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绿绒蒿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在十几年前,我去果洛草原采访,在海拔4000多米的阿尼玛卿山下,第一次见到了一种开着美丽的黄色花朵的绿绒蒿。全缘叶绿绒蒿 摄影/何晓安那是五月初,草原还一片荒芜,草色遥看近却无。金黄色的花儿被细小柔嫩的茎叶托举着,茎叶上满是纤细的茸毛,整个花儿显得孤傲又安静。刚下过一场阵雨,一粒晶莹的雨珠挂在花瓣上,让她看上去像刚哭过一样,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柔弱来。草原上四处散落着这样的花儿,那灼灼的金黄色,就像一盏盏酥油灯,点亮了整个荒野,耀眼而夺目,让刚刚走出漫漫寒冬,满眼枯黄、色彩单一的高寒草原,有了几分金灿灿的生气。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金黄色的花儿叫全缘叶绿绒蒿,但初次相见带给我的惊喜却永远留在了心底。她就那样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我心中一个固有的认知。我的家乡在青海湖畔的铁卜加草原,那里海拔3500米左右,比果洛草原低了四五百米,但同样已经过了树线,除了在河岸、低洼处以及背风的山麓偶尔有一些灌木丛外,四野看不到一棵树,大片的牧草逶迤着伸向远方,在目光所及的远处,便是连绵的山脉,山脉间最高的山峰高昂着孤傲的头颅,终年不化的积雪是他洁白的银冠。那时候我固执地认为,海拔越高的地方,生物物种就会越稀少,所以,果洛草原上的花草树木,一定会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果洛草原上有的,我的家乡一定也有,而我的家乡有的,果洛草原上就不一定有。可是,我错了,这朵金黄色的花儿就盛开在果洛,我在我的家乡从来没有见过。也就是说,这种花儿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不动声色地让我把藏着掖着的无知袒露了出来。她居然生长在比之我的家乡海拔更高、气候更严酷的地方!她们为什么要盛开在这么高的地方呢?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这样一个海明威似的质问就盘踞在了我的脑际。虽然此后我曾查阅一些资料,也向相关专家请教过,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依然扑朔迷离。有资料说,因为喜马拉雅山的隆起、冰川的出现和气候的骤冷,让她们不得不学会在高海拔地区生长。但这样的解释并没有解除我心中的疑惑,因为造山运动牵动着整个地球,她们在不断衍化,选择生境的过程中,为什么偏偏遗漏了我的家乡?依我的想象,她们因为太过美丽,鲜亮的颜色总是吸引人类和动物不断采摘、啃食,使得她们不得不放弃条件更好的生境,退居到一个人烟更加稀少的所在,使她们能够在相对安宁的地方开花结果,繁衍后代。就像原本遍及西藏、青海、内蒙古等地的藏羚羊难以忍受人类和一些猛兽的杀戮,毅然决然地退居到高寒缺氧、植物稀少的可可西里荒野一样。那次果洛之行,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全缘叶绿绒蒿,以及她的藏语名字—欧贝勒。我还知道了全缘叶绿绒蒿的一个秘密:她们之所以选择在草原一片荒芜的季节开放,让花瓣闪耀着酥油灯一样醒目的金黄色,就是想着让那些经过一场冬眠,与她们一起苏醒过来的昆虫们,那些熊蜂、蝇虫和蓟马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她们,给这些昆虫提供花蜜花粉的同时,让这些昆虫帮助她们传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绿绒蒿也是煞费苦心,她们让太阳帮忙,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她们个个容颜鲜艳。绿绒蒿的藏语名字,则是一位正在采挖虫草的牧民告诉我的。他用带有四川色达口音的藏语对我说:“这是欧贝勒,是欧贝勒赛布,等到了夏天的时候,还有欧贝勒玛布、欧贝勒昂布盛开起来,太好看了!”我知道,置于欧贝勒后面的赛布、玛布、昂布是藏语黄色、红色、蓝色的意思。红花绿绒蒿 摄影/张一正是他的话,促成了我次年六月中旬的又一次果洛草原之行。我见到了开着红色花儿的红花绿绒蒿、略微泛紫的久治绿绒蒿;那是一种单纯的红,没有一丝杂质,恰如牧人身上佩戴着的珊瑚玛瑙,有一种坚定和果断的美,但她却又薄如蝉羽,阳光照射在花瓣上,瞬间变得通透,难以想象这样单薄的花瓣是如何抵御高原上的风雪的。我还见到了开着蓝色花儿的多刺绿绒蒿、总状绿绒蒿;那是高原紫外线把蓝天融化之后,注入了她的花瓣,我打开我想象力的阀门,想象她们是喜马拉雅古海洋遗落在草原上的宝蓝色浪花。而此时,金黄的全缘叶绿绒蒿正在退场,花瓣已经掉落,结出了果实。拟藿香叶绿绒蒿 摄影/吴之坤回到省城西宁,我按图索骥查找资料后发现,“欧贝勒”这个词来自梵语,也就是汉译佛经典籍中时常提及的“优钵罗”(亦写作沤钵罗、乌钵罗等),也就是说,“优钵罗”是“欧贝勒”的汉语谐音写法!在梵语里,“优钵罗”指的是睡莲,是一种水生草本植物,一般适于生长在热带或亚热带地区。绿绒蒿是罂粟科绿绒蒿属植物,与水生植物睡莲相去甚远,她为什么要叫“欧贝勒”呢?一次,也是在果洛,与藏族诗人居·格桑闲聊,我便向他请教这个问题,他的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他提及了佛教从印度传入青藏高原的那个久远年代。大概是公元5世纪,伴随着佛教传入西藏,一些佛教仪轨仪式也被移植过来,诸如供花、供水、供灯等供奉仪轨也一并传入。为了传承供花仪轨,刚刚改信佛教的藏族信徒煞费苦心,试图从青藏高原的野生花卉中找出一种可以与睡莲媲美的花儿,作为睡莲的替代品,如此,与睡莲一样有着艳丽色彩的绿绒蒿便脱颖而出,他们赋予了她睡莲的名字—“欧贝勒”,也就是“优钵罗”。那么,如今被藏民广泛叫作“欧贝勒”的绿绒蒿此前叫什么名字呢?出于好奇,我曾向被人们称为“鸟喇嘛”的扎西桑俄堪布请教。扎西桑俄先生稔熟高原生物,曾经参与编写《三江源生物多样性手册》汉藏文对照本。没想到,我的疑惑,也曾经是他的疑惑。几年前,他就曾通过实地和网络在西藏、青海、四川等有藏族人聚居的地区进行探询和调查,得到了答案,他把他的调研结果发给了我。绿绒蒿“欧贝勒”果然曾有过美丽的名字:全缘叶绿绒蒿叫嘎玉金秀,红花绿绒蒿叫阿达喜达,蓝花绿绒蒿叫喜达昂波……高寒的青藏高原不可能在一年四季里持续满足供花的需求,在漫长的冬季,包括绿绒蒿在内的众花衰败,藏民如何解决供花需求呢?多年以后,我在一位小僧的陪同下,走进塔尔寺下花院的酥油花制作作坊。酥油花占据了整个墙面,色彩艳丽,耀眼夺目,整个作坊就像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夏日花房。我问身边的小僧:“这些都是什么花儿?”小僧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欧贝勒!”我的脑际忽然嗡嗡作响。欧贝勒—优钵罗,这是绿绒蒿从印度睡莲那里“盗取”的名字,酥油花替绿绒蒿完成了广大佛教信徒的心愿。
本文节选自《森林与人类》杂志2022年第12期《青藏高原野花》专辑。了解更多杂志内容,请点击“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