创作发展起着很重要的作用。比如说体验生活,到农村去(或到其它一个地方),打着铺盖卷,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也是一种办法,但决不是唯一的。所以,文学来源于生活,就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这是千真万确的。关键是你对生活的感受。
什么叫感受生活呢?感受生活实际上就是感受人生。体验生活也就是体验人生。把这个意义扩大到这一层以后,你就不会局限于仅仅是对生活中的某一件事的发现。
我一开始是怎样少走弯路呢?我觉得,每一个作家,最初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有意识地去寻找自己生活的敏感区。因为,尽管有才华的作家都是非常聪明的,但他一个人不可能包罗万象。我就不可能象蒋子龙那样,他小说中那种宏大的场面,大起大落起伏跌宕的情绪、气势,就不是我生活的敏感区。假如我没有发现这一点而忽然发现蒋子龙的作品在社会上很叫得响,那么,蒋子龙写改革,我也写改革,他写一个《乔厂长上任记》,我就也来一个张厂长上任记、李厂长上任记,那就会失败的。那是一种很愚蠢的办法。
我自己的敏感区在哪儿呢?通过一段时间,我发现在那些平凡的人和事当中。引不起大家注意的地方,恰恰我对它有敏感。我发现了它,我就抓住它不放,一味的追求下去。这样,我终于找到了我在生活中的敏感区。找到了这个敏感区以后,我就在文学创作的练习中,少走了一些弯路。在业余作者当中,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去拼命地追求自己所不擅长的,结果,就走了很多弯路,使创作出现了苦恼,自己产生了苦恼,也给编辑造成了很多苦恼。
我在从事专业创作以前,在一个文学刊物当编辑,每天都接待许多来自基层的业余作者。
有一天,来了两位农民作者,自称跟申跃中是老乡,还跟我们领导提出,“要转成商品粮才能写作”(笑声),说他们干活很辛苦,申跃中现在是吃商品粮,每天总是写(笑声)。我们领导说:“申跃中是先写出作品才转商品粮,你们也先写出作品再转商品粮。”俩人特别高兴的走了(笑声)。不几天,写来一篇小说,还附了一封信。我一看,说让我们“读完小说速转商品粮。”(笑声)可那篇小说呢?完全写的是他们非常不熟悉的生活,城市的公园里,柳树下,椅子上,一男一女,题目叫《约会》,女的叫尼娜。我想,假如他们对文学有兴趣的话,他们的敏感区在哪儿呢?
另一位老作家刘真,有一次跟大家讲课,说有一件事把她弄得头疼了好几年。文化大革命中,邯郸地区的两位青年农民一开始就写了一个三十多万字的长篇,还一定要作家扶植他们这个长篇。刘真一看那长篇,简直没一点儿基础。刘真也不敢说,还得给他们谈,这两位作者是哥儿俩,哥哥叫咚咚咚,弟弟叫锵锵锵。他们写的也都是距他们非常遥远的上层的政治斗争,根本不是他们所能够驾驭得了的生活。刘真为这件事很痛苦,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这个长篇才算作罢。
我绝对不是给大家泼冷水。真正有志于文学的青年,首先要考查一下自己的感受能力。有个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犯错误更坏,那就是迟钝。你考查一下你对生活的敏锐。生活还都是很平凡的,只要你找到了自己的敏感区以后,你不要惧怕别人也写了,因为你总会找到你自己的角度。
在感受生活这个大问题里面,具体分两个小方面。
(一)、发现
当我们有意识地寻找自己的敏感区以后,接下来便是有意识的发现。契诃夫说过:“新手永远靠独特的东西赢得社会的承认。”我想这个“独特”就是新的发现。所以,足见发现对于文学创作的至关重要。我们不能乞求苹果变成樱桃,同时也不能逼迫樱桃变成苹果,因为它们是各有特色的。我们明白了这个以后,就可以专心致志地留心于生活中那些或大或小的发现了。
我想谈谈我在短篇小说《香雪》创作过程中的发现。
一九八一年深秋,我到保定地区的山区体验生活。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当时,生产责任制已经搞了好几年,平原上的农村农民生活水平在不断提高。但那个山区还是非常落后。我到的这个村子,就是我写《香雪》的原型。
这个村有一小站,火车在这儿停。那段铁路路基特别高,村子是凹下去的。我一下火车就看到了这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村头有一个操场,旁边还有几间房。噢,这是一个学校,学生还在那做操呢,猪在学生群里窜,给我一种特别狼狈的印象。我提一个小包从这个村子一条很窄的街道过去。在那个村子里,一个城里人的出现,他们觉得很奇怪。在街的向阳那面排着一排人,都是老的,面色灰黄,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们靠墙根,是坐着,还是蹲着?我觉得他们是卧在墙根,我觉得这个村子要死了。我从那儿过去,好象受检阅似的。我一走过去,墙根儿的人就起哄。我是在农村呆过的,那是平原,这种感觉还不那么鲜明。我在一个老乡家吃派饭。他们一天两顿饭,为省粮食。他们都是熬一锅灰乎乎的粥。我每天吃完那个粥就迷糊,像喝了《水浒》里说的那种迷魂汤,就想睡觉。我就出去各家走走看看。我看到老百姓的生活都是非常苦的(山里,开不出多少地)。我想,我感受到的,完全是一种很阴暗的、很愚昧的、没有起色的“生活”,整个村子都要死过去了。
我的房东有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他每天要扛着课桌到十二里以外的公社中学去读书,很早就走,很晚才回来,我总是见不着他。后来我才发现,我问她妈:“你怎么让他扛着桌子去啊?还走十二里山路。”她说公社中学也穷,谁要是考上了中学就自己准备桌子。如果放在那儿不扛走,第二天可能就被别人偷走了。这个男孩子腿上长了碗口大的疮。
有一天,他妈看见我吃治胃疼的药,就可怜巴巴地向我讨药。我说那是治胃疼的。她说:“没事,没事,是药就行。”我想,好像我吝啬我的药似的,反正这药也没毒,就给了她。她马上让他儿子吃。后来,我跟他妈说:“你应该先给他治那个病,先不去上学。”这个小孩坚决不干,而且他妈妈还支持他。忽然,我从这里发现,这个村子还不是一潭死水。我发现这一点,我就把它储存在我这记忆的小仓库里了。
房东还有一个女儿。一天晚上,我没出去串门,有几个女孩子进来了,嘀嘀咕咕,又换衣服又梳头,又洗脸,撕一块红纸擦了红脸蛋儿。根据我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她们是要看电影吧?可她们说,我们这儿从来不演电影,我们是去看火车!那天晚上,一列从北京来的火车,在这个村口的小站停一分钟,有时其实还不到一分钟。这时候,这“一分钟”一下子与我有意识的那种寻求发现的想法撞上了。
我立刻感觉到,这一分钟里蕴含的东西,应该是属于文学的。这“一分钟”里,有这个村子的希望。天又黑,路基那么高,火车那么高,小姑娘们这么矮,火车里面的人是不会注意她们的,可她们不在乎这些,还是穿上自己漂亮的衣服。她们渴求的是一种对外来文明的向往,她们要看一下外来人的打扮、装束、谈吐,那种对山里人来说很陌生的气氛。所以我就说,铁路修通了,两条铁轨延伸到这个村子的村口,使这些女孩子们还没有苏醒的青春醒来了,她们再也不能象她们父辈那样安分了,已经不甘心那种日子了。那么,他们这种等待里面,在她们一天种种繁重劳动之后,是什么意念支配着她们呢?我觉得就是这一分钟。她们想到晚上有这样一分钟,那么白天的一切也都能够忍受了。所以,我觉得这一分钟,是非常令人辛酸的。才一分钟,一分钟啊!它是辛酸的,也是神圣的,因为她们已经开始懂得这种追求了。它是荒唐的,也是令人尊重的。
去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美国访问,有一个美国人一定要我谈一谈我的《哦,香雪》。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让我在这样一个场合谈一个具体的小说。我立刻说:“对不起,我的小说是不善于当故事讲的。”但他执意要我讲,我不讲,大伙就僵在那儿了,我没办法,就用一句话概括了这个“香雪”:“山里的女孩子对这一分钟的等待,对火车的等待,象等待幻想当中的情人一样。”(在场的美国人哄堂大笑)。我以为讲完就算了,后来有的人跟我说,你知道吗,我们是非常能够听得懂的,因为你表现了人类能够共同感觉到的东西。他说这句话对我也是一种启发。
我谈的这个例子,也就是发现的重要,对这一分钟的发现,再把它铺开,变成一篇小说。那你也许会说,那当然,你有这一分钟的发现,你再加工,提炼,运用你的文学技巧,把它变成一篇小说,那我们要是不生活在山里,没有象你那样一分钟的发现,我怎么办呢?
下面,我举两个并没有变成小说的例子。
我觉得,在普通的生活里,甚至在一句很普通的话里,都有可能存在着属于文学的东西,就看我们是不是有心人。有一年,我们原单位的一位同志,参加省劳模会回来,我问他:“会开得不错吧?”他说:“不错,不错。”“没拿回一个什么奖品呀?”“没有。”后来,他想了半天,才忽然对我说:“噢,对,对,对,想起来了,在这个会上,随便吃!”而且他讲的特别认真,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后来咱们省的一位老作家张朴说,你对“随便吃这个发现是划时代的。也许,一般人对这个也就放过去了,那么,我们仔细想一想,就可以从这三个字当中,得到很多历史的沉思,得到历史的积淀,积淀在人心里的那种让人心酸的、沉重的回味。这个内涵是非常深刻的。
还有另一位同志,他的家属在农村,粮食都不能保证。我们单位有些人粮本上买不完的粗粮、豆类、小杂粮,就由他买了去。有一次,我们有一个同志说:“哎,我这儿有二十斤小米,你去买了吧。”他就拿一个能盛二十斤小米的小口袋买去了。到粮店,售货员一算,说:“你还有一百多斤粮食呢!”当时他兴奋得简直有点发懵了。他有意外获得一百多斤粮食的可能啊!他对人家说,那我就带了一个小口袋怎么办呢?人家说,那你就回家再拿几个口袋去呗!当时他的心理状态就是:好象一转身这一百多斤就不存在了一样。他容不得回家拿口袋,就赶紧脱裤子,拿两根绳子把两脚口一扎:“你就给我装这里头吧。”。他笑着跟我讲的,但我心里很沉重,我觉得这跟“随便吃”有共同之处。我对“买粮食”、“随便吃”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把它们变成小说。但是它对我以后的创作,对我对生活和对我们整个民族的宏观上的思考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举这两个例子,也是想说明,很多生动的,富有哲理的东西,往往就存在于这种很随便的谈吐之中,或者是在不被人注意的现象中。
我还看到,山里的妇女,一到三十多岁,四十来岁,就对自己很不在乎,而结婚以前连对象的脸都不敢看。有一天,在一个比较开通的山村里放映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这个电影里面有一段跳芭蕾舞《天鹅湖》的镜头。街上看电影的人很多,有一个女人连喊带叫地追她丈夫。别人告诉我说,她不让她丈夫看那个电影,她说她丈夫去看这个电影,实际上是为了看电影里那个光着腿的女人。我翻过来一想,她禁止她丈夫看电影里光着腿的女人,为什么就不在乎满街的人都在看光着膀子的她呢?大家可以找出很多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我认为这种追赶里面,蕴含着生活里更深层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找到这个角度,最可怕的是从来就什么角度也找不到。这也是一种麻木,是对文学致命的可悲。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千万不要搞小说,最好干别的去。
所以,有两点是值得大家注意的。第一,要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大家每天的生活差不多是一样的,你只有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还具备了我上述所说的那些需要,你才能在没意思中发现意思,才可能把没意思的东西写出意思来。第二点,就是应该刻意培养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力。对生活感受能力的深浅大小,这是因人而异的。那么怎么后天培养呢?我认为,还要培养你自己对人生敏锐的眼光,把这个变成一种习惯。
(二)、细节的积累
积累细节,实际上跟第一点讲的“发现”是互相关联的。我的《哦,香雪》改成电影剧本,从一个短篇改成一个电影,不是把一篇七、八千字的小说拉长,这时我就把握了这一点,整个的故事不是靠情节来打动人的,所以,我在里面设计的那些细节,我觉得在电影里是能够给人留下印象的。
比如我写香雪这女孩子的可爱,就设计一个镜头,她父亲一一一个老山民给她做了一个木头铅笔盒。她从一个小穷村到公社上中学以后,在山路上心情的愉快和脚步的轻盈,还有整个女孩子的可爱,就是一个特写镜头,她抬着脚踩着山里小路上毛绒绒的小草,她的脚步把草踩倒了以后,那草在她身后整个的又都挺了起来。整个的这样一个特写镜头,我觉得远远胜于小说里的那些对她步子轻盈的描写(电影有视觉艺术的力量)。
我的中篇小说《麦秸垛》里面,有一个人物大芝娘。有这么一段:大芝娘跟她丈夫结婚三天,她丈夫就参军走了,好多年以后才回来,大芝娘特别高兴,就给他做饭,和面。大芝爹就在沉思,心里有事啊,想怎么开口说离婚这事呢。沉思了半天,还是开口了,说:“这次回来主要是想跟你谈个问题。”大芝娘却说:“没问题,没问题。”。大芝爹说:“怎么给你说呢,这么给你说吧,咱俩是包办婚姻,缺乏感情,咱们一一还是离了吧。”大芝娘说:“那我跟你就没有这一层了吗?”大芝爹肯定地说:“没有。”大芝娘不气也不恼,说:“那你就在外面找吧,什么时候找着了再跟我提这件事也不晚,你要找不着,这做鞋做袜还得我给你做啊!”还替他想呢,人家早找着了。大芝爹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
这时候,我就设计了一个细节,大芝娘拿照片怎么拿。我如果不注意这个细节,就会说,大芝娘拿过照片看了看,嗬,是个护士,不错,比她漂亮的多。我没有这样,为了这个人物的需要,我就写了大枝娘正在和面,当她知道这是她丈夫新找的女人的照片时,她还在身上把手擦干净,然后接过这张照片,好象第一次接触了外界的文明。后来有人对我说,你写的这块儿是不错的。就是说,她在那种情况下,女人的天然的善良,也可以说是这个女人从来没有觉醒过的麻木,根本没有认识到自身价值、独立人格尊严的麻木。这可以做多种解释。她看完照片以后,“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儿”,这种动作就是她看完照片以后的畏惧感。如果写成大枝娘带着沾着面的手,一把扯过这张照片:“什么玩意儿?”这个形象跟我预想的就完全脱节了。因此,有光彩的细节可以增强作品的控制力。控制力就是不要泛滥。而积累有光彩的细节需要感受力的不断加强。
作 者 简 介
铁凝,1957年生河北赵县,当代著名作家,主要著作:《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麦秸垛》《哦,香雪》《孕妇和牛》以及散文、电影文学剧本等百余篇(部),总计300余万字。散文集《女人的白夜》获中国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青春片最高奖。电影《红衣少女》获1985年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优秀故事片奖。部分作品译成英、法、德、日、俄、丹麦、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说在香港和台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