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带着孩子去巴格达卡德米亚(Kadhimiya)圣陵外热闹的市场逛街购物(摄影:姚璐)
今年 8 月,阿富汗塔利班当局发布了一份长达 114 页的告示,剥夺了阿富汗女性读大学、为国际组织工作的权利,甚至禁止女性公共场合出声;今年 11 月,伊朗一名女大学生不满安全部队执行头巾法时的骚扰行为,只着内衣表示抗议。面对一系列关于中东女性生存状况的新闻,中国读者在震惊之余,更多地感到迷茫:在公共场合承受着高压的她们,私底下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也是自由撰稿人、摄影师姚璐在新书《看不见的中东:深入日常生活的中东之旅》中想回答的问题。带着书写鲜有人了解的生活的愿望,她开启了一人远赴中东的旅程。其中一个目的地,是在中东各国中都显得难以抵达的伊拉克:上世纪 80 年代,在石油出口的红利之下,伊拉克曾经出台过一系列关于免费教育和医疗、保障女性受教育权的政策,但 2003 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后,权力真空、宗教争端、全面内战接踵而至,伊拉克女性的真实处境比伊朗、阿富汗女性的生活更不可见。
今天,单读分享书中记录伊拉克之行的一篇——《姐妹与照片》。在伊拉克,她住进了中东旅行中唯一一位男性沙发客的家里,也因此接触到了他的妈妈、舅妈和两位妹妹。正值开斋节前夜,女性家人们都兴奋地盘算着在黑袍下的着装,但年轻的姐妹们想和作者合影留念的朴素愿望,却引发了家人间的冲突。
姐妹与照片
到巴格达的第三天正值开斋节前夜。开斋节是穆斯林庆祝斋月结束、阖家团圆的重要节日,相当于我们的春节。这天晚上,为了给节日做准备,艾哈迈德、妈妈和舅妈打算出门购物。我不愿放过外出的机会,也跟着一起上了车。和过去两天一样,没有人提议带上拉赫曼和巴图,她们放下还没洗完的碗,并肩站在院子里,向我挥了挥手。抵达购物街后,艾哈迈德把我们三个女人放下,独自理发去了,我跟着妈妈和舅妈开始逛街。双车道马路边停满了车。为了招揽生意,路边的服装小店、化妆品小店、杂货店纷纷在店门外支起摊位,把本就不宽的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穿着短袖的年轻男人、穿着黑袍的中年妇女穿梭在玩具摊、睡衣摊、饰品摊、杂货店之间,所有商品都像是从义乌批发的,有的衣服上也确实印着中文。路边一家卖化妆品的店铺小到只能容纳十来个人,妈妈硬是突破了左右夹击的顾客,挤到柜台前,打量起口红、粉饼和眉笔。见我也钻到了身旁,她指指柜台,对我说“拉赫曼”“巴图”,要为两个女儿挑选化妆品。她从不同色号的眉笔里挑出五六支,一一涂抹到手背,在灯光下反复端详。见她这么纠结,我指了指咖啡色,竖起大拇指。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对我点点头,似乎很高兴有人出谋划策。结完账,我主动从店员手里接过塑料袋,妈妈和舅妈相视一笑,对我竖起大拇指。妈妈在路边的一个睡裙摊前停下脚步,她的手指划过五颜六色的长裙,挑出一件袖口带花边的粉色裙子问我:“巴图?”两个妹妹把房间布置得如此粉嫩,一定深爱粉色。我点头表示认可,妈妈笑着让我转过身,把裙子贴到我的后背,判断尺码。妈妈全神贯注地穿梭在不同的摊位间,为全家人购置衣裤、鞋子、项链、耳环、手链、化妆品。当我的手上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塑料袋时,妈妈开始琢磨给我买衣服和首饰。我拼命摇头,做了个背包的动作,指指商品,指指后背,模仿哈巴狗吐着舌头的表情。一番你推我搡后,妈妈坚持给我买了一条猫头鹰项链,好在价格便宜,我就当纪念品收下了。买齐所有物品,已是深夜 1 点。妈妈和舅妈这两位体重严重超标的中年妇女坦然走进一家冰激凌店,买了三份白、粉、咖啡色相间的冰激凌。她俩吃得飞快,仿佛渴了三天的沙漠旅人终于找到了清泉。我很想跟上她们的速度,但实在力不从心。等我好不容易吃完,理完发的艾哈迈德才回来与我们会合,他让妈妈和舅妈去车里等着,把我带到一家男士服装店。服装店的老板正准备打烊,见我们推门而入,便让出一条通道。艾哈迈德指了指几款衬衫和裤子,用右手托着下巴,严肃地问我怎么搭配比较好看。我指出一个组合,他满意地点点头,让老板包装起来。回到家时,已是深夜 2 点,拉赫曼和巴图正坐在客厅里,一脸期待地迎接我们。我把十几个塑料袋堆到沙发上,打算洗洗睡了。待我洗漱完回客厅一看,两位妹妹正在兴味盎然地拆塑料袋,她们把动作放得很慢,仿佛那样就能延长快乐的时间。每打开一个塑料袋,她们就在对方的身上来回比画,提出自己的看法,讨论这件衣服或饰品更适合谁、应该如何搭配。把所有东西都检阅了一遍之后,拉赫曼和巴图开始用妈妈新买的化妆品在脸上描摹。“只是试试!”巴图扬起声音,笑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拉赫曼告诉我,最近正值暑假,她们没什么暑假作业,每天除了做饭洗碗做家务,就再没什么事可以做了。每当我和艾哈迈德外出,她和巴图就只能在家画画,或在客厅里发呆、打瞌睡。刚刚我们出去购物时,她俩已经睡过一觉了。说话间,拉赫曼已经为巴图扑了粉底、抹了眼影、涂了口红。她们蹦蹦跳跳地回到房间,把妈妈前两天给她们买的行头都拿来了客厅。巴图拿起一条金色的项链在脖子上比画,问我好不好看,我点点头。她又取出一件白色的碎花衬衣举在身前,问我美不美。拉赫曼紧随其后,把一件长款蓝色马甲套在睡裙外,问我是不是很有气质。我把所有衣服和饰品都夸了一遍后,她们才意犹未尽地把衣物捧回卧室。过了一会儿,她俩拿出吸尘器,开始清理客厅的地毯。见她们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我便回房睡觉了。底格里斯河日落,伊拉克巴格达(摄影:姚璐)
平日里,拉赫曼和巴图 10 点多或 11 点多才起床。虽然前一晚折腾到三四点,但开斋节当天,巴图 8 点多就醒了。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坐在梳妆台前。我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她正在往手臂和腿上挤脱毛膏,待毛发软化后,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用剃刀仔细刮毛。我侧躺在床上望着她,她害羞地低下头,轻声问我:“你要剃吗?”10 点多,房间外传来脚步声,全家人都起床了。他们敲了敲门,走进房间,由妈妈起头,挨个与我贴脸、拥抱,送上正式的祝福。巴图祝我实现所有梦想,拉赫曼祝我环游世界,妈妈祝我嫁个好男人,艾哈迈德与我握了握手,祝我伊拉克之行顺利愉快,有所收获。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巴格达的传统开斋节早餐——千层饼“卡黑”(Kahi)配糖水,用纯天然牛乳做的奶油芝士“勾玛”(Goma)。奶油芝士的口感细腻顺滑,像是化到一半的冰激凌。包裹了厚厚糖水的千层饼软塌塌的,咬下去齁甜齁甜。艾哈迈德把桌边的苹果酱、蓝莓酱递给我,说这是亲戚亲手做的,让我尝尝。我的口腔已被糖水占满,尝不出其他甜味。一家人狼吞虎咽,千层饼很快被疯抢一空。饭后,艾哈迈德告诉我,全家人计划今天一起去市中心最大的国家公园游玩。我点点头,迅速洗脸刷牙,整理背包。待我准备就绪,回客厅一看,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儿要出发的意思。位于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国家公园(摄影:姚璐)
洗完碗,两位妹妹回到房间,找出直板器。拉赫曼把巴图的头发分层,逐层拉直,架势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专业理发师。拉完后,巴图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摆出各种姿势和表情,对自己的一头直发相当满意。拉赫曼宠溺地看了妹妹一眼,坐下来给自己拉直头发。阿拉伯女性大多天生卷发,发质毛糙,正因如此,她们尤其迷恋顺滑的直发。捯饬完头发,姐妹俩坐到院子的台阶上。巴图凝视着拉赫曼的脸,用两只手把质地坚硬的细绳撑开,划过脸上时再轻轻收起,在两股细绳的共同作用力下,拉赫曼脸上的细毛被夹断、脱落。我问是不是很疼,拉赫曼说有一点疼。那些我得戴上眼镜、凑得很近才看得到的细毛,都逃不过她们的法眼。艾哈迈德正在院子里发动汽车,我问是不是要出发了,他摇摇头说,他只是去附近买条底格里斯河的烤鱼作为午餐。我闲着无聊,便跳上了车。街上冷冷清清,连人影都没有,所有店铺都拉着卷帘门,地上垃圾零落。我们转悠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家营业中的烤鱼摊。鱼被剖成两半摊在烤架上,老板边抽着烟,边往鱼肉上刷酱汁。不一会儿,一阵白烟缓缓升起,酱汁的甜香扑鼻而来。回到家时,鱼还热乎乎的。我坐在餐桌边垂涎欲滴,但不知该如何下手。平时吃饭,我们要么徒手用馕把菜包住,一起送进嘴里,要么用勺子吃饭。但眼下,桌上只有烤鱼和面包。“尝尝看!这个烤鱼可好吃了!”艾哈迈德搓了搓手,催我开动。他愣了一下,惊呼:“你没吃过鱼吗?你们那里没有?”我扑哧笑出了声:“我当然吃过鱼啦,我的意思是,我该去厨房拿个叉子吗?”艾哈迈德徒手掰下一块鱼肉,哈哈大笑说:“直接上手!”艾哈迈德的手上沾满油汁,我也照葫芦画瓢,把手伸向鱼肉。清甜的酱汁均匀地包裹着鱼肉,外酥里嫩,非常入味,与土耳其那些干巴巴的炸鱼简直天壤之别。我很快就忘记了双手的油腻,沉浸在烤鱼的美味之中。伊拉克北部城市埃尔比勒附近的达拉沙克兰(Daranshakran)难民营建于 2013 年 9 月,接收的难民主要是来自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和东北部哈塞克省的库尔德人。难民营的主干道两旁有各种小店铺(摄影:姚璐)饭后,本该洗碗的两位妹妹顾不上一片狼藉的餐桌,又回房间继续打扮去了。妈妈耸耸肩,笑了笑,着手开始做清洁工作。在剃毛、拉头发、拔毛之后,拉赫曼和巴图终于开始化妆了。阿拉伯女孩喜欢化夸张的眼线和眼影,妆前看上去青春洋溢的 20 岁女孩,妆后一下子年长了至少 5 岁,戴上头巾后,会再增加 5 岁。当她们全副武装出门,基本和在家时判若两人。姐妹俩凑到镜子前,用妈妈新买的化妆品认真在脸上描绘,时不时看看对方的进展,互相指点评论。“你真的不化妆吗?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们的化妆品你都能用,我也可以帮你化。”见我杵在一边看手机,拉赫曼反复向我确认。我直摇头。“中国女人不化妆吗?天啊,我根本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不化妆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化妆?”我告诉拉赫曼,中国女人有化妆的,有不化妆的。我不化妆。一方面是觉得化妆品太黏了,化了不舒服,对皮肤不好,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外貌并不重要,毕竟人总会变老变丑,与其绞尽脑汁、费尽心力让下坡路走得慢一点,不如脚踏实地、另寻一条上坡路。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我想把时间花在其他感兴趣的事情上。拉赫曼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们阿拉伯女人凑在一起,就喜欢化妆和谈论化妆,我们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像你这样不在乎外貌。”化完妆,姐妹俩开始挑选衣服。她俩共享一个移门衣柜,无法同时挑选,拉赫曼只好先帮巴图出谋划策。巴图打开衣柜,取出一条金色的长裙和一双金色的皮鞋,她说,金色看上去高贵、优雅,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说罢,她皱起眉头,一脸惆怅地看着裙子。我问怎么了,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这条裙子的颜色,但裙子太长了。说完,她低声抽泣起来。妈妈和拉赫曼闻声赶来,轻抚她的肩膀,劝她别太执念。她们那已经出嫁的姐姐正巧带着丈夫前来“拜年”。看到巴图小声啜泣的样子,姐姐径直去厨房找来了一把剪刀。剪刀在长裙上划开口子,露出刺眼的毛边,原本长及小腿的裙子被一直剪到了膝盖上方。巴图提起裙子反复打量,终于雨过天晴,露出满意的笑容。可是,这样一条前凸后翘的无袖短裙过于性感,连穿在罩袍里的资格都不具备,巴图只好在短裙外套上花色的衬衫和牛仔裤。这样一来,金色的裙子就被完全遮住、变得多余了。不过,对这位花季少女来说,穿上她喜欢的衣服才是最重要的。为了搭配衬衫,巴图找来了一件长款白色外套,在牛仔裤外,她又穿了条粉色的宽松长裙。至此,她里外总共穿了三身衣服。拉赫曼也穿戴整齐了,她在白色长款外套外又搭了件蓝色的长款马甲。室外的气温超过 40°C,光是看着她们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我就热得冒汗了。穿戴整齐后,姐妹俩把一堆项链和耳环摊在床上,开始搭配。艾哈迈德有一点不耐烦了,进来问她们还要多久。姐妹俩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希望他可以帮忙出个主意,到底搭配哪条项链比较好看。终于搭配完毕,她们打开冰箱,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水果、沙拉、三明治、点心、零食,说这是去公园野餐的食物。至此,所有准备工作大功告成。时间已是晚上 6 点,距离她们起床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虽然打扮得足够精心,但她们忙活了一整天的成果所剩无几——剃毛后光滑的手脚被长袖长裤遮住,拉直的头发被盘起、用头巾盖住,美丽的裙子不见踪影,连项链都被压在了头巾之下。戴头巾的穆斯林奶奶牵着戴圣诞帽的小女孩赶往大马士革老城,参加圣诞活动(摄影:姚璐)国家公园的停车场车位已满,我们转了两圈,才在路边找到停车位。不远处的公园大门口,安检正在有序进行。我和妈妈、姐妹俩走进不透明的小屋子,小屋里挤满了女人,大家前胸贴着后背,一个个上前接受女性工作人员的搜身。这是进入巴格达所有大型公共场所前必需的步骤。
国家公园很大,有动物区、儿童区和游乐园。节日的公园格外热闹,小径两旁满是售卖饮料、爆米花、薯片、棉花糖、玩具的摊位,也有水烟店和茶馆。举家出行的人们急匆匆赶往游乐园,孩子们高举塑料枪和塑料剑,你追我赶。结伴而来的单身男性集结在小型广场,跟着舞台上的音乐一起摇摆。我们来到一片草坪,铺上地毯,摆开食物。微弱的灯光只够勉强看清食物,姐妹俩那精心描绘的脸庞淹没在了夜色之中,看不真切。艾哈迈德说要带我去坐摩天轮,拉赫曼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同行。摩天轮缓缓升空,巨大的游乐园尽收眼底。七彩的灯光勾勒出一条爱心形状的通道,入口处挤满了自拍的人群,跳楼机笔直下坠,过山车、旋转木马、大摆锤、海盗船被灯光勾勒出轮廓,闪耀在夜空之中。电力稳定地运行着,与频繁跳闸的日常生活仿佛处在两个平行时空。摩天轮升至最高处,整个巴格达浮现在眼前。目之所及只有一幢高楼,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大片漆黑的街区,一条通亮的主干道延伸向远方,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回到草坪上,艾哈迈德兴致高昂,开始与我赛跑。我们像两阵风一样窜出草坪,草坪上的女人们盯着我们跑了几个来回,咯咯咯地笑着。伊拉克女人外出时总是长袍加身,自然不方便做任何运动,实际上,她们根本不被允许在公共场所运动。拉赫曼告诉我,曾有一位骑车上街的巴格达女孩引发了全国热议。传统社会认为骑车会导致处女膜破裂,影响生育功能。这位女孩承受不住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只好出国避风头,回国后,她便和光同尘,再也不敢做“出格”的事了。
沙特曾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禁止女性开车的国家。沙特人说,实际上没有法律明确禁止女性开车,但女性无法考取驾照,开车上路属于无证驾驶。2018 年 6 月,沙特解除了这项禁令(摄影:姚璐)
4
开斋节后的那天,是我在艾哈迈德家的最后一天。虽然与两位妹妹相谈甚欢,但我没有提出合影的要求。在伊拉克,“抛头露脸”的女人容易遭遇性骚扰或性侵。在传统社会看来,这种女人是放荡的、不自爱的,哪怕被侵犯,也是她们咎由自取。因此,伊拉克女性几乎从不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照片。
这天下午,巴图拉着我的衣角撒娇:“我想和你合影,好不好呀?好不好呀?”
“只要你可以,我当然没问题啦。”她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决定不戴头巾。我再三向她确认,她噘起嘴说:“哎呀,你又不会把照片发出去的,不要紧的啦!”我深知问题的严重性,严肃地向她承诺,我不会把合照分享到网络上,也不会给任何人过目。
我们在院子的一角站定,举起手机。面对镜头,巴图笑靥如花,两侧苹果肌微微鼓起,洁白的牙齿在脸上划出一道弯月。她揉了揉一头棕色的卷发,把它们抚弄到一边,遮住半张脸,嘟起嘴、鼓起嘴、咧开嘴,做出各种表情。羊听到声响,也过来凑热闹。我和巴图默契地蹲在羊的两侧,羊仿佛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也跟着一起看向镜头,露出慈祥的微笑。
拉赫曼正巧来院子里收衣服,她看到巴图在镜头前穿着短袖、露出头发,吓得愣在了原地。她警惕地看了一眼屋子,招了招手,把巴图叫过去,小声问:“你确定要这样吗?”
巴图跺了跺脚,一脸不耐烦:“哎呀没事的啦!她不会把照片发出去的!我只是想留个纪念。”
拉赫曼僵着脸,一言不发地进屋了。
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她戴了头巾,穿了件无袖上衣,画了个简单的眼线,表情比刚刚松弛多了。我们仨一起在院子里与羊合影,她俩那极富胶原蛋白的脸蛋在阳光下生机勃勃,仿佛早春时节破土而出的嫩芽。
把院子拍了个遍后,姐妹俩决定回屋再换一套衣服。刚进屋,她们就撞见了准备出门的妈妈。妈妈瞟了一眼手机上的照片,气得把钱包扔在了地上,她揪起巴图的耳朵,把她拎进房间。
妈妈像是一辆脱轨的火车,完全失控了。噼里啪啦的词句从她的嘴里喷射而出,眼泪混合着鼻涕一起飞流直下。巴图坐在床的边缘,咬着嘴唇,看着地面,强忍住已经在打转的眼泪。艾哈迈德听到声响,飞奔过来支援,帮巴图说好话。
根据事后艾哈迈德的翻译,母亲一直在重复:“你怎么敢拍露出头发的照片?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 18 岁,你怎么敢拍这么风骚的照片?你不想想,万一手机被偷了、掉了,照片泄露出去,你以后还要怎么嫁人?你的一辈子都会完蛋的!”
作为外人,我的处境实在尴尬,我拿出手机,当着妈妈的面把刚刚拍的所有照片一删而空。妈妈深吸了几口气,转过头来,从僵硬的肌肉里挤出一个微笑,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让艾哈迈德转告我,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提出要拍照的,是巴图自己不检点。说完,她又声泪俱下地骂起了巴图。
我杵在其中,左右为难,只能假装去客厅喝水。拉赫曼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到我进来,她勉强挤出一个苦笑。我们并肩坐着,她第一次跟我谈起梦想。拉赫曼喜欢画画和建筑设计,但自打记事起,就没有人问过她喜欢什么、长大后想做什么。比起上学,她更重要的任务是尽早学会做饭、帮妈妈分担家务、照顾任性的妹妹。她从没跟任何人提过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师。
沉默了一会儿后,拉赫曼望着窗外,回忆道:“你知道吗?美军进入伊拉克后,巴格达经常发生爆炸,那时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我问爸爸那些声音是什么,爸爸告诉我,是有人在过生日。”说完,她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伊拉克达拉沙克兰难民营主干道上的一家小卖店(摄影:姚璐)
妈妈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快要凝固的空气。她冲进客厅,指着拉赫曼的鼻子大吼大叫,说她拍照时虽然戴了头巾,但穿的却是无袖上衣,简直不知廉耻。拉赫曼被骂了一分钟,眼眶就快兜不住眼泪了。她没有像巴图那样顶嘴,妈妈很快就回房间继续骂巴图了。
妈妈一走,拉赫曼的眼泪像是泄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双手发抖,靠在我的肩膀上低声抽泣,仿佛担心声音一大,就会再次招来怒气冲天的妈妈。直到我的肩膀被泪水浸湿,拉赫曼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她吸了吸鼻子,用餐巾纸抹去泪痕。房间里,妈妈的骂声也停止了,家里陷入前所未有的静默。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拉赫曼打开手机相册,找出了一组照片。照片上,她的社交账号主页出现在罗马角斗场前、威尼斯水城边。她骄傲地告诉我,艾哈迈德“带”着“她”去过很多地方。每到标志性景点,艾哈迈德就会拿出手机,用两位妹妹的账号主页与景点合影。拉赫曼的手指缓缓划过照片,在每一张上都停留很久,仿佛在回味一场属于自己的旅行。
下午晚些时候,巴图终于调整好了情绪。她到客厅戳了戳我,问道:“既然拍不了合影,那你能不能帮我的衣柜拍一张照片?”我连忙答应。
巴图回到房间,花了两小时整理衣柜,她把最喜欢的浅色衣服都挂了起来,把不喜欢的深色衣服叠好,放在下方,一双金色的休闲鞋和粉色的高跟鞋被摆在显眼的位置。最后,她在衣柜周围挂上了一圈星星点点的 LED 灯。
看着相机屏幕上装扮一新的衣柜,巴图重新露出了笑容。
因合影而受母亲大肆责骂之后,巴格达女孩巴图央求我为她的衣柜拍一张照片。她花了两个小时整理衣柜,一双金色的休闲鞋和粉色的高跟鞋被摆在显眼的位置(摄影:姚璐)