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师生》公众号得天下中师生的支持和厚爱,致力创建一代中师生的精神家园。多年前,我读过一篇中师文章《一代中师生的梦想与忧伤》,非常的感动,和朋友分享,他们亦有同样感慨。今天,通过王开东老师帮助,我和文章作者魏智渊老师取得联系。魏老师说,我读过的学校,全部不存在了。因为我连小学,都是师范附小读的。有中师经历的人,通常都对中师最有感情。】
一代中师生的梦想与忧伤
作者:魏智渊(授权发布)
来源:《逝去的芳华—一代中师生的记忆》(海峡文艺出版社)
晚上收到一封邮件,里面说:“看了你的大作《我的成长之路》深有感触。我也是一名中师生,90年毕业的。很认同你所说的话:在每一个人的骨子里,都混合着自卑与自傲两种情结。一方面我们是那个年代中初中生的佼佼者(第一名上中师),另一方面因为学历的低下,尤其是非一次性本科,又罩上了浓浓的自卑。受你的文章影响,又有了一丝不甘……”
这样的邮件显然不是第一次收到。中师生,仿佛一代教师的精神胎记,让许多人无论天南海北,都能够从对方的身上认出自己。
自傲与自卑,显然是混合在中师生身上最明显的印记之一。
那一代(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前期)的中师生,谁没有过骄傲的时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在那个铁饭碗含金量极高的时代,无数学业最为优秀的一批贫寒子弟走进中师,“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我想,这批人的优秀,一定给中师的教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候初中的应试本身就不惨烈,能够升入中师的往往具有极好的天资以及毅力,而中师某种意义上是这样一批优秀学子的伊甸园,琴棋书画舞,竟然显得比数理化更为重要。在每一个领域,都有人用全部的身心努力做到最好。有一批人醉心于体育,我至今记得八六级一个叫闫永泉的男生不断地挑战由自己创造的跳高记录的惊心动魄的情景;有一批人醉心于艺术,各类书法展,画展表现出相当的水平,而每年一度的十大校园歌手评比更让全校学生如痴如狂;有一批人醉心于口才,从演讲到讲故事,那水平哪里是现在的所谓名校学生可以比拟的?我现在还能记得那个叫杨淼的女生出色的即兴演讲;而随手一抓,就是一群文学爱好者,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不少人的文章已经相当有水平。这是一代中师生的浪漫期,这种自由状态,让他们形成了多方面的能力,但是这些能力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精确化,还没有进一步发育,一群生机勃勃的种子就被无形的大手撒播出去,播到了许多贫瘠的乡村,我也是其中一个,那一年,我十八岁,刚刚成了法律意义上的成人。
迈出校门的中师生命运立刻发生了分化,一些有背景的人迈入了官场,后来许多人迅速升迁,“先据要路津”,比例极小的人从中师直升入师专或者师大(我们一级学生,升入师大的不过一两个人),更多的人撒向乡村――那时候进城是很难的,必须有相当硬的背景。这些在乡村里游荡的中师生,有多少人关注过他们?明白他们内心的不甘,理解他们孤寂的灵魂?
那种不甘,从迈向中师的那一瞬就开始了。不少人大概还记得,中师中最流行的一句话是“既来之,则安之”,这也是刚入学时老师的教导。而这是怎样的一种“安”啊?随着挥洒的才艺同时滋生的,其实还有颓废,“不如唱歌,不如跳舞”,游戏人生的态度也很流行,中师三年几乎都是适宜的爱情季节,好在有足够的时间花前月下,也有足够的时间写长长的情诗,教师以及家长又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学校报到的情景。校园里有菜地,果园,先到的中师生递给我一杯水,我盯了那一杯水很久,她笑了:“喝吧,别仔细看。”笑声里有一丝自嘲。后来才明白,这所学校里连井水都没有,靠窖水生活,就是地上挖一个窖,然后从外面拉来水,倒在里面,开水里有泥沙自不必说,到了夏天,水还会变味。而这位先我来到这里的中师生,是她们乡自解放以来第一个考上学的女生。
喝劣质酒吃花生米抽劣质香烟,骑着自行车爬坡去很远的地方看电影看戏,在同事的红白喜事中混吃混喝,大半夜大半夜地偷偷用电炉子烤切得很薄的馒头,海阔天空地闲聊,躲在村子里人家的炕上看电视连续剧,整夜整夜地看人家打麻将……那时候时间总是很充裕,多得无处发泄,同时无处发泄的,还有本该飞扬的青春。多年以后,营姐在手机短信里告诉我她从书上读到的一句话:人永远不会老去,直到悔恨取代梦想。可惜当初是不懂这些道理的,一肚子的牢骚,一肚子的怀才不遇,回忆里的辉煌总是下酒的好材料――现在想想,那是怎样可怜的所谓辉煌?
这是一批最优良的种子,也有一些人不甘心,继续朝前走,走到很高很远的地方。但绝大多数人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高了。这翅膀,第一是文凭,第二是英语。等我们那批中师生中的许多人千辛万苦(主要是指花钱)拿到本科文凭的时候,许多城市学校的招聘条件中赫然写道:“第一学历本科……”我到高中的时候,一位校长也在会议上轻蔑地说:“二次本科……”虽然不是针对我,我还是深感羞辱。而教育学院以及各类函授,也是绝大部分中师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学历,再往上突破研究生,就几乎不可能,(当然不排除像王欣如这样的能够读到博士后的例外)因为中师不开设英语,这三年的差距,如银河般地挡住了绝大多数中师生的深造之路,将他们打落民间。直到现在,我对全民学外语还深恶痛绝。
我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这一批人。从另一方面讲,正因为有这一批人的存在,中国的基础教育才不至于太糟糕。正是这一批人,现在挑起了中国基础教育,特别是农村小学教育的重担,他们几乎都是农村基础教育界的骨干力量。正是这一批人的存在,让许多学生在多年以后,还能够在记忆中留存几位教师的鲜明形象。我身边无数的例子证明,我这样来描述中师生,绝对不是自恋。
我也是属于不甘的人群中的一个,是基础教育中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梦想,忧伤,挣扎,折翼,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怀揣着飞翔的愿望,却怎么也飞不高,怎么也飞不出中师生的宿命,而转眼间就朝中年走去。一代教师有一代教师的梦想与忧伤,当初不是我们选择了中国教育,而是中国教育选择了我们,这是时代之殇,而任何个人,永远是大时代中的小人物而已。说青春无悔是假的,但心态也一天天地平和下来。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我渐渐地明白,无论是当初的所谓辉煌,或者是中师时的那种挥斥方遒的意气,其实都还不足自傲,不足以支撑长长的一生。时代在变化,八零后教师也悄然涌现,其中有一些已经崭露头角,中师生这一页迟早要翻过去的,不妨以平常之心,淡然一些也努力一些,给中国教育留下一些模糊的背影,至于湮没或者流传,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作者简介:魏智渊,1973年生, 曾用铁皮鼓作为网名和笔名。陕西乾县人,曾就读于陕西省乾县师范学校,陕西咸阳教育学院,毕业于陕西省教育学院,历任小学、初中、高中教师。先后在陕西、四川、江苏、内蒙古、北京、山西等在从事教学及研究。现为南明教育集团总校长。
(内容选自:《逝去的芳华—一代中师生的记忆》一书,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