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胡锦矗和他的弟子们》深切缅怀“中国熊猫之父”胡锦矗

科技   2023-02-17 11:48  
2月16日晚,“中国大熊猫研究第一人”“中国大熊猫之父”胡锦矗教授病逝。谨以著名作家谭楷老师成稿于2018年的这篇《胡锦矗和他的弟子们》,沉痛悼念、深切缅怀胡锦矗先生。

1983年的胡锦矗。(图据西华师范大学)

锦矗晚年接受封面新闻采访(图据封面新闻

胡锦矗和他的弟子们

谭楷

这天清晨,“老爷子”走了一万步
2018年4月28日拂晓,南充市北湖公园传来第一声鸟啼时,89岁的胡锦矗教授已经沿湖步行了半个多小时。手机上,他与天南海北的几十个弟子建了一个群,把每天走多少步都“公示”出来,相互激励,也让恩师随时“监督”。
手机显示,中国科学院院士魏辅文昨天走了4000多步,他是从北京深夜飞往南充来开会,没有挤出时间晨练;南京师大生命科学院院长、长江学者杨光沿江走了8000多步,他一边走一边观察江豚的生态环境;广州大学的吴毅始终在幽暗的山谷出没,研究蝙蝠新种,昨天走了7000多步。福州大学的袁重桂、中国科学院动物所的黄乘明、华南师范大学的吴诗宝、华中师范大学的吴华、中国科学院植物所的周友兵、中国科学院动物所的温知新、卧龙自然保护区的何廷美……弟子们都在走,走,走,没有停下脚步。
在黎明的薄光里,胡锦矗走得从容而稳健。他出生于大巴山中的开江县,上中学要走过虎狼出没的二百里大山,早就习惯于跋山涉水。中年时率科考队在四川西部跟踪调查大熊猫,四个春秋,行程九万里。原始森林,哪有现成的路?路,是弯刀砍出来的——砍一棵枯树,在急流上搭桥;砍一个坑凹,在冰崖上立脚;砍一片枝柯,才能挺起身板;砍一块空地,才能支起帐篷。
胡锦矗教授是走在中国大熊猫科学研究最前列的“砍路人”。他主持创建的“五一棚”,是第一个大熊猫野外观察站;他与夏勒博士等中外专家合著的《卧龙的熊猫》,是大熊猫生物生态学的第一部具有权威性的专著;他曾是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的第一任主任;他从事教育工作60多年,培养了上千名学生、105研究生。进入“80后”,他仍退而不休。给毕业生辅导论文,到保护区去培训野外调查队员,为青少年撰写科普书籍,关注每个弟子的最新成果,忙得不可开交。校领导和亲友们都劝他“该歇一歇了”。他却说:“常爬山的人腿劲好,跑得快,阎王爷来收命都嫌麻烦,跑不赢我。”
明年,胡老爷子满90岁,按“男做9不做10”的说法,弟子们张罗着要给他做“大生”,被他坚拒。几经磋商,西华师范大学决定召开一次“珍稀动物保护研究学术会”,让高足们充分交流学术,汇报成果,真是皆大欢喜的安排。
8点钟,在北湖宾馆,参会的弟子们被“叫早”铃声一一催醒。这时,胡锦矗已放慢脚步往回走了。晓风吹拂,一身清爽。相对于跟踪大熊猫的那些“路”,湖畔林荫道实在太平坦,太好走了。手机上有记载,他轻轻松松走了10000多步!
弟子们无不惊叹:天这么早,“老爷子”已经走了一万多步,他分明是在激励我们啊!
认真读好大自然这本书
上世纪80年代初,林业部调集川、陕、甘三省熊猫栖息地保护区各“山头”的技术骨干到五一棚学习,有人还记得与胡老师的初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在卧龙,海拔2560米的林海中的五一棚大熊猫野外观察站。火塘边,一双双湿漉漉的农田胶鞋,烘烤出奇特的臭胶味。吊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唱着,与伙房里的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应和。突然,帐篷外一阵窸窸窣窣,七八只毛茸茸的小松鼠从冷杉的枝叶间“嗖嗖嗖”飞蹿而过——炊事员说:“胡老师回来了!”
胡老师一身汗水,两腿泥泞,还来不及放下沉重的背包,却忙不迭地从挎包里掏出馒头渣,任由小松鼠在他的头上肩上跳得欢实,从他手掌上将馒头渣叼走。年过半百的胡老师,身材魁伟,留着寸头短发,步履矫健,笑迎各个“山头”来的年轻人。
在雪地上,胡老师教他们如何细认熊猫的足迹;拾到了熊猫粪便,胡老师教他们如何用“咬节法”判断熊猫的年龄、身体状况。在火塘边,胡老师和夏勒讲的动物故事,是最生动的教材。
在“五一棚”,最苦最累的活,是对戴着无线电颈圈的几只熊猫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跟踪定位。那时,以夏勒博士为首的“外国队”和以胡教授为首的“中国队”轮流上阵,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夜,踩着没膝深的积雪,反复测试,确定大熊猫位置。一夜干下来,胡老师冻得两颊铁青,军大衣成了冰甲,走起来如机器人咔嚓作响。夏勒博士对“中国队”如此简陋的装备——军大衣,毛织绑腿加农田胶鞋感到惊讶。紧急要求世界自然基金会(WWF)调滑雪鞋,防寒服。
在五一棚锻炼过的年轻人,成为各个“山头”的业务骨干。
雍严格,成为研究秦岭大熊猫的专家;谌利民,成为青川唐家河管理局副局长;周守德,成为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李建国,成为林业厅野保协会秘书长;严旬,成为国家林业保护司总工程师……长期以来,搞熊猫这一行的人,只要说“在五一棚干过”,就成了行业内的“资格证书”。
胡老师认为,学好生物科学,最重要的是读好大自然这一本无字之书。1984年,他开始招收研究生,第一批有魏辅文、吴毅、袁重桂、郭朝安;第二批有王昌琼、黄乘明、张国修、郭延蜀。还未正式上课,他就率众弟子到平武王朗、青川唐家河,对大熊猫栖息地进行实地调查。
走进大森林,众弟子兴奋不已,希望与大熊猫来一次美丽的邂逅。满怀豪情很快被单调而艰苦的野外生活消磨殆尽。魏辅文回忆:“且不说没有遇上大熊猫,蚊虫、蚂蟥、草蜱的叮咬常让人心烦气躁。牛羚、菜花烙铁头的攻击也得时时提防。”这时,再看看胡老师,年近花甲的老人,日复一日带着大家采集标本,辨认动物痕迹,回到宿营地,再累也要坚持整理笔记。他用行动告诉众弟子:这是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点滴成果都要你艰苦的付出。
黄乘明回忆:“我好逞能,每次出发都冲到最前头,逞能没多久,脚下发飘,就不行了。胡老师对我说,爬山,要不紧不慢,一步步走稳了,匀速前进,才能保持体力,走得远,坚持得久。后来,我带学生,教野外生存本领也是按胡老师的一套教的,真是受益匪浅。”
王昌琼回忆:“胡老师率领众弟子去唐家河,在野外搭起了帐篷,有树枝铺地,加上雨披和军毯,算是有了一个简单的窝。可是,我一个女生睡哪里呀?胡老师说,你睡帐篷最里面,挂上帘子隔开,我睡帘子外边,有我保护,你就不怕了。顿时,我感觉自己变成‘熊猫’了。夜晚,星星在帐篷外闪烁,萤火虫在帐篷里舞蹈,野外的气息既新鲜又不适应。帘子那边一片鼾声却让我心里很踏实。在野外多住一些日子就适应了。读大自然这部书,很快就读出了兴趣。”
事业的指路人,人生的航标灯
杨光说,教大学本科的称老师,带研究生的称导师。我理解,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对于导师,有更高层次的要求。
大学毕业后,杨光分配在万州三中教生物课。第一次到成都考研遇到小小挫折。情绪最消沉时,胡老师来了。原来,胡老师去安徽参加学术会,归途乘船路过万州,船泊码头后,胡老师爬坡上坎,急忙直奔杨光的学校。他亲口告诉杨光一个好消息,他将招收“脊椎动物资源及保护”硕士研究生,希望杨光振作精神备考。1984年,杨光成为胡锦矗的第一批研究生。如今,这位博士生导师说:胡锦矗教授告诉我什么是导师?导师,就是事业的引路人,人生的航标灯。
跟随着胡锦矗这位导师,又苦又累,又欢乐。
由于长期在野外跟踪大熊猫,胡老师脚有永久性冻伤,每晚必须用热水泡脚,不能久坐。所以,他总是坚持站立着上课,坚持板书。
彭建军说:“胡老师上课,是我们一天最紧张、最累的时候,他往往一口气连续上三四个小时,中间不休息。因为他上课内容信息量非常大,我们得不停地做笔记,连续紧张地写三四个小时,往往一下课,我们就累得瘫软了,手都抬不起来了,就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一样地不自主地颤抖。他恨不得把几十年来丰富的知识积累,尽可能地多传授些给学生。
“记得1994年9月份的一天,老师当时已经66岁的高龄了,他正给我们几个研究生上行为生态学的课,突然鼻子大流血,血止不住,我们都吓住了,劝他别上课了。可是,他抓了一把卫生纸揉成一团,塞住了鼻孔,继续上课,一上就是三小时。因为胡老师太忙了,他的课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如果他当时放弃上课,那么要把耽误的课补回来,得把其他工作安排全部打乱。所以他上课是从不迟到,从不随意更改时间,他的严谨认真,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若是带弟子在野外调查,胡老师总是叮嘱:“无论你走过多少艰险之路,你采集的数据一定要准确,要经得起检验。”
弟子们都知道,胡老师早年做熊猫调查时“数蛔虫”的故事。
听老乡报信,宝兴盐井汪家沟有一具熊猫尸体。胡老师闻讯赶去,无路可走。硬是抱着溜筒,从割漆人留下的铁索上溜过去,终于找到已腐烂的熊猫尸体。经解剖发现,这只熊猫死于蛔虫!究竟有多少条?科学最忌“大约”“估计”。胡老师用镊子挑来,一根一根数到2336条。这是有关野外大熊猫患寄生虫疾病的经典纪录。
书写论文时,你们可要小心。读过私塾背过古文的胡老师,对论文要求字斟句酌,非常严格。出现错别字,病句,几把大红叉让你满脸羞红,很难为情。严师出高徒,在胡老师的严格要求下
弟子们来自天南地北,周末与节假日,最欢乐的去处就是胡老师的家。胡老师亲自下厨做一桌子美味,那葱烧鲫鱼,凉拌鸡块,水煮肉片简直是天下美味。胡老师长期生活在“林家铺子”,能与林区职工豪饮,只是过了古稀之年便非常节制。酒酣耳热,独身女胡晓会突然出来“挡驾”,连干几杯,胡晓吐露真言:“我这个老爸,自从收了你们几个研究生,就像收养了一大窝儿子,别看他很难当面表扬哪一个。背后里,跟我妈夸这一个,吹那一个,个个都是前途光明得不得了!说实话,我都吃醋了!”
早期毕业的学生记得,野外调查是走到哪儿在哪吃,无论是在土狗钻桌的鸡毛小店,还是苍蝇乱飞的场镇饭馆,胡老师一坐下来便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将瓶中装着的酒精小棉球分发给大家擦拭碗筷。酒精小棉球,是胡老师当医生的夫人陈昌秀为他准备的,被川农大李桂垣教授戏称为“陈昌秀棉球”。“陈昌秀棉球”使师生们的肠胃免遭病菌侵害,还很有效。恩师对弟子的关怀,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胡老师不仅非常重视弟子的成绩,还非常看重弟子们的道德品质。周才全,现已是西华师范大学科学院院长。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上街时遇见了一位残疾人横躺街旁。围观者说,这残疾人从宜宾来南充做小生意,因为钱财被盗,气得昏死过去。周才全立即掐穴位,将残疾人救醒,问清了情况后将仅有的二十元钱全给了他。后来,胡老师晓得了这事,大大表扬了周才全,还硬要给周才全五十元。周才全说:“老爷子晓得我来自农村,家境贫寒,我要不收他的钱,他会生气。”
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偏居川北南充的西华师大,会有一位被夏勒博士称为“中国大熊猫第一把交椅”的胡锦矗教授?
原来,1957年那个夏季,胡锦矗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生物系研究生班,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一位海归教授因对运动抵触,走上绝路。组织上要学生们表态,胡锦矗表示:“老师,无论生死,都是我的老师,咋个跟他划得清界限喃?”这个表态,决定了他的命运,不能留京城,分配到省城,省城某大学不收,分配川北的南充师范学院,即现在的西华师范大学。20多年后,恩师彻底平反,恢复了名誉。西华师大,因为有胡锦矗教授,得到了“熊猫大学”的好口碑。也应验了刘禹锡“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经典名言。对此往事,胡锦矗教导弟子:“实事求是,不说假话,不说瞎话,有可能要受委屈,遭打压,但相信组织上最后会甄别、平反。如果说了假话、瞎话,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
这些年,学术界是非多多,为名为利巧取豪夺的事屡见不鲜,胡锦矗却以培养了大批优秀研究生而声名远播。
“庆生会”成了“学术会”
4月28日上午,由西华师范大学主办的“中国濒危动物保护生物学学术研讨会”在南充北湖宾馆召开。胡锦矗教授的首届研究生、中国科学院院士魏辅文,中国动物学会两栖爬行动物学分会、四川省动物学会、四川省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四川省野生动植物保护管理站负责人出席开幕式,来自中国科学院动物所、南京师范大学等国内51家科研院所、高校、保护管理机构的110余名专家学者、管理人员参加了会议。副校长刘进主持开幕式。校党委副书记、校长王元君代表学校致辞。他说,西华师范大学是全国最早开展以大熊猫为代表的濒危动物保护生物学研究的高校,胡锦矗教授是我国当代保护生物学的奠基人,培养了一大批从事大熊猫等珍稀濒危动物研究的优秀人才,受到了国内外的广泛关注。适逢胡锦矗教授90华诞,祝愿胡老师健康长寿。
还是在去年11月28日,魏辅文当选为中科院院士时,他婉拒了记者蜂拥而至的采访,第一时间把喜讯报告给恩师胡锦矗,不几天,他飞回南充,专程向恩师和母校做了汇报。
在学术交流会上,魏辅文以《大熊猫保护生物学研究》为题,介绍了他的研究成果。30多年来,他接过了胡锦矗的接力棒,成绩斐然,在世界顶尖的学术期刊发表了多篇有影响的论文,把大熊猫科学研究推向新的高度。谈到恩师胡锦矗时,他数度哽咽,让与会者无不感动。
来自南京的杨光,在鲸类进化历史、适应机制与保护对策方面的研究,已形成了明显的特色和优势,先后在Nature Communications、Systematic Biology等国际著名或主流的SCI期刊发表论文约70篇,部分成果受到Nature Asia的亮点推荐并被BBC、人民日报、新华社等媒体报道或转载,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在学术会上,他以《长江江豚独立物种地位及其保护》为题,介绍了自己的最新成果。
来自广州的吴毅,是中国翼手类动物研究的著名专家。为了答谢恩师,他决定将他发现的一个蝙蝠新种命名为“锦矗蝠”。
来自福州的袁重桂,学术重点在应用生态学,侧重于水产产业养殖技术模式研究与开发,目前重点研究“可控生态水产精养技术” ,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
来自广西的黄乘明,多次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他以精彩的幻灯片展现出在绝壁上的白头叶猴的生存状况,引起阵阵赞叹。
接着,华中师范大学的吴华、中国科学院植物所的周友兵、中国科学院动物所的温知新、卧龙自然保护区的何廷美等也做了精彩的学术报告。
全国各地,胡锦矗未能到会的弟子,包括中科院动物所研究员、参与青藏铁路藏羚羊通道设计的杨奇森,佛坪自然保护区的雍严格等人,不断通过微信,热情关注着学术会的盛况。
为胡锦矗教授80华诞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上,胡老师极简短的讲话,只有“感谢”:感谢学校,感谢同事,特别要感谢学生。他坦诚地谈到,带研究生,对于自己是压力,也是动力。科学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作为导师,必须不断地补充、更新知识,不能老讲那一套。再说,导师若要搞科研,许多素材、数据的收集、整理,没有学生的帮助和共同努力,是没法完成的。
10年后,为胡锦矗教授90华诞举办的学术研讨会上,他再次表示“感谢学生”!
胡锦矗和他的弟子,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本文由王昌琼提供大量资料,特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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