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报 2024年10月30日
导读
中国人在海外的聚居区，被叫做唐人街。之所以得此殊荣，很多人觉得是在于唐的强盛。甚至唐朝还被视为中国古典王朝的顶峰时刻。
三皇五帝以来，我们的先辈放弃游牧生活，在黄河流域定居下来，驯化野兽，种植农作物。经过夏、商、周和春秋战国的发展，不论建筑、技术、文化或者经济，中国已经形成一整套农业文明体系。这套体系不是某项单一的技术，而是各项技能集合起来，组成错综复杂的国家机器。比如，国家和人民依赖农业，就要有围绕土地制度、收税方式、兵役以及统领一切的朝廷。比如，社会依赖工业，就要有保护财产的法律，要有银行和货币，还要有知识产权保护以及人民福利。
文明体系是否完成，代表国家的实力强弱。
秦汉时期，中国农业文明由量变达到质变，产生了郡县制等国家制度，再加上董仲舒糅合诸子百家改造的经学，农业文明产生几千年，终于成了体系。虽然现在看来，秦汉帝国的文明有点简陋，但在当时绝对是远超周边国家。
秦始皇说句话，蒙恬马上驱逐匈奴700里。汉武帝不想和亲，几十年时间就把匈奴打残了。秦汉帝国其实是踩中历史的进程，正好出现在农业文明发展的关键点上。而周围的游牧民族别说文明了，连文字都没有，战场失败之后就烟消云散了。所以说，秦汉帝国对周围民族是文明体系，尤其是技术代差的碾压，就像工业革命后的英国对其殖民地一样。
于是，“一超无强”的格局出现了。周围游牧民族蹲守草原，望着强大的汉朝瑟瑟发抖。打又打不过，想骂人还没文字，于是，有些人就选择了向汉朝靠拢。他们带着七大姑八大姨南下，逐渐在长城南北和陕甘定居下来，汉朝也形成了万国来朝的盛况。
我们之前说过，周围游牧民族向内地迁徙，造成人口比例失调，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文明必然吸引蛮夷，蛮夷必然仰慕文明。这也是历史的进程。
后来，汉朝崩溃了，迁徙而来的游牧民族登场，闹出乱哄哄的十六国，紧接着就是南北朝分裂的数百年。整个魏晋南北朝其实是给秦汉帝国擦屁股，一直擦了400年，才把农业文明演进过程中的矛盾擦干净，这时，唐朝华丽登场了。
从历史渊源来看，唐朝能成为世界性帝国，是南北朝民族融合的结果。大家可以注意一下，唐朝的开国基本盘很多是鲜卑人，比如长孙无忌、窦皇后、独孤氏、宇文氏等，甚至连李世民都有浓厚的鲜卑血统。
可以说，大唐是胡汉民族共同组成的，虽然他们坚持农业儒家文明不动摇，但大唐君臣对民族界限很模糊。突厥人、高丽人、日本人在朝廷做官，在大唐君臣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因为他们的祖宗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李世民才会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刘邦不会说这样的话，汉武帝也不会说，曹操更不会说，因为他们都没有民族融合的历史渊源，只有身怀胡汉血统的李世民，才能说出各族平等的话语。
大唐成为世界性的帝国，首先在于民族界限的开放。而大唐的开放，又来自秦汉以来农业文明的推进，也就是说，历史的进程造就了唐朝的开放，不是朝廷下令开放就能开放的。
从某种程度来说，至少在“安史之乱”以前，唐朝是个移民国家。
所谓文明体系，包括国家制度和社会生活，它们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漫长的时间积累来完成的。那么，农业文明体系是什么时候完成的？恰恰是唐朝。
秦汉的文明形态比较粗糙，郡县制没有下到乡村，所以，人才上升渠道不畅通，人民生活也没什么变化，整天除了种地就是吃饭打仗。但是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纸张的普及让文化下沉了，三长制、均田制让管理下到乡村了，于是，国家制度修正为三省六部和科举制。
自从唐朝确立农业国家制度以来，后世千年都没怎么变动，并且传播到朝鲜和越南，辐射大半个亚洲。
如果把农业文明比作抛物线的话，唐朝是顶峰。处于下坡期的宋朝起码还能对唐朝做出修正，但到了明清两代，任何创新都没有，只能沿着千年的旧传统向前走。所以，在同时代的蛮夷看来，东土大唐简直是人类灯塔。制度先进、农业繁荣、诗文华丽，此生恨不得老死大唐啊。
这种文明代差的碾压，又产生了一批羡慕者，看自己国家各种不顺眼，每天拿先进的大唐和落后的本国对比。很多有财力的精英，纷纷移民大唐，住在长安、洛阳和太原，享受着文明巅峰的精神物质供应。
文明体系中，文化代差的碾压是大唐成为世界帝国的第二个特征。
很重要的一点是，大唐没有强制性的意识形态。本来，中国的意识形态是儒家，可是李氏皇族号称“老子”后代，非要把道教弄成国教。等到武则天掌权时，为了对抗李氏的道教，她又扶持起佛教为臂膀，于是，唐朝就成了“三教合一”的典范。
工作多年的人都知道，一旦有三个领导说了算，那就基本是没有人说了算，很多事情在扯皮推诿中就过去了。唐朝就是这样。没有固定的意识形态，让从朝廷到民间的氛围特别宽松，而且很难找到严格的道德约束，从来没人教你该干什么。只要不犯法不谋反，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所以，李隆基没羞没臊地扒灰，把杨玉环搂进大明宫。白居易把皇家艳情写在《长恨歌》里，非但没有人禁言，反而流传得到处都是，很多人都能背诵。
都说唐朝自由，其实唐朝的自由建立在意识形态宽松的基础上，那种雍容的盛唐气度，也是由此而来。但是，这种事情只能出现在唐朝，后来的朝代都没有学习的条件。因为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儒家从汉朝的云端已经跌落了，佛、道反而大力发展，儒、释、道的地位达到一种平衡的状态。只有这样，才有李渊和武则天扶持佛、道的基础，朝廷力量才扶持得起来。
可以说，唐朝成为世界帝国，是农业文明发展到顶峰以后，加上很多偶然因素产生的，根本没法复制，甚至没法模仿。
后世王朝不能成为世界帝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文明具有扩散性。
农业文明在中国产生以后，成就了汉唐的强盛，吸引了一堆“慕汉/唐人”，他们在中国学习到文明的精髓后，迅速扩散到落后的国家。比如，日本连续几百年派出遣唐使，用学回来的技能，硬生生把日本的文明线条推进了八百年。比如，契丹在唐朝是游牧部落，但是宋朝的契丹已经建立起完备的国家，契丹君臣还会写诗，文采风流一点也不比中原差。几百年后的金国完颜亮甚至能写出“提兵百万西湖上”的豪放诗句。其他的如越南、朝鲜、吐蕃等国家也差不多。
也就是说，文明扩散到周边国家以后，中国对邻国的文明代差就没有了。以后的宋明王朝再也不能像汉唐一样，用文明代差碾压周边国家，而是不得不当作平等的国家来对待。后来的辽、金、元和清，不论组织力度或者文明程度，哪里是匈奴和突厥可以比拟的？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总结一下：
第一，中国产生农业文明，并且在唐朝达到顶峰，可以对周边国家碾压。第二，历史进程的演化让唐朝的血液里产生开放、宽松的基因。第三，周围国家好好学习，让中国农业文明扩散到其他国家，导致后世再也没有出现大杀四方的帝国。
这就是农业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国正好赶上好时机，辉煌了一千多年，后一千年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依然能保持尊严。
当农业文明走到尽头，工业文明兴起以后，世界的格局全变了。曾经落后的英、美成为工业文明的主流，并且搭建起工业文明的体系，走上了汉、唐曾经坐过的铁王座。曾经先进的中国，只能和当年的契丹与蒙古一样，默默地学习、追赶工业文明体系。
温伯陵/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