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周立恒终于回来了。
沈秋色见他神情略显疲惫,心中不禁有些愧疚,连忙迎上去跟他道谢。
周立恒笑着摆摆手,说道:“不用客气,我哥发话让我办事,我必须得给他办好。”
他冲裴建眨了眨眼。
裴建扯了扯嘴角,懒得拆穿他。
这个好弟弟可是从他这里讹走了一个珍藏已久的手办,才答应帮他跑腿的。
沈秋色急切地问道:“立恒,珍喜的情况怎么样了?”
周立恒叹了口气:“还行,头被打破缝针,断了五根肋骨,幸好没有伤及要害。据她自己所说,她回家前担心康林生会打骂她,便先联系了父母,想让父母把孩子带到娘家,让她见一见。”
“她父母答应得好好的,等她到家时,迎接她的却不是她日夜思念的两个孩子,而是暴怒的康林生。”周立恒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
沈秋色听得心都揪了起来,她可以想象出珍喜当时无助和恐惧的模样,还有被亲人在背后捅一刀的绝望。
周立恒说:“康林生揪着她的头发打了她一耳光,拖拽着她回家关在地窖里。怒气上头时,他对她拳打脚踢,她头上的伤就是被康林生推倒后磕在尖锐的工具箱一角上造成的。他还说要把她打老实了,看她还敢不敢扔下孩子再往外跑。”
他面无表情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语气里流露出一丝鄙夷。
沈秋色忍不住问:“那珍喜的父母知道康林生打伤她的事吗?”
周立恒冷笑一声:“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小两口结婚好几年了,康林生也不是第一次动手。这个女婿是什么德性,他们难道不清楚?”
沈秋色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他们有没有去医院看过珍喜?”
周立恒哼了一声:“他们去医院了,但不是去看珍喜,而是去骂她。说她嫁人了就应该以家庭为重,孩子都不管算什么母亲?为什么要独自跑出去外头打工?他们还说就是因为珍喜丢下家不管,当妈当人老婆都失职。康林生连带他们都骂了,害得他们的腰杆都挺不直。”
沈秋色听得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她好像能看到珍喜无助地躺在冰冷的医院里,身边没有一个能依靠的人。
周立恒想到那天的情景,脸上又露出嫌恶的表情:“对了,还有珍喜那个婆婆,跑到医院里跳脚骂她是扫把星,要求她去跟警察说清楚不是家暴,是夫妻斗嘴时不小心碰伤的。我看后续还得闹腾,估计她会逼珍喜出具谅解书。她还说如果她儿子坐牢,她就不再帮忙带孩子。两个孩子是饿死还是冻死她都不会管,她连儿子都保不住那还要孙子干嘛?珍喜有本事就带着两个孩子去打工。”
沈秋色听得怔怔说不出话来,她可以想象出珍喜此时很难抉择。
“那你有没有问珍喜是什么打算?”沈秋色问道。
周立恒点了点头,说道:“我跟珍喜说过了,康林生已经被警方拘留,如果她想告他并且离婚,家暴的证据已经帮她获取固定好了。如果她还想跟康林生过下去,随便她。珍喜说她要考虑一下,应该是要考虑怎么安置孩子。”
沈秋色叹了口气,说道:“嫁了这么个男人,珍喜真是太可怜了。怎么这么难啊?”
裴建和周立恒都不说话。
珍喜太弱了,谋生能力和抗风险能力都太弱了。偏偏还拖着两个孩子,生活陷入了困局。人在弱势时,总会感觉来自外界的恶意格外强烈。
有一个扎心的事实是,按照珍喜当初的条件、认知和能力,她能找到的就只有康林生这样的男人。
当时她知道父母要求她嫁给康林生不是希望她过得幸福,而是希望能收一笔彩礼来给儿子娶媳妇。她扛不住父母给的压力,稀里糊涂就嫁人了。明明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她还生了两个孩子,彻底捆绑住自己的手脚。
如果婚前她能勇敢一点拒绝父母的情感绑架,或者婚后过得不好时能尽快下定决心脱离这种糟糕的婚姻,也许就不会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婚姻里的悲剧从来不是一夜之间造就的,而是身在其中的人日复一日地忍耐着促成的。
而珍喜这次被暴打,沈秋色也分析过康林生的心态。无外乎是珍喜一向表现得软弱、逆来顺受。这次她突然爆发出勇气离家出走,找工作自食其力。已经习惯她顺从的康林生觉得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衅了,珍喜一次次拒绝回家的反抗更是让他恼怒。
他每一次对珍喜服软,说好话骗她回家,都是在积攒他复仇的怒气和加大破坏欲。珍喜一出现就引爆了他的怒火,自然是疯狂暴打她。
这也是沈秋色每次在做心理咨询时听到来访者说被家暴,就极力劝她们早作打算的原因。一旦对方习惯了她们的容忍和退让,某一天她们突然不想忍了,对方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觉得一向被自己牢牢控制的所有物竟然敢反抗,这会让他们产生失控的暴怒。
沈秋色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她转头问周立恒:“珍喜治疗的费用是谁在负担?”
周立恒略显惊讶:“刚入院时的费用是我垫付的,你们没看网上的视频吗?”
裴建和沈秋色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视频?”
周立恒迅速打开手机,找出一个视频转发给裴建。
裴建点开后,与沈秋色一同观看起来。
视频是由一个自称陪护家人的路人甲博主发布的,她表示自己的父亲因车祸受伤住院治疗,而同病房里有一个年轻女人被丈夫打进医院,伤势惨重。
这位博主制作了一个采访家暴受害者的视频,镜头聚焦在头部包裹着纱布的珍喜身上,引导她讲述了家暴事件的前因后果。视频还配上了煽情的文案。
博主虽然有借视频卖惨圈流量的嫌疑,但她的曝光也让珍喜这位无助的主妇走进了大家的视线。只可惜,视频的热度并不高。
昨天下午,当地妇联组织的工作人员前往医院探望珍喜,为她送去了营养品和生活用品,并安排人员为她提供免费法律援助和专业心理疏导。
与此同时,民间义工组织也迅速行动起来,热心帮助珍喜筹集善款,以度过目前的生活难关,并帮忙照顾她的孩子。
周立恒说道:“我看珍喜有人照应就回来了,快过年了,很多部门即将休假,这事急不来的。”
沈秋色连忙表示要把周立恒垫付的钱还给他。
周立恒看了裴建一眼,摆摆手说道:“不用了。”
裴建心领神会,明白这个人情周立恒是记在他头上了。
有人将珍喜的视频发在法律大V“民工”的评论区,请求他就这个视频发表看法。
“民工”将这个视频置顶,并直指很多底层女性生存艰难。她们没有得到父母的任何帮助,反而被父母扯后腿、吸血。有的父母为了多收一点彩礼,软硬兼施地逼迫女儿嫁给自己选中的男人。如果女性盲目听从父母的安排,稀里糊涂地嫁人,那么等待她们的将是从娘家转移到婆家继续被当成血包的命运。她们将被人以婚姻为名榨取生育价值和劳动价值,几乎一眼就能看完她们的一辈子。
“民工”这番言论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底层女性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认知有限,也没有一对好父母作为后盾,人生的难度层层叠加。一味指责她们不反抗、不改变是不公平的,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她们可以反抗,更没有人教会她们怎么改变。不是每个人都能生来就善于自我察觉,勇气和反抗意识也是要靠培养,不是天生就有的。
网络上各种声音都有。
有人说,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们不相信珍喜没有犯错就被老公打,认为老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打她。
还有人说,肯定是珍喜出轨了,不然一个正经女人怎么会扔下老公孩子往外跑?打她都是轻的,不守妇道的女人就不该惯着。
但大多数网友是理性的,他们认为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家暴的理由。
沈秋色也在评论区留言:底层女性唯一的出路是走出落后的原生家庭,去往包容性更强的大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接触不同的人,观摩不同的生活方式,这样就不会轻易被周边环境和舆论裹挟。最重要的是要学一技之长,靠劳动养活自己。千万不要着急进入婚姻,一旦进入婚姻并生下孩子,那么孩子就会成为她的软肋和不幸婚姻的牺牲品。
有人强烈反对沈秋色的说法:“我是女人,我想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何不食肉糜!!!底层女性除了子宫,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农村田地是兄弟的,城市房产也是兄弟的,女性有什么?不趁着年轻赶紧嫁人生孩子,等年纪大了怎么活?你教这些女人别结婚别生孩子,等她们老了没有工作能力,你给她们养老吗?让她们去睡天桥洞吗?你做梦也要有个度!”
两人的说法都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
沈秋色叹了口气,人各有命。
自卑的人不敢相信自己能改变命运,也不愿意承担自力更生的艰辛。她们总担心年龄大了不好嫁人和生孩子,于是慌慌张张地抓住一个马马虎虎的男人就嫁了。
而勇敢的人则愿意尝试不同的生活方式,愿意承担未来的未知风险,并为自己拼一把。也许会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沈秋色的父母也在网上看到了关于珍喜的视频。他们长吁短叹,让沈秋色给珍喜寄点钱物,能帮一点是一点。
何月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她想等珍喜出院后将珍喜接到家里来。
沈秋色强烈反对,她可以在力所能及时帮一把,但她绝对不愿意拿自己和家人的安危冒险。她没有那么伟大。
如今康林生被拘留,后续要看珍喜自己的选择。是要离婚,还是要怎么样?这些事都要等过年后再说吧。
春节前三天,咨询中心的外地员工已经陆续休假。
沈秋色是本地人,她像往常一样留守岗位到最后一天。
这几天基本没有个案咨询,她上班时整理一些资料,做好文件归档工作。
这天她刚到中心,前台夏夏跟她说,有一位女士八点多就来了,等着要见她。
沈秋色说道:“那你领她过来吧。”
一会儿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敲响,沈秋色起身,一位女士拎着名贵挎包走进来。
她身材高挑,穿着得体的裙装,外面套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灰色大衣。她留着干练的短发,眼神有点锐利,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干练飒爽的气质。
沈秋色跟她视线相触时,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她说:“你好,我是这里的咨询师,我姓沈,请问怎么称呼你?”
对方微笑:“周岁莹。”
“请这边坐,请问你今天想跟我聊点什么?”
这位女士微微一笑,在软皮沙发坐下来。她侧着身体,姿态悠闲地说:“沈小姐,我是裴建的妈妈。”
她紧紧盯着沈秋色,打量她的反应。
沈秋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你好,周女士。”
周岁莹挑眉,注意到沈秋色说的是“周女士”,而不是阿姨、伯母之类。
她脸上的微笑淡下来:“你看到我好像并不惊讶。”
沈秋色说:“其实很惊讶,但你跟裴建很相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周岁莹换了一个姿势,坐姿中透露出上位者的气势,带着一点微妙的高高在上和优越感。
这种感觉让沈秋色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周岁莹说:“沈小姐,你知道我今天来要跟你聊什么吗?”
沈秋色说道:“不管聊什么,应该不会是来做咨询,我会给你退费。”
周岁莹轻笑一下,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我不在乎那点钱。我今天来只是想跟你说,你跟裴建不合适。”
沈秋色微微皱眉,直视着她:“你打算给我多少钱?”
周岁莹一愣:“什么?”
沈秋色说道:“你想让我离开你儿子,难道不打算给我开一张随便我填金额的支票吗?”
周岁莹:“......”
她冷下脸,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沈小姐,你想太多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跟裴建之间的差距是真实存在的,你们俩不合适!”
已完结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