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魂
之所以能遇到他们，首先得感谢国家职称改革政策，虽然晚了点，估计许多人早已抱着终身不能评上副高的遗憾离开了自己坚守多年的岗位；其次，也感谢本市教育局，是他们让我有幸参加了前几年的“中小学高级教师资格评审会”。
我所在的这个组，前后评审了四十多位教师。一般的程序是这样的：进门后先验明身份然后抽签确定所要讲的课，讲课10－15分钟后围绕所讲内容提一些问题进行答辩。在这过程中，随着一个接一个的教师的进来，我是越来越不淡定了，尤其是愈到后来，中师生愈多的情况下。
这些中师生年龄普遍偏大，最大的生于1960年，最小的，生于1979年，以出生于1965前后的居多。考查他们上我所看到的靖远师范、陇西师范、临洮师范等学校的经历，主要有两种情况：大部分都是通过当年的中师招生考试后被录取的，有那么几个，则是初中或高中毕业后先担任民办教师，到后来又读了师范，转成了公办。比如其中有一个就说：“我这是子承父业，我的父亲是当老师的，我初中毕业后就也当老师了，到后来才上了师范。”
一、他们曾是那一代里最优秀的人
我曾经给“优秀”下过一个定义：相比他人，较早地认识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所面临的任务并且为之努力奋斗。之所以说当时的中师生是优秀的，并且还加一个“最”，也与我的这种认知有关。
就我所知，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在农村小学师资极为匮乏的情况下，国家在全国范围内，实行从初中毕业生中招收学生就读中等师范、学生毕业后到城乡小学任教的招生政策。如果能够考取，就意味着从此跃出农门，成为公职人员，有了一个固定的饭碗。在当时的社会发展、经济条件、生存意识的背景下，那不但是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情，也是改变一个家庭轨迹的事情。对于农村出身的孩子，高中不是那么好上的，最好的路途，就是初中毕业考上师范。（我旁边的另一个评委，他的父亲当时就是对他这么说的：“你如果能考上师范，那么你就上；如果考不上，你就回来种地。”）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样的考试比现在的高考和研究生考试惨烈多了，悲壮多了。凡是能考上的，都是年级前几名。许多农村中学，每年就以能考上一两个师范生为最高荣誉。学校先要层层选拔，让谁去让谁不去，有时甚至会产生极大的矛盾。
我记得我刚工作不久，就接到一个学校的命题任务。哪所学校，是保密的，我也不必打听。要求出的题要难，区分度要大。等到我阅卷的时候，发现那么难的题，好几个学生的答案都接近标准答案，尤其作文，我在打分的时候，真的可以用心惊胆颤来形容——我感觉我那么一落笔，就改变了一个贫困家庭出身的孩子的一生。
毫无疑问，学习是要靠些天赋的，在天赋差不多的情况下，要靠学习目的的早日觉醒，靠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意志。这些素质具备得越早，这样的学生学习内驱力就强，自觉性就好，效果就比较理想。在当时那么闭塞、粗陋的学习环境中，能够在那么多的人中突围而出，就不但是一个人的智商问题了，还包括他各个方面的优异——他的悟性，他的韧劲，他的思维，他的灵活，他的刻苦，他的操持，他的坚毅……如果缺少这些品质，他是难以超越众人的。可按照年龄来看，他们一般都才十五六岁，还属于心性不成熟的阶段，关键是当时的教育气候带着一种强烈的自由散漫的任其自我发展的特质。所以，我每每回首那段岁月，都颇为感慨：他们怎么那么早就懂得学习改变命运的道理并且“知行合一”了？说实话，虽然我后来高中应届毕业就考了师大，但如果让我初三那年去考师范，我是绝对考不上的。
这样，我在担任评委时的一幕就让人很是感怀了。一个来自县区的小学女教师，五十岁过了，面色虽然说不上憔悴，但却也肯定谈不上红润，稍有点迟钝，有点呆板。当我问及她当年考取师范的经历时，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闪出难得一见的神采：“我们一共320人，就考了两个，我是其中一个。”完全看得出来，哪怕以后她不论经历了什么，那都是她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
唯其优秀，才会有无数可能，然而事实却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像我面对的这些老师，都终其一生扮演着农村中小学教师这个角色，并且是那样的忠实。
二、五花八门的文凭
看他们的简历，“中师”作为第一文凭，略带羞涩地被压在最下面，在它的上面，堂而皇之地列着大专和本科文凭。
那么，这些大专和本科文凭是怎么来的呢？我大概看了一下，一部分是通过参加自学考试取得的，一部分则是通过函授取得的。中间脱产学习进修的少之又少，那么多人中间我只发现了一个，而且当我问她在进修学校里学到了什么的时候，她坦然地说，什么也没有学到，只是难得地轻闲了一阵。
据我所知，那时的自学考试是非常严格也极为难过的，函授也近似。他们的工作极为繁重，家庭压力也大，而且当时学习的条件也极差。比如，我表姐夫为了获得自学考试方面的信息，就让我专门倒几次车到兰州自学考试办公室那里去取，我花半天时间取上后，再给他郑而重之地寄过去。看那些让现在的年青人陌生的文凭，唯有苦涩和感动。就为了那样的上不了台面的文凭，他们付出了多少个夜晚，辛劳了多少个假日。当时，第一文凭，往往决定一个人的一生，继续学习改变的，最直接的就是职称和待遇。
所以，这么一位老师的经历就具有代表性了。他上中师，学的是小学教育专业，然后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北京体育大学的体育教育专业专科文凭，最后又通过函授获得了语文教育专业的本科文凭。这没有一点可笑之处，相反，让你感到有点辛酸，就为了曲折地得到一张本科文凭，中间想了多少的办法，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苦苦挣扎的背后，是巨大的生活压力和无尽的精神折磨。
三、辛苦到退休
他们中间，教龄长的，已经有38年了，短的，也已经有23年了。令我极为惊讶的是，好几个，眼看就要60岁的人了，还被评为2016年也就是最近的一次年终考核中的优秀班主任；每周的课时数，虽然从16到20不等，但一看量都极大。当时，我根据身边现象不由自主地猜度：这是不是为了今年评职称而特意向学校申请的？课时数嘛，写多少就是多少，你也不可能一一去落实。因为这种情况这些年来我们是司空见惯了。
但随口一问，就马上羞愧上了。其中一个老师说，我教了38年书，其中教了30年数学，之所以评语文高级职称，是因为这些年带的是语文。那么，为什么由数学改成语文了呢？他说：我带两个班的数学的时候，每天两节课两个自习，除此而外，每天一定要批阅两个班的四撂作业，后来是校长看不下去了，说语文作业稍少一些，你年纪大了，去教语文吧，于是就教语文了。
还有一位年届花甲的老师听到这个问题后，则是笑了一下，说：我们学校七个年级，一共七个老师，我不当班主任谁当呢？
一位工作单位极为偏远的老师，他是在大风雪中步行了二三十里路才坐车转到镇上，然后迤逦坐到市里来的。他一周要上20节课，平均每天四节，也同样担任班主任。我问，你怎么这么多课还担任班主任啊？他说：我们那里特别偏僻，有400多个学生，只有29名老师，其中58、59岁还在带课和担任班主任的就有4人。听得我肃然起敬。
四、是什么困扰了他们
他们普遍很坚强，很乐观，大概那些我们先入为主认作的困难，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他们都是多面手，毫无例外，学校需要他们带哪门课，他们就带哪门课，他们的综合素质，决定了他们的游刃有余；
他们不怕课多课重，无非就是多带几节少带几节的事情（这使我想起我上小学时的那个刚从师范毕业的数学老师，他对我们说：自习课怎么只上语文呢？表达对语文独占自习的不满。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习课也可以上数学）。
他们同样不怕贫穷，他们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相比其他同龄人，不种地了，吃上公粮了，已经就是不错的事情了，哪怕目前困难一些，慢慢也会好起来的。所以，当我问一位老师他为过去的决定后悔过吗的时候，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得特别奇怪，憨厚地说：这样说吧，我的女儿23岁就考上了研究生，我带课成绩一直非常好。从师范毕业，跳出农门，才有了女儿的优秀，有了他工作上的成就感。至于待遇，过去的老师待遇都差啊。
那么，对于他们个体而言，有什么因素困扰他们吗？
我不能做深入的了解，仅从他们的简历上看，就感到有点愤懑，是极不科学的评价制度困扰了他们。
他们都有发表的论文，但稍微瞥一眼那些杂志的名称，你就知道全是不入流的，全是靠发表老师论文收版面费支撑的。根据我编辑杂志的经验，就那样的杂志，他们也是百般打听到的，而且论文说不定也是请求别人代写的，为了发表，平时省吃俭用的钱也就不在乎了。
他们大都有辅导学生获奖的经历，语文专业能获什么奖啊？说来说去，就是一个辅导某学生获得了“某某杯”作文大赛奖，我对这个赛事向来深恶痛绝，但在那一刻，却突然生出一缕感触：要不是有这个赛事，要求填写的这一块他们只能是空白啊。
他们书教得那么好，工作是那么认真，付出了一生的光阴，教出了许多的学生，改变了许多个家庭，甚至影响了一方气候一方文化，却为这些玩意儿绞尽了脑汁，折损了尊严。
五、对荣誉的珍视
由于年龄关系，还由于多年的辛劳，他们过早地步入了老年。大多皮肤松弛，牙齿枯落，头发稀疏，眼眶深陷，所以，当我看到一个刚到50岁的老师脸上居然有了老人斑时，真的是黯然神伤。
就这么一个类型的人，我在评完课之后再回头去想，居然发现面貌各异、地域不同、身份有别的他们竟然有一个鲜明的共同之处。
他们一进门，首先要敬礼，而且非常郑重；他们抽上哪篇课文，绝不讨价还价，就上那一篇，哪怕不太熟；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紧张，有的就直接把“紧张”二字说了出来；他们走的时候，都表示感谢。
如果说以上这些表现因为是涉及到自身利益可以理解的话，那么，其他方面的表现就令人动容了：写了一个繁体字，指出来之后，脸红了，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不对的。”胳膊有伤，侧着身子好不容易把字写得略高一点后，抱歉地说：“我写不到高处。”不会用电脑，用的还是自己画的画，问及后，羞愧地说：“我没有学会。”感到自己年龄大了，干不动了，首先是对自己状态的无奈和羞涩。
是的，就是这种品质，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有着岁月带不走的那一缕害羞。害羞是装不出来的。最容易害羞的，也恰恰是优秀的人。因为优秀，所以敏感。他们上中学时候是优秀的，走上工作岗位之后，潜意识里要时时地证明自己的优秀，倘若哪一方面做得不好，哪一方面不如别人，仿佛就对不起自己的优秀。这就表现出他们对荣誉极大的珍视。优秀班主任、市级园丁、学科带头人，哪怕是一个乡镇级别的荣誉，也被他们珍存着。面对他们，只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当老师们普遍缺乏羞耻感的时候将会如何？当老师们对各种荣誉无所谓的时候将会如何？
六、严谨务实的敬业态度
两天评委，有一点一直让我感到不好意思，那就是那些中师生们写的字。
没有一个人的字是潦草的，没有一个人不具备自己的形体。有的苍劲有力，有的妩媚生姿，有的秀雅挺拔，有的峰立岳峙。我绝对相信，那样一笔字，那种写字的认真劲儿，对年幼的小学的孩子一起会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
他们已经在闭塞的环境中待得时间太久了，又是那么劳累，那么辛苦，问过几个人，都不曾离开工作的地方出去过。为了参加这次评审，他们大都穿着冬天能穿的崭新的衣服，但由于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的各种原因，不论怎样新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看去都是旧的。
但不管怎样，当他们一站到讲台上开始讲课的时候，你就再也看不到一点憔悴、辛劳了。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大都教的是中小学生，讲课过程中，充满了谆谆告诫，充满了循循善诱，充满了爱心和关怀；无论男女，到了那个时候，不知不觉中，语气中带了一点略显做作的“嗲”和“娇”，仔细一品，便令人热泪盈眶。
最终，还是让我想到了我小学六年级时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师范毕业的老师，他姓吴。他带我们数学，却给我们讲世界名著，教我们写隶书，引领我们学唱简谱。在他那里，我接受了平生的许多个第一次。我感激他，也常常怀念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肯定已经退休了，也没机会参加高级职称的评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